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獎

大二暑假，我不願回家，在學校附近尋了家咖啡店，打點零工。一個炎熱的下午，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進店——此人算得上常客，雖然我未曾和他搭腔——，從報架上抽出一份報，跟著坐下點了東西。只見他伸臂展報，大開大合地翻了十幾秒，便還了回去，又從報架上抽出另一份報，回到位子，不顧已經擺好的飲料，又是伸臂展報，然後從褲兜里摸出幾張小紙片，一面對著報紙，像是在核查什麼。

此時，老闆陳添趴在櫃檯後面瞧他。過了會兒，男子一飲而盡，把報紙還回，結賬離店。陳添立馬叫住我，“他那張桌子先別收拾。”

“哦？”我一看，方才那幾張小紙片還丟在桌上，“怎麼了？”

陳添過來拍拍我，和我一起走到桌邊，原來那幾張紙片是慈善彩票。

陳添看看店裡一時沒客人，便說，“過去拿兩份報紙，一份《東南時事》，一份《東南都市晚報》”。

我拿來報紙，兩人一起在桌邊坐下。陳添先取過當天送來不久的《東南都市晚報》，指了一則治安新聞：今天上午，在東南海濱工業區的荒地發現一具男尸，係遭鈍器重擊而死。男尸面部亦遭多次重擊毀容，隨身物品全部被清空，因此暫不能確定身份。

我說，“看完了，咋了？”

陳添說，“就剛走那個人，可能和這事情有關係。”

我本想說“喲天哥改行做偵探了”，但想到是殺人案，便失了開玩笑的興致，索性什麼都不說，聽他說。

陳添打開《東南時事》說，“你看，每星期慈善彩票的開獎號碼，都是在這星期《東南時事》的第五六版中縫宣佈——你可能不清楚，我清楚，因為你天哥偶爾也小玩玩，嘿嘿。還有就是《東南時事》是一星期一期的，你應該也不清楚。”

“週報，”我說。

“哎，週報，”陳添說，“但是他一上來拿錯報紙了，拿成《東南時政》了。一定要說看錯字，是可能的，這些報紙名字都差不多，不熟悉的人確實弄不清。但是字體跟版面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他這樣還拿錯，肯定說明他是第一次買慈善彩票，因為要是每個星期都對獎的老手，閉著眼睛都不會拿錯的。”

“是的，有道理，天哥你牛逼，”我說，“但是這和殺人有什麼關係呢？”

陳添接著說，“這個……有點繞，說出來你多數也不會信。這樣，你就當是聽我閒聊天好了。吶，就是說這個人，昨天也來消費了，前天也來消費了，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是有印象的。”

我說，“是的，我也有印象。”

“但是這星期的《東南時事》，三天前就到了，等於是說上個星期的慈善彩票，三天前就開出來了，他怎麼昨天來了不對獎，前天來了不對獎，今天來了再對獎呢？正常人都是急著一開出來要對獎的呀。——那麼，只有說明，他這個彩票不是上星期自己買的，是今天才不當心跑到他手裡的，他順便來對個獎，想碰碰運氣。”

“這是對的，我同意，”我說，“但是他既然是新手，怎麼知道要找《東南時事》對獎呢？”

“彩票後面寫著的，這個不成問題，”陳添說，“主要是，我接著剛才說哦，就是彩票怎麼會跑到他手裡的？如果我們往輕了想，那他可能是撿了別人的錢包，正好裡面有幾張彩票。但是我看這個情況，好像還沒怎麼簡單。”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看這幾張彩票的號碼。”

我看了一下：7724088、7724089、7724090、7724091、7724092、7724093、7724094。

（順便說一下，“慈善彩票”每張有一個七位編號，即每期發行一千萬張。因為每個號碼的得獎概率一樣，所以買的時候沒得自己選，一律機器打票。如果一次買了幾張，就給打連號的幾張。像上面就是連號的七張。）

“看清楚了？”陳添說，“你再看這個。”

他指著《東南時事》五六版中縫，上面寫著中獎號碼：一等獎4160098；二等獎7619137、5281692；三等獎7724095、1280242、1364455。

“你看這個7724095，中獎了，這個號碼正好是這裡的七張連下去的一張，”陳添說，“而且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點，買彩票的人有講究的。如果買七張，兩塊錢一張，一共十四塊，要死啊，一般不會這樣買的。倒是很多買八張的，八嘛發，而且二八十六塊錢，六六大順，多好。如果我們承認一次其實買了八張——”

我說，“還不能承認吧，只好說初步假設。再說有的人，比如當官的，七上八下，他就是要這個七呢。”

“哎對，初步假設，我就是這個意思，初步假設，”陳添說，“你想是做官的人多還是不做官的人多？肯定是不做官的人多。那麼我們就初步假設大多數人的情況。那麼買了八張，另外一張要麼是7724087，要麼是7724095——”

“但是既然有某種理由，第八張沒有和這七張放在一起，所以大概率是中獎的這個7724095，”我說，“這樣也就等於是說，因為彩票的原主人早就知道第八張中獎了，所以把它單獨拿出來，也許已經拿去兌獎了。剩下的七張，卻不知道怎麼跑到別人手裡了。”

“哎，對了，那麼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了，”陳添說，“這個原主人為什麼不把這七張沒中獎的彩票扔掉呢？照道理，他打開報紙一看一對，就可以把它們扔掉了呀。”

“是啊。”

“那麼就說明，他對獎的時候，不方便扔掉。比如說乘在地鐵上，沒有垃圾桶，不能亂扔垃圾，或者別的差不多的情況，都有可能的，反正就是不方便扔掉——”

我說，“但是要說概率，亂扔垃圾的人也很多的呀。”

陳添說，“對的，亂扔垃圾的人是很多。但是你仔細想想，這個人既然在對獎，肯定是在看報紙，一般來說，不至於是一邊走路一邊看，肯定是坐著。那麼等於說他是坐在一個什麼‘地方’。一個‘地方’，一般是有垃圾桶的，或者沒有也可以扔，就像剛才這個人直接扔在餐廳桌子上。但現在，這幾張彩票沒有進垃圾桶，說明他當時那個‘地方’，確實是不方便他扔，我剛剛說的地鐵就是一個例子。一個人平時在馬路上亂扔垃圾的，跑到地鐵裡面一般也不會亂扔。所以他就只好先把中獎的一張藏好，比如說放在錢包裡，還有七張放在別的地方。這七張和那一張，就是這個時候分開放的。”

我又說，“但覺得不方便扔，也可能把八張全部先收進錢包，暫時不扔啊，為什麼一定是分開放呢？”

陳添搖搖手示意我不要打斷，繼續說，“也有可能，對的。那麼我們這樣說好了：在他對獎的時候，因為不方便扔，所以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你說的，我們叫它‘以後再扔’，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八張彩票的確還是放在一起。還有一種是什麼呢？我叫它‘等會就扔’，就是說他覺得過一會兒就有機會扔了——比如他還有兩站就下地鐵了之類的。那這種情況，他等於說是已經把沒中獎的七張看成垃圾了。但是這個‘地方’他既然不方便扔，肯定不存在他自己的桌子一類東西，那麼這七張垃圾，他也只好隨身留著，等於說，或者是自己捏在手裡，或者放在衣服褲子口袋裡，因為等會兒就要扔的，不可能放到錢包裡或者別的包裡；至於中獎的那一張，他肯定馬上藏在錢包之類的地方了。也就是說，如果是‘等會就扔’，那麼一對完獎，中獎的一張和另外七張就分開了。”

“額，我想想，……對，是這樣。然後呢？”我問。

“好了，”陳添接著說，“如果他像你說的，選擇了‘以後再扔’，那麼八張彩票還是放在一個地方。那麼這個‘以後’是什麼時候呢？就是他下一次拿出這些彩票，比如說是拿中獎的彩票出來，給他老婆炫耀，或者自己看看心裡開心。因為八張放在一起，所以他拿中獎的一張，一定會想到扔掉另外七張。如果還扔不掉，那就是老問題了——當時這個‘地方’他不方便扔。那麼，他又有兩個選擇了，要麼‘以後再扔’、要麼‘等會就扔’。”

“對。”

“如果他又是選‘以後再扔’，就再到他下一次把中獎的一張拿出來……這樣下去，如果次次都是‘以後再扔’，那麼直到最後，這八張彩票應該還是放在一起的。這樣的話，就不只是七張沒中獎的不小心跑到別人手裡去，而是八張一起過去。當然你要說，可能最後一次拿出來，就是在彩票中心領獎，中獎的那張已經收回了。但是彩票中心肯定有垃圾桶的，方便他扔的，那麼另外七張也應該當場扔掉了呀。那麼也就是說，這八張彩票一起最後一次拿出來，不是在領獎的時候，而是在還沒領獎的一個什麼時候，而且也不是不小心跑到別人手裡的時候。”

“是的是的，”我說，“那麼這‘最後一次’，他又沒有扔掉另外七張，說明他選擇了‘等會就扔’，而不是‘以後再扔’，因為如果是‘以後再扔’，就會遞推到下一次，但我們已經假定了那是‘最後一次’，所以矛盾了。”

陳添說，“對了。那剛剛已經說了，如果是‘等會就扔’，他就會把這七張彩票捏在手裡，或者放在衣服褲子口袋裡。如果是捏在手裡，那麼‘等會’肯定扔掉了呀。”

“所以是暫時放在衣服褲子口袋裡。”

“但是暫時一放，放得自己也忘記了。”

“你是說，”我說，“一直到今天早上，被殺以後，遭兇手搜身，才從口袋裡拿出來？”

“對的，”陳添說，“你再想想，錢包可以說是撿的，至於衣服裡的東西都跑到別人手裡去了，那很有可能就是殺人了，或者綁架了。又沒有撿別人衣服的。”

我說，“有的，我去年有件外套，忘在自習室，就不知道被誰撿掉了。”

“我靠，這幾天天天三十八度，你馬路上見幾個人穿外套？”

“額，是的，天哥教訓得是。”

陳添說，“不過你倒提醒我了，這麼看來，應該是放在褲子口袋裡，大夏天的衣服天天要換。”

我說，“一路推下來，但也是一路各種假設，不保證是對的呀。”

陳添說，“當然咯，所以我說你就當是聽我閒聊天。但是你看，我們在每一步，都是選擇大多數人的情況，等於是說，最後這個總結果，雖然可能性很小，倒已經是最有可能的結果了。再說你看看報紙，的確已經殺了人，你不覺得有點……”

我說，“也是了。”

“行了，各幹各的活吧。你說，如果這都被我說中，我是不是——”

“是不是改行做偵探？”

陳添說，“什麼啊，我說那我是不是當天就去買它兩張，然後你跟我一起去開海景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