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
胡又天

在兩岸三地都拿了學位的文學博士,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創辦人

「尊重庶民」--論「優越感是人性的基本需求」

在今天這個愈發分裂與昏亂的世界,大概只有一種觀念,是大家都不敢在明面上反對的,那就是:尊重庶民。

這看起來是不能有錯的,何況現在有網路,每個人都有一點話語權了。然而人類的惡性也就可以藉著這個方便,愈加肆無忌憚地流布。

網路普及二十幾年來,我看著各種歧視與仇恨的言論愈來愈多,愈來愈理直氣壯、公開流行--大家都能打出反歧視、反仇恨的名號,然後把自己說成反抗,你被掃到也是剛好而已。我總結出了一句和我從小受到的教育、訓練完全相反的原則:「優越感是人性的基本需求」。

孔子講仁,講克己,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家回憶一下,你最早學到這些的時候,是什麼反應?無聊、但還算有道理?或者,你的想法是:誰誰誰就違反了這句話,我可以罵他了。

我就是這樣的。小學的時候因為覺得大人最推崇孔子,所以對儒家興趣不大;國中上課真正開始讀《論語》,覺得好像每一句話都可以拿來罵國民黨,我就改觀了;高中換民進黨上台,更能對號入座,我就更喜歡了。

大學以後,筆戰打得多了,書也又讀深了一點,反省過以前這些念頭,覺得幼稚。但現在再結合世道的變化,我覺得我可能很諷刺地解出了儒家流行兩千多年的真正魅力所在,就是:給我們提供一個道德優越感的產銷準據。

如今非孔非儒的很多,但不管再怎麼批,孔子有一條貢獻,是誰也不敢否定的,就是開私人講學之風,給庶民提供了知識與階級上升的渠道。對比到現在則是:網路給庶民提供了新的話語權和上升渠道,雖然產生了很多問題,治理起來又產生更多問題,但沒有人敢想說把整個互聯網關掉,退回以往。因為你不可以不尊重人民,哪怕你想的做的都是限制、利用和壟斷,你都得在這件政確的外皮底下進行。

然而這樣一來,如果你的社會經濟地位,你的文化資本,是處於比較高的階級,你就要面臨失語的尷尬,香港所謂「離地」,大陸所謂「不接地氣」。你會發現你在傳統媒體,在體面人社交圈的言論,到了網上,分分鐘被砸得稀巴爛。如果政治立場處在「落伍霸權」一方就更加完蛋了,國民黨就是這樣的,以前做過壞事,現在不行了,於是誰都可以踩。黑國民黨成了兩岸人民少數可以同歡的地方之一,雖然底下大家心知肚明,一是為擁護武力統一而黑,一是為台獨而黑,終歸是要戰的,但不妨礙現在先藉此把國民黨踩更爛。

二十幾年來國民黨的意義與價值,就是做這個共通的緩衝區、受氣包,還有就是悶聲發財,讓庶民更有批鬥你的實據,同時也不排斥乘順風車來賺點生活費(只要是庶民,不管賺了多少,都只是生活費)。

現在國民黨是徹底完蛋了,就換小粉紅和小綠人直接對決。今後的事情我先不分析,我想先從思想文化的潮流上來看,這幾年的網路輿論發展,大約可以說是「自信」全面取代並壓倒「自虐」的幾年。

「自虐」原是來自日常被黑的無能狂怒類笑話出處:日本右翼,他們批判戰後教科書之否定軍國主義是「自虐史觀」,要日本人永遠帶著原罪感抬不起頭。當然在中共的立場看來,本就應該永遠負罪,所以太棒了,一方面可以教人嚴肅警惕日本軍國主義復辟,一方面又可肆意征討那些實無能為的老右。然而在這個過程之中,「自虐」這兩個字被學起來了。

習上台以後,輿論逐漸給江胡時代有過一定影響的「公共知識份子」冠上「恨國黨」、「逆向民族主義」一類的污名,其罪狀之一就叫「自虐」。

「自虐」的淵源是從鴉片戰爭、五四運動到文化大革命一百多年的苦難,代代有人呼籲全面反省、檢討中國傳統的思想與政治文化,向西方與現代看齊,這在文革後的「河殤一代」最是刻骨銘心,而除了深自檢討以外,更為現實的目標是暗諷或明批始終站穩權力邏輯的共產黨。

共產黨外圍的小粉紅不便在思想理論上與之展開深度論辯,但可以作方便的淺度論辯,就是打你屁股,揭發批判你拿誰的錢、換了什麼國籍,有的就是實錘,沒的就是兩樣可笑而一樣可悲的「精神外國人」。對「公知」之拿著「普世價值」之類名堂來說事,以及改革開放以來體制內外各種以「看看別人國家」、「看看別家孩子」來堆高各種焦慮的言論,就概括為「自虐」。「自虐」當然不會是純粹的性癖,而始終是帶有「我們應該檢討-我檢討過了-你們應該聽我的」這樣一種「攝心」的奪權、攬權用意。

與自虐相對的自然就是「自信」,現正全面高歌猛進。

台灣和香港這邊則是另外兩樣光景,但也呈現著類似的「自信」壓倒「自虐」的局面。

對台獨來說,否定中國傳統,如何不算「自虐」?只要否認中國認同,把中國變成他者,就不算「自虐」,而是理所當然的反抗與批判了;連帶的,就可以更加舒服而口惠不費地同情少數中國人對傳統的自我檢討和對中共的批判,並且像小粉紅嘲笑日本右翼一樣地嘲笑小粉紅--承認事實與錯誤,怎麼能算「自虐」呢?

香港要沿著這種思路實際操作起來比較困難,但核心精神是相同的,都是要確信自己的道德與制度比你優越,我不該被你管,你應該聽我的,你不聽我的我也不想多管,但你就應該關起門來自己爛,繼續輸出政治笑話就算你對世界的貢獻了。

粵語常言「精」,就是精明、精巧的意思,可褒可貶;我不具體分析是哪些緣故,但香港人對優越感的追求與執著,在我待過的兩岸三地裡,是最為鮮明且強烈的。即使你沒待過香港,在以前港劇、港片的戲裡戲外,你也處處都能看到他們在爭相證明「我比你精」,小聰明贏過你,大智慧也勝過你。從街市閒談、報章專欄、廣播節目到現在的網路論壇都是這樣。可以說香港輿論比其他地方都早進入網路民粹文化,蒙其利、受其害、因之苦、隨之快,都早很多年,所以「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並非虛言,我們將來的民意會「極化」成什麼樣子,你看現在的香港人,就可以思過半了。而這個「精」字,或者說對優越感的追求、講求、刻求,也都可以說是一種要用「自信」壓倒「自虐」的意志。當然,把中國內地、共產黨和自己區隔開來,就不是自虐了。

當然,「自信」具有「盲目自信」的問題,我們從小到大的教育都在如此告誡我們,大眾文學裡也始終不乏對「傲慢」的警惕。這個缺陷要怎麼解決呢?把「庶民」這塊神主牌抬出來就解決了,台灣話「土直」(民進黨三寶之林重謨名言)是也。香港和大陸怎麼講?也就是「貼地」和「接地氣」。

大地何幸,大地何辜,《周易》坤卦所謂「厚德載物」,如今載的就是我們這副德性;天經地義,都得給人性開道。具體要如何用「庶民」這塊王牌、鬼牌來消滅問題?不用講什麼邏輯、什麼道理,訴諸直覺和情緒即可;如果這不夠,那就讓論述來配合我,例如被劃為離地、公知一派的龍應台常說要多檢討「結構性問題」而不只看個案,庶民一方面批判她這是推脫之詞,一方面自己這樣講起來也很熟練:我方有不足之處,就是(他者導致的)結構性問題,不能只看個案;敵方有個案發生,除了務必窮追結構性問題,也要猛打個案,不要給他逃掉。

「雙重標準」是這個時代的流行語,大家一方面批人雙重標準,一方面自己雙重標準。久而久之,我就說:雙重標準哪夠?無限多重標準才夠。

陳雲先生在臉書罵香港人:「台灣不需要香港人的愚昧與傲慢。」我覺得應該補充一下來維繫台港兄弟情,便說:「台灣不需要香港人的愚昧與傲慢,台灣人有自己的愚昧與傲慢!」先生曰:「美哉斯言。」

大陸近幾年開始有各種「舉報黨」:你看哪個人哪部作品不爽了,舉報它,群起讓當局出鐵拳封禁它,如「飯圈出征」。飯者,fan也。這對創作者與演藝界帶來的恐怖(不只是恐慌,是確實的恐怖)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有識者亦不敢多言,因為飯圈最能無知自豪地伸張自己身為一個普通人(這裡不用庶民、人民、基層之類可以衍伸出特別含意的名詞,因為他們可能還沒學到那麼多)的意志。他們是將對集體優越感的追求,表現得最為直覺、最無顧忌的一類群體。對黨來說,這樣的存在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但共產黨何等老手,自有辦法控制使用,不會讓他們作出某些人期待的反噬之舉。

為什麼各個文明多少都要抑制人的優越感?當然是因為這樣下去會導致愚昧、傲慢、衝突與毀滅。我也是從小學著這些,努力自制,偶爾失控犯錯,就認錯反省。我曾經覺得,自己能夠認錯、不會死要面子,是比較可貴的--我把自己的優越感建立在這上面。到最近我看韓國電影《寄生上流》有一句台詞「因為有錢,才能善良」,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個歪理:

能自省或「自虐」,是「上等人」(或曰「君子」)的品質。庶民(或曰「小人」)由於社會經濟等等「結構性問題」,是不應該強求他們也跟著如此壓抑對優越感的追求的。如果要承認「優越感是人性的基本需求」並且再追加一個「正當需求」,那麼就應該縱容這漫天蓋地、各種各樣的歧視與仇恨言論,因為他們也都是在追求自己一介庶民的優越感,他們是庶民所以他們有權這樣做。我們受過教育或比較不貧窮的好命人無權如此,只該乖乖配合,一起來正當化我方的訴求、妖魔化敵方的言行,這才是「真正」的知識份子,或者就閉嘴。如果你不服氣硬要頂撞,人家頂回來,看誰贏。你不會贏的。

我當然不會真的出來主張這樣荒謬的標準。但因為各種緣故,我現在所感受的世道,就是這個樣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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