
樹洞暗影 | 記1

2022.5/6月
山中無歲月。但偶爾,也有感覺被山困住的時候。
比如這陣子陰雨綿綿,浸泡在濕度近百的空氣裡,此時抬眼望山,只似容器。並覺得自己像一塊濕式熟成中的肉,有些什麼正在慢慢分解。
臉書回顧跳出,我似乎也總是在每年此時,找整復師傅進廠維修關節酸痛,並吵著想出山看海。
對菸酒生們來說,論文孕育過程的痛苦堪比懷胎十月,最後衝刺關頭堪比陣痛。我們總是半開玩笑地將其與生育比擬,但產後憂鬱呢?似乎就少聽人談了?
我懷疑自己可能正在經歷。大概剛畢業這個moment,就是會有很多的尷尬。例如各種或寒暄或關心的詢問:做的是什麼研究啊?畢業了打算做什麼?有想要繼續深造嗎?
而當我微微緊張,努力試著言簡意賅說明完畢之後,得到「所以你做的還是族群認同吧」,或是「哇還繼續留在田野,真的是很有愛,文化復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的回應。
每逢此時,我都有點錯愕愣住。並且卡在一個--不被理解,而 否認顯得矯情,承認又稍嫌沽名--的情境中。沒有辦法進一步解釋:
我的視角和關懷更多仍是在地方認同。
雖然很感謝田野,很感謝報導人,但是我自己始終對一個“想像的集體”輕易言愛這件事,保持距離。
「文化復振靠我們?...」但我其實也一直在探問:文化一定要復振嗎?是絕對正義嗎?
前陣子在陸續整理書籍歸還時,翻出研究過程中,對我有真正突破性啟發意義的一本著作,是一位政治學的老師,用了大量田野方法,完成的族群政治研究。
感佩的是作者有的那股坦率和功力,敢於直面權力本身,拂去種種遮蔽,如實呈現。「喔! 原來有建設性的間諜村民和八卦收集,可以長出像這樣的東西?」的感覺。

很大程度而言,正是這類的書寫幫助我長出一點膽量。可能政治學就是特別擅長捕捉描繪人之間的力量運作吧,並且也視之為自然。於是幫我從心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些摩擦衝突,都值得寫,都有意義。
畢竟在分辨善惡象徵好壞之前,蘋果就只是蘋果,是天地間自然而然的一個存在。符號太多了,反而難以正視它存在本身。權力也是吧。
漸漸我也可以對田野中每當需要追著衝突事件跑和提問時,那伴隨而來的噬血鯊魚罪惡感,有些釋懷了。衝突總是最能具體體現兩方在意的內容和歧異的機會呀。
只是離開田野,閉關書寫時,發現自己又一次卡住了。政治學那種直面明快,冷靜(甚至冷酷),雖然欣賞,但仍無法模仿。是直到又讀到人類學做同樣或相關題目,甚至視角都很相近的研究時,才突然明白了,面對相同材料時,不同學科的氣質。
人類學也寫政治,也寫人之間的力量運作,但似乎經常是多了一些躊躇,通達中帶著慈悲的。於是試著模仿,選擇向這個學科的氣質靠攏,可能我雖尚未成為,但也希望自己能夠是慈悲通達的吧。
並且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儘管這過程盡了全力去理解,去全面,去平衡,去嘗試慈悲。但最終呈現的只能是一個很有限的視角。
田野中仍有許多幽暗之處,是無法寫的。比如,那些不見核心,不見節制,純粹而張揚的欲望。你看到,你無法處理,因為你無法再以慈悲視角為其解釋,最終只能繞道而行。
於是那些幽暗又該怎麼代謝,使其不成為黑洞呢?
還是有很多陽光明媚的日子的,至少卸下畢業重擔了。憂鬱也不過是偶爾仍有烏雲飄來的時刻,會因此認知,喔原來,不是所有功課所有困惑,都可以同時跟著形式上的「畢業」而得到解決/解脫。
修行之路仍然道阻且長,但是「克服不必無時不刻,還是可以週休二日」吧。(這是最近在追的劇-run on中的梗,好看,推)
如果這趟生產過程,有學到什麼真正重要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正因為這個學科"以身為度”“以我為器”,照顧好自己身心安放,顯得格外重要,是研究工具必要的維護保養啊。
我知道此刻,自己需要暫時離開山,去海邊走走。將海風吸入肺中,以那些遼闊,撐開我鬱結緊縮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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