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

写了很多年,文字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凌迟(一)

几年前,那颗智齿就开始闹事,深藏于血肉之下,不时疼上几天,然后就好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并不那么疼,且没有明显危害,就疏于关注,直到有一天吃惊地发现,脸略有点不对称了,才意识到再不能容忍它的存在。

看了牙医,拍了牙片,得知这颗智齿居然始终执拗地横着长的,不仅永无出头之日,还在伤害旁边的牙齿,于是决定痛下杀手。这真是一颗执拗的牙齿,健康、洁白且坚固,拔除它花了好长时间,很快,半边脸肿起来,像个嘴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照镜子时感觉好生奇怪和陌生,那样子傻乎乎的,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伴随而来的是持续不断的疼痛,一整天、一整天如影随形。疼是那种略有保留,可耐受的痛级,但每分每秒得疼着,扰得人心烦意乱,不知怎么想到了凌迟。

凌迟又称寸斩、磔刑,俗称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大约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死刑之一。受刑人身上的皮肉被逐块切走,承受数百乃至数千刀,忍受数小时的痛楚,直至失血而亡。这种刑罚在东西方都曾存在,儿时第一次在史书中读到,做了几夜噩梦,那时是断然不能懂,到底有多少恨才能做到死都不允许你好好死。

一片、一片、一片削下皮肉时,一定疼极了,却疼不死,就让你活活挨着。一刀一刀一刀之后,人对皮肉被削割的疼会不会麻木,我不知道,但即便麻木了,也无济于事,尖利的刀还会戳向器官、戳向内脏……

人类的心脏不过是拳头大的一个肉质器官,怎会强大、残忍到如此地步?眼睁睁看着一个如自己一样的活人承受着求死不得、欲死不能的痛楚,直到彻底毁灭,变成一副骇人的骨架。那时,恨就能消减了吗?会得到复仇的快感吗?我猜,这种极度血腥的快感抵御的或许不仅是恨,还是恐惧?

也曾一厢情愿地假象,凌迟或许是人类蒙昧状态下才会有的麻木的残忍,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可惜这真是一厢情愿。

过往经历过的人和事又跳了出来。一再提醒我,凌迟可能改变的形式,但它从未退场。

一位女友,极美,却始终未婚。她眼睛大而黑,却总是呆呆的,魂不守舍的样子,被突然唤到时,总像受了惊,一脸惊恐。几年前,她第一次提到她母亲,她说母亲因出生问题,被下放到一所乡下中学做语文教师,是否心有不甘,已无法查证,但母亲常常带学生回家吃饭,女友至今依旧记得。但不知什么原因,文革开始不久她还是成了批斗对象。那时女友不过几岁光景,被迫参加母亲的批头会。起初大家只是喊喊口号,一个在她家吃过饭的女生冲上台劈头盖脸一顿耳光,其他人的革命热情就这样被点燃了,一轮轮拳脚相加之后,母亲已经无法站立。那些学生扒光了她的衣服,将融化的沥青倒在她身上,又在上面沾满鸡毛。女友说,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那些人哄笑着挥着鞭子,“爬,往前爬……”如果母亲知道批斗是这个样子,也许前一夜就会选择自杀,但她不知道,她死在了爬行的路上,身后,泥土上,留下一道掺着鲜血的黑色印记。

一位美术老师喜欢画极瘦且简单的水墨兰花,但他曾是南开大学数学专业学生。大一时不知说错了什么,被判劳教二十年,被押送到渤海农场扛海盐包。平反出狱时,他已是一个枯瘦的白发老人,除了儿时在私塾学过的中国画,一无所长,被发配到我所在的乡村小学教美术。他常常买一些橡皮、铅笔奖励我和其他学生,但拒绝和成年人交往。几年后,他就因腰伤复发,提前退休了,据说他很长寿,八十多岁时死在学校破旧的教师宿舍。他们说,他很怪,没有结婚,没有子嗣,一生什么都没有做过,我知道,修复伤痕累累的身和心,足以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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