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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

(编辑过)
写于 2014 年。
“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做“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鸣啭是优美的,抒情的,表达的,渴求的,炫示的;叙鸣则是平实的,叙事的,告诉的,交流的,琐屑的。

不可否认,存在着一类写作者,他们平实的笔触、朴素的言辞、整饬的文句总能一举拿下读者的心。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他们在遣词造句上删繁就简的结果,是他们内心节制的体现。

大美往往给我们以朴素的观感,原始,但蕴繁于简。

对于刚从“寓意深刻”的考试阅读文本抽离出来的高中生来说,我们已经不想继续面对着“整片的胡杨树”,对其所象征着的壮烈人事唱颂歌了。

好的文字固然会在描写中透出味道和象征,但其象征增量一多,便会吞没原始的人事,割裂象征意义与事物之间的真实联系。

需要说明的是,在众多的鸟类中,真正令我们心醉神秘的鸣啭,一般与羽色华丽的鸟类无关,而主要来自羽色平淡的鸟类。比如著名的云雀和夜莺,它们的体羽的确有点像资本主义时代那些落魄的抒情诗人的衣装。这种现象,不仅体现了主的公正,也是神秘主义永生的一个例证。

但我们又可看到,他所言却未降低象征意味。

苇岸一生短暂,只留下他认为优秀的二十万字,也许我们可以通过其人来了解他的观点、价值认同和文字背后的凭借与泉源。

他写大地(讲大词而不被觉得可疑,大概是因为他有一颗试图与万物荣辱与共的心),写华北的动物和植物,写童性,写粗野的民风,写在劳作中的人。并位移到人类的生命体征、履历、欲求,人类文明及具像产物(如战争、生活节奏、信任感)中来。

他在自述中坦言自己是个心软之人,不能看屠宰牲畜;在野外摄影,为了不惊扰野兔,自己竟一动不动模仿一棵树;对多次谴责捣毁蜂巢的男子,透漏出对现世“性别分工”的不满:因为是男人,所以必须是强大的。但不真正懂得控制意志的男人,往往只会施暴于弱者。完成自我实现的最好方式绝对不会是打败他者。

他看到罕见的壮阔的飞鸟迁徙,觉得自己是一个获得神助的人;他看雪,看出于纷纭之中的和谐感。他崇尚田间劳作,也对自己“文明的体质”感到担忧与可耻;他素食,引用梭罗的“人类进步会把吃肉的习惯淘汰”,因为在最后病重没能坚持素食主义而深感愧怍。

他从文字里了解人类,从“人类”这个被赋予神圣意义的概念里了解人类,因而他爱整个人类。现在,他从现实中了解人类,从他所接触的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了解人类,因而他只爱人类中的一小部分人。

“一架直升飞机,从小镇的上空呼啸而过。我看到街上三个孩子蹦跳着高喊:‘飞机,你下来,带我们上动物园’。孩子们不说去别的地方,这是缘于生命的,在因袭与指导之外的选择。”对童性的观察至深,爱意自见。

他厌恶并自行抵触科学的前行,“科学一路无所顾忌的行径,改变了事物自体进程”。科学以它强大的劲力,对原生事物划定界门纲目科属种,对其进行统一命名,原生事物于是成了抽象意义。

“我想未来也许只有清明还能使已完全弃绝于自然而进入‘数字化生存’的人们,想起古老永恒的二十四节气。”(清明不只是个节气名称,它后来例外地拥有了双重身份)。更可怕的是,“仿佛与这一转折相应,在精神领域,人类的文字表述也呈现一个从‘有机’到‘无机’(异于自然而最终不能融进物质循环而积累于自身),愈来愈趋向抽象、思辨、晦涩、空洞的过程”。

“我的发现,对我,只是生活的一个普通认识;鸟的反应,对鸟,则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经验。”作为一个天地精英,何等谦逊。

苇岸对文写是有态度与原则的,他摒弃中国文人式的写作,厌恶“他们把一切都当成趣味”。他以博物学家式的广学与严谨,呈现原生事物的初始模样和处在在变化中的天况物候中的姿态,而非亵玩焉。

有评论家言:“把自然人格化,也许在苇岸看来,这样的人类太傲慢了。”苇岸以诗入道,在接触梭罗的《瓦尔登湖》后,“皈依”了散文。他倾心于自由、信意,像土地一样朴素开放的文字方式。

我觉得,最深层的原因是苇岸刻意保留着对上一代人的文学血统的继承,因为他所践行的生活方式是朴素的合乎自然和道德的,现作品代和中国作品并不能给他以有效的参照。他所列举的对他影响较大的 12 位作家,无一不是外国作家,很少接触现代作品,甚至称自己甚至不该存活在二十世纪里。他对梭罗的景仰溢于言表,称梭罗是个复合型作家,非概念化、体系化的思想家。

苇岸的反抗意识凸显了,他也希望被视为一个完整的“人”,不被科学规整划一,不被脸谱化地记载。

苇岸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当他在讲出诸如“大地”、“人类”这类大词时,我没有丝毫感觉到他媚俗与投机。而能让人产生这种信任感的,是一个人有对宇宙万物(概念与现实、整体与个体)的道德感与使命感(他会不会允许我用这个词?);他所写具有“人本”思想,注重“人”的完整性,并把这一思想拓展到“土地”上,“土地道德只不过是延展了这一共同体的界限,而这其中包括了土地”;另外,他心静眼毒,知道“小暑时节住宅区树上的蝉鸣还未能响起”,其所认为的美好都是有秩序感(符合自然法则)并且是永恒循环的,在审美上我深深认同他。

谈谈理想国这一次的概念化做书:理想国把《大地上的事情》列为“Wildness 荒野书系”的 001,和“Earth 地球书系”、“Future 未来书系”并属“eco read”。

在此版也完整加入苇岸长达一年写就的《一九九八 二十四节气》(虽然最后六个节气无福得到他的赐词),苇岸在每一节气的上午九点,在其居住的小区东部田野的一个固定位置,对同一画面拍摄一张照片,记录下天气情况及所见所闻。东方计法的精确,让我想起一位设计师所言的“风水学是一门统计学”。先祖把多年观察与经验编纂成节气,与时令的奇异吻合让人叹服。

这些照片与记录更让我们看到在惯常的风景之外,被摄影者的特殊情感、细致观察和跟踪所呈现出来的“未发现”景致。

再者,出版机构的再重视在一定程度也说明了在现代化的建设中,在自然的让位进程加快的今天,“到荒野去”俨然成为文明人的愿景,甚至是刚需。而苇岸的文可算是一种“进步的回退”。

不过可笑的是,在看苇岸时,我有时会跳过那些对客观事物的白描,我更看中的似乎是他所接收到的启示。无言的人事总是被忽略,或许是我们的感受力还没丰富到可以去直接拥抱自然。土地受到挤压隆起,风与水的峻厉又把它侵蚀抹平,地表的发育衍进循环往复,借用苇岸的一句话,“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 

我们应该是一个官能清澈,吐纳健康的人,才能承受来自自然的启示。

“那吃草的,亦被草吃”,这是句警句,但也可以仅仅是句诗句。

八年前的文笔真的青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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