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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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復仇記

1

昔在某國,有名為阿帕亞的年輕畫師。一日,他的母親對他說,

“阿帕亞,你的畫藝,是從你父親繼承的。你已十年不曾見他了。他自去了國都中謀食,每月必有信寄給我。然而近半年來,竟斷了書問了!我總疑心出了不幸的事。我是病篤的人,只是想到你父親生死未知,便不能安心去聽上帝的召喚。你已是大人了,且去一趟國都,尋你的父親。他若健在,你便接他回來,他不便回來時,便寄書信告訴我也好。倘若他已不幸喪命,也必收了他的屍骸歸葬。”

阿帕亞垂淚說,“我一去後,誰來照料母親的病呢?”

他母親急怒地說,“你且去!我的病初不在你的照料,如不確知你父親的下落,我便死也不瞑目。你的畫藝雖不及你父親的高妙,但你的智計和堅毅遠在眾畫師之上。且用心去尋你的父親,不要記掛我。去吧!去吧!”

阿帕亞只得泣別了母親,往國都而去。數十日以後,辛苦跋涉到都門以外,已經天黑。大路旁有一逆旅,他便進去投宿。逆旅主人的女兒來侍候他用晚飯。這女兒是個絕世美女,雖左眼下有一顆淚痣,反更添媚姿。阿帕亞一見她,心生戀慕;碰巧阿帕亞也生得相貌英俊,教那女兒一見傾心。二人表明心跡,阿帕亞心花怒放,便說自己要進都城辦事,待事情辦妥,方來迎娶她。

那女兒問,“你是個畫師麼?”阿帕亞驚問其故,女兒說,“小店開在都門外的大路上,凡往國都的客人,多投在小店歇宿。近半年來,往國都的客人裡多了不少畫師。原來是女王召人替自己畫像,這些畫師先後去應召。不瞞你說,這些畫師投宿之際,頗有鍾意於我的,然而諸畫師之中,絕不曾見你這麼美貌而伶俐的。”說罷嫣然一笑。

阿帕亞又問,“一幅畫像,何消得這許多畫師?”那女兒說,“聽說吾國的女王,容貌寢陋而心胸狹隘,所畫不滿意,畫師便人頭落地。半年下來,先後砍了許多的人頭,仍沒有畫出一幅好畫像來。後來的畫師明知凶險,卻癡迷榮祿,奮不顧身去送死。你若是去畫像的,不如棄絕此念。我倆一生平安廝守,勝過萬種榮祿。”

阿帕亞聞言,心中浮起一陣陰雲,只說,“不然,我並非去畫像的,我另有事務要辦。辦妥後即回來迎娶你。若我食言時,昊天在上,總教你親手取我的性命!”

明日,阿帕亞告別逆旅女兒,入都尋父親。他疑心父親是最早被女王砍頭的之一,卻探不到確信,心想如能應召進宮,或能探聽一二。於是找人打聽女王征召畫師之事。別人告訴他,給女王畫像,並非隨隨便便就能應征,須有朝中重人的引薦。

其時,本國女王與鄰國國王表面相安,實則俱懷侵吞之心。本國唯以有大將軍,鄰國國王一時不敢妄動。阿帕亞想大將軍乃國之干城,由他引薦,女王必能接受。

阿帕亞輾轉來到大將軍府,大將軍問他,“給女王畫像,須有極高的技藝。你這個年輕人也行麼?不如當場試試吧。”說罷吩咐手下去取畫筆顏料。

阿帕亞想,尋常作畫,必不能令大將軍折服,便說,“不必了。”說罷把茶水潑在地上,地上頓時顯出點點水漬。阿帕亞以足抹地,幾下便用茶水勾勒出一隻展翅欲飛的黑色鳥形。

大將軍撚著鬍子說,“倒是有點意思,只是簡單了些。”這時,屋簷上飛下一隻燕子,繞著那黑色鳥形盤旋。大將軍大驚失色,連說,“神技,真是神技啊!以茶水隨意所畫的燕子,竟能引來真燕子與之伴飛!真是神技啊!太好了,年輕人,你且去後面歇下,我明晨陛見,把你薦給女王陛下。”

阿帕亞強作微笑答謝,其實心如刀絞。原來畫假禽鳥而吸引真禽鳥的事情,只見於畫師們的傳說,不能為真。即便真有其事,當時阿帕亞以足所畫的,卻是一隻黑雀,並非燕子。大將軍不比畫師,他不熟稔禽鳥,難免弄錯。屋簷上的若是尋常燕子,決不會把所畫黑雀認作同類。阿帕亞這時已知道父親遇難,魂魄不散,化為燕子,此時飛下盤旋,有意佑助自己。

當晚阿帕亞含淚就寢,準備見到女王後,設法行刺,替父報仇。

2

明日大將軍退朝,愁眉不展地對阿帕亞說,“很遺憾年輕人,女王陛下昨天已經找到了畫師,是大學士引薦的。畫的像令陛下很滿意。她不再需要畫像的畫師了。”

阿帕亞記得逆旅女兒說過,女王容貌寢陋而心胸狹隘。這樣一來,畫像原是不容易的。是怎樣的畫師能勝其任呢?不免問大將軍,可曾見到畫像。大將軍說,“我細細觀瞻了”,接著把畫中人的模樣,大致講給阿帕亞聽。

阿帕亞越聽越心驚,問道,“畫像的左眼以下,是否有一顆淚痣?”大將軍說,“不錯。女王陛下原是沒有一顆淚痣的,大約這是你們畫師修飾的手段吧。”阿帕亞只說,“大概不錯。”

畫師之間,原有一個傳說。曾有畫師給貌寢的女子畫像,連畫數幅,女子只說“不像”。畫師一急,索性隨手畫了個絕世美女,女子見後笑說,“這回總算像了。”給女王畫像的畫師,必是用了這個辦法,而他取材的原型,正是投宿過的逆旅主人的女兒。

當晚阿帕亞仍宿在大將軍府中,預備明早告辭。他愁苦反側,心想既然見不到女王,替父報仇也無從談起。倦極入睡,夢見燕子飛來,責備自己,

“阿帕亞啊,你竟能拋撇了父仇而安眠麼!女王斬了為父的頭顱,令他的魂魄飄蕩無依。你的母親因心憂而離犯沉疴,你走後次日,她便賫恨亡故了。你的父母皆死於女王毒婦之手,你這為子的,今後卻將忘記仇恨而甘其食麼!你這不孝的子啊!”說著,眼中泣出血淚。

阿帕亞中夜驚醒,痛不可當,決心為父母報仇。明日見了大將軍,咬咬牙說,“聽說那畫師是大學士所引薦,是麼?大學士一向同大將軍不睦,是麼?如那畫師犯了欺君之罪,等如大學士犯了欺君之罪,是麼?”

大將軍說,“不錯。然則那畫師如何欺君呢?”

阿帕亞說,“那畫師所畫,並非女王的玉容,而是他自己所暗戀的一美人,便是都門外逆旅主人的女兒。”

大將軍聞言,調兵捕了逆旅女兒,押進宮中。女王見了那女兒,又比照畫像,恍然大悟,盛怒之下,即命斬了大學士、畫師、和那女兒。

大將軍說,“陛下不必動氣,新有一名畫師,技藝驚人。他以茶水隨意塗抹一隻燕子,竟能召來真燕子認作同伴。既有這樣的技藝,給陛下畫像,再合適不過。”

女王大喜,命大將軍明日帶畫師入見、畫像。

3

當晚大將軍和阿帕亞交待,說女王極善猜忌,說話一定要處處留神。阿帕亞回房,知道自己明天將要和女王同歸於盡,神色肅穆。他把顏料之中混入一種毒藥,只要觸及肌膚,便能腐骨封喉。配好毒藥後,安然睡去。

明早,阿帕亞攜帶畫筆顏料進宮,由太監引領至寢殿之外。正要入內,太監攔下他說,“你不懂得規矩麼?陛見女王,先要除下外衣,搜身方可進殿。器具一律留在殿門,殿內已經備有畫筆顏料。”

阿帕亞立時絕望,但也只好依言行事。跪拜以後,女王問他姓名、年歲、鄉貫,阿帕亞一一答了,心想,“這些難道大將軍不曾稟明麼?”女王又問,大將軍初見他時,所畫為何物。阿帕亞不曾多想,說,“臣下以足抹地,把水跡畫成黑雀形狀。”

女王眉心一沉,隨即鬆展,故作微笑問,“黑雀?黑雀為何鳥?”女王這一變化,沒能逃過畫師的眼睛。阿帕亞心中登時恍然。原來這女王極善猜疑,對大將軍自然放心不下。自己的姓名、年歲、鄉貫、藝能,大將軍早已稟過,她偏要再向自己來質證,以見大將軍是否忠誠。

想到這裡,阿帕亞的心中已有了復仇的計策,便說,“回陛下,黑雀是形似燕子的鳥,但較燕子少見。未見過的人,常常不易分辨。”女王說,“是了,方才大將軍也是如此說來”,微微鬆出一口氣。這也沒能逃過阿帕亞的眼睛。

阿帕亞奉命給女王畫像,半日而成。女王來看時,卻怒道,“混賬!寡人是盲目的麼!為何你的畫像沒有曈子?”

阿帕亞跪下說,“請陛下恕死罪。畫工極盡高明時,畫像一旦點睛,則攝去所畫人的魂魄,將令所畫之人橫死。臣下在家鄉時,曾畫鄰家少年,極為肖似。當時年少無知,點上了曈子。不出數日,那少年竟與人相鬥,斃於刀劍。故臣下今日雖萬死不敢點睛。”

女王說,“竟有這事?”想到前一畫師畫逆旅女兒極肖似,而逆旅女兒果然身首異處,便覺此言不虛,不禁出神。

阿帕亞仍說,“伏請陛下恕罪。”女王說,“你無罪。畫像之事,且不去管它。今有一件於國於民的大功勞,你可願意領受?”阿帕亞說,“但能效死於陛下,臣下必無所辭!”

女王說,“寡人把你贈給鄰國的國王,你去為他畫像而點睛,使之橫死,使吾國免於侵略。此乃萬世社稷之功,事成以後,將封你為大學士。”阿帕亞說,“臣下敢不從命。”

女王當日便修國書一封,備言阿帕亞畫工之高明,把阿帕亞送給鄰國國王。阿帕亞為國王畫像,果然極肖,國王大喜,留他當御用畫師。

4

鄰國國王又問阿帕亞,“年輕人,除了肖像,你可會描摹風景,圖畫禽鳥?”阿帕亞說,“不錯,這些都是臣下所擅長的。不久前,我在國中的大將軍府上,曾以水跡畫成黑雀,引來同類伴飛。”

國王說,“黑雀是何鳥?”阿帕亞說,“是和燕子相類的鳥。不熟稔禽鳥的,容易混淆。想當初大將軍也弄錯事實,竟向女王陛下報告,說我畫的是燕子哩。”

國王沉思片刻,又笑問阿帕亞,“爾國大將軍真是胡鬧呢!你可把事實向女王澄清?”

阿帕亞說,“後來單獨陛見時,我對女王陛下說自己以水跡畫了黑雀,然而並不曾提起大將軍。想來女王自會分辨的。”

國王說,“啊!爾國女王讓你這高明的畫師來伺候寡人,真太過慷慨了。寡人要修書一封,以表謝忱。來人,筆墨伺候!——啊,年輕人,你且退下罷。”

左右擺好筆墨,國王寫道,“您惠贈的畫師阿帕亞,真是極盡高明。他替寡人畫的肖像栩栩如生。他還稟報說,曾以水跡描摹燕子,引來同伴。這神技更令人好奇,寡人卻還不及領教呢!……”

女王接得信,唸到此處,心中一震,心想,

“阿帕亞以水跡所畫的是黑雀,他怎會向鄰國國王稟報說是燕子呢?全天下只有一個大將軍,到現在還以為阿帕亞所畫的是燕子。看來大將軍早就和鄰國國王私通,連這樣微末的事情,他們竟都交談起來。可惜鄰國國王老糊塗了,還自作聰明,說什麼阿帕亞稟報他,恰恰漏了陷。幸虧寡人一向留著心眼,識破了這一層,否則等不到鄰國國王橫死,寡人倒要給他們裡應外合,身首異處了!”

女王當即下令,以謀逆罪處死大將軍。鄰國國王再無顧忌,便舉一國兵力,數日內攻進王宮,把女王梟首,懸於國門。

5

國王獲勝以後,不計較阿帕亞是降國之臣,仍留作御用畫師。阿帕亞終報父仇,卻也生無可戀,每日只是惶惶而活。

又過不多久,國王病亡,太子繼位,要阿帕亞給自己畫像。阿帕亞敷彩設色,半日而成。新國王一看,登時龍顏大怒,說,“寡人是堂堂男兒,你一個畫師竟敢這樣加以羞辱麼!來呀,把他推出去砍了頭來報!”

阿帕亞大驚,說,“臣下只知費心為陛下畫像啊!”不明白何以羞辱了新王,忍不住側頭看那畫作,便淒然受死而無話了。但見畫布之上,明明畫著一個絕世美女,其左眼以下有一顆淚痣。

(《揚州畫舫錄》卷二:鶴洲子以誠,字義門,傳父業亦能精肖,四方來求者,遠至數千里。某寵姬病,延之肖形,十餘日改易六七次,姬視之,皆曰不肖。義門自視所畫,則肖之極矣。明日至,不摹其形,自為絕色女子,姬笑曰,肖矣,君真解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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