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
胡又天

在兩岸三地都拿了學位的文學博士,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創辦人

精神‧魔怔‧樂子人

介紹一些近兩年中國大陸流行的「鍵政」關鍵詞。

精神

首先是「精神」。

和阿Q式「精神勝利」的精神不太一樣,而更接近「發神經」意義上的精神。或者說,兩者差不多都有一半。

它的全句是「好!很有精神」,出自1969年日本电影《啊!海軍》(あゝ海軍)中,海軍學校的四年級學長森下的一句台詞。原片裡,森下代表著一班高年級生,扯著嗓子,叫新生報出自己原來的學校、姓名,第一位新生報得不夠大聲,馬上被學長們打斷、怒斥、命令重來;第一個新生竭力大吼,重來過關以後,接下來第二個很能進入狀況,喊得很洪亮,森下就讚了一句:「好!很有精神!」

如果你並不是打從心裡嚮往這種扭曲人性的軍隊文化,那置身事外來看,通常都會產生一種滑稽感,而日本人,特別是昭和軍國主義時期在這方面又特別誇張,所以有人把這一幕截圖做成表情包,然後它就開始了病毒式傳播。不明就裡者好奇一查,結果這部原本並不知名的電影也稍微有些翻紅了,而且流行的還是1970年的八一電影製片廠中文譯製版──網友認為中文版配得比原版更有精神(配音員也真的當過兵),或者說誇張(因為譯製此片的本意就是「供批判」)。而變成表情包或曰網路迷因之後,這句話的意思,也就變成了對「過份認真」的嘲笑,特別是當人家所「效忠」的群體和主義是荒謬、錯誤或不切實際的時候。所以,「昭和」也在這個語境之下,成了可以跟「很有精神」配套使用的形容詞。

至若對方的立場與主張與我相近的時候,這句話就會比較像是種諧謔的調侃。例如2019年創立「入關學」的山高縣,在被知乎封禁後,轉戰「觀視頻」做了幾期節目,每回都來一句固定口號作結:「北美奴隸主種族滅絕反人類匪幫,必須被毀滅;入關!」,這時就會有彈幕刷「好!很有精神!」或者嫌他氣勢不夠,說「沒有精神,重來」。有趣的是,無論你是贊同入關學、反對入關學,還是把它當爽文看(例如我),都可以刷這句。

那「很有精神」和阿Q的「精神勝利」有什麼異同呢?相同者,是都在建立、鞏固一種可以覆蓋(或曰override)現實的自我感覺。不同者,首先,「很有精神」大多數是用在集體主義外放的場合裡,無論這集體是國家、軍隊、公司、社團還是個人崇拜,而以往的「精神勝利」只能是個人或小圈子的自我麻醉;再來,「很有精神」多是一種「在路上」、成長中、正往目標邁進的狀態,因此至少在表面上是昂揚的,其可喜的程度便比「精神勝利」之假裝自己已經或曾經(「先前闊」)達到目標要高。

綜而言之,可以說,如今這個新時代的「很有精神」指向的是一種「精神強者」(此處意同「精神羅馬人」「精神日本人」「精神資本家」)的面貌,而一百年前的「精神勝利」則是弱者的思想,不論那弱者是不識字的阿Q、不得志的孔乙己,還是現實中各種抱殘守缺的國人。「精神強者」能否成為真正的強者呢?這一要看他們除了喊口號這些形式上的表現以外,有沒有實際的訓練與作為;二要看他們的主義、路線本身是否實際,如果是舊日本軍國主義那樣綁架所有人往深淵一路狂奔的,自然可以當笑話看,展現我們掌握正確知識的正常人的優越感。而這裡就有趣了──你如何能那麼確信現在的自己,就是走在歷史的正確一邊呢?

要素過多了

於是又流行起了「魔怔」一詞,形容那些執念深重、「太有精神」,以至於譫妄之人。

魔怔

「魔怔」是個舊詞,多見於北方話,原指著魔、中邪,引申為各種偏激、躁鬱、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遺症)、杯弓蛇影的意思;共產黨講無神論,這詞的超自然成分遂多被擱置,留下的是比鬼神厲害千百倍的活人導致的怪、力、亂。

2005年德國電影《帝國毀滅》裡,窮途末路的希特勒在地堡會議裡大發雷霆、被無數網友改編而成為經典鬼畜素材的歇斯底里片段,就是典型的魔怔。看人發瘋是一樂,看他從厲害變無害、只得大發其無能狂怒更是樂上加樂。

我過去在大陸的電視劇和小說、散文、日常聊天裡只偶爾看到,而這兩年它的使用率突然竄升了,大概是眾人發現它描述現象特別精準傳神,於是有了「看到這公告出來,我整個人都魔怔了」這種常見句型;然後沿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的升級次序,也就有了「魔怔人」這種常駐魔怔狀態的稱謂,例如你可以封一些外國記者、政客為「反華魔怔人」,也可以封一些吃愛國飯的營銷號為「反美魔怔人」,人家或許還會欣然領受。

不過在這裡,「魔怔」和一般的偏執、固執產生了一些區別。雖然沒有人這麼定義,但就我的觀察而言,似乎是拋棄或忘記了「偽善」之類表面功夫者,才好稱為魔怔。反例如《環球時報》一類的側翼官媒和「觀察者網」一類的愛國主義網媒,都差不多是每天照三餐報導外國敵對勢力媒體、政要和所謂港獨、台獨份子的反華言行,而從對方視角看他亦如是,只是這些言行與報導一般更多是出於功利算計,而且至少在表面上還會給自己套上一層「普世價值」之類的皮,換言之就是偽善。

嘲諷度更高的,還可以故意把「人」寫成別字「壬」,例如只是執著一些左翼信條,或斷章取義來發洩情緒的「左壬」(不知發明者是否有借鑒「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跟著入關學喊口號的「入關壬」,還有各種正話反說、反話正說的「陰陽壬」(陰陽怪氣)。這就好比1995年互聯網開始普及以後,有玩家嫌newbie(新手、蔡鳥)這字不夠勁,發明了”noob”,猶嫌不夠,又變出侮辱性更強的”n00b”(故意用形似的符號代替正字,是從早年延續至今的一種黑客文化;我玩《星海爭霸》(Starcraft)時親眼見過暴雪官方在戰網(battle.net)上作流行語解釋時說這是”a very uncool way to say noob, don’t use it.”)。能跟n00b對標的終極版「壬」可能是再加掛各種表情符號,打起來比較麻煩,也比較難出現通行的寫法,所以目前還比較少見。

在台灣,早在2002年左右,我讀大學,天天上PTT的時候,也流行起了「魔人」這個說法,如「政治魔人」(不分場合都要跟你講政治)、「道德魔人」(思想警察)、「宗教魔人」(狂信徒)、「檢舉魔人」(各種頻繁檢舉、惡意舉報者,區別於理性、功利的「檢舉達人」)、「營餐午餐魔人」(每見政府亂花錢,就說這筆錢可以拿去給小學生買多少營餐午餐,類似的還有說各校蓋圖書館,花在華而不實的設計上的錢,應該可以換成多少藏書空間和多少書)。有謂「魔人」一名來自漫畫《七龍珠》的「魔人普烏」(港、陸譯「布歐」),但普烏其實只是個憨憨的長得像太歲(肉靈芝)的魔物,其他日本作品裡的各類「魔人」也多是種族意義上的反派boss名,我們的用法從一開始就和它是兩回事。

「魔人」簡潔有力,望文即可生義,其現象又層出不窮、無奇不有,是以通過了時間考驗,現已列入了我們的常用詞。大陸網友比較少這樣講,但也都能看懂,畢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覺得「魔怔人」應該不是從「魔人」學來,而是從固有的「魔怔」發展而來。意思都差不多,只多了一個「怔」字,就更能限定其描述對象是真在精神上出了問題,而不只是一般的、帶幾分玩笑或自嘲意味的偏執狂,但也不一定,因為這本來就是在嘴炮中產生的詞,現仍在演化之中,你也可以憑感覺隨便用。

「魔怔人」的重災區、多發地,除了政治經濟領域,當數娛樂圈與遊戲界。

在娛樂圈,是近年流量藝人、偶像經濟引發的各種「日常撕逼」的「飯圈文化」,至今年吳亦凡被捕之際達到巔峰,那陣子有不少人在轉貼一些粉絲群中的奇葩言論,除了一般的表示死忠真愛,還有人說要糾眾去劫獄,更有異想天開說我們有幾百萬人,可以去攻佔其他國家,征服全世界,然後回來向黨施壓要求放人的。這些太過誇張的也可能是反串創作,但此前各種在資本促使下大行其道的各種非理性追星消費與「飯群」組織,已經可以說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怔。現在這一塊的氣燄暫時被中共的「清朗行動」專政鐵拳壓了下去,網友紛紛表示擁護,說「早該管管了」──這句話平常有可能是反串,藉由字面上的擁護來諷刺國人與中共的「無限責任大政府」思維,但在這件事情上,真正叫好者的比例似乎更高一些。

而在遊戲界,一有主機/PC遊戲玩家和手機遊戲玩家之間的對立,二有不同遊戲玩家、不同廠家支持者之間的對立,這些還可以用普通的「鄙視鏈」和「優越感」解釋然後一笑了之。比較嚴重,導致「魔怔人」愈來愈多的問題,是在傳統買斷制、月費制遊戲利潤遠不如現今「免費+內購制」氪金遊戲(表示強烈貶義的「課金」別字)的環境之中,玩家和廠商的怨偶式對立:生態推著廠商不斷踩著玩家的心理承受極限邊緣來吸金,玩家對此心知肚明,但又已投入了時間、金錢、情感,於是不甘心又放不下者,便可能開始怨恨這樣的自己,怨恨這樣的廠商,怨恨這樣的業界──當然也怨恨政府的管制,但是沒人搞得過黨,「沖塔」(MOBA類遊戲的防禦塔,借喻為黨和國家,「沖」通「衝」)必死,那就沖廠商和其他玩家。一些比較隨和的玩家因而有所吐槽:「不看論壇,天下太平」。

另一方面,很多遊戲製作者都會把「魔怔」要素放進作品裡,如同以往許多小說、漫畫、動畫、影劇都會寫些特別誇張、特別神經質的角色(有些也是真的,如希特勒),然而電子遊戲的互動性與多線、多維敘事的可能,又大大拓寬了這一類型的創作和探討空間。例如Paradox(簡稱P社)戰略遊戲《鋼鐵雄心4》(Hearts of Iron IV)玩家製作的模組《The New Order: Last Days of Europe》(以下簡稱TNO)設想了一條納粹德國贏得二戰,世界陷入極度黑暗的冷戰時間線,到1962年,包括大日耳曼帝國在內,血債累累的各大國都已在崩潰或癱瘓邊緣,中小國也都發展成了各種畸型的模樣,於是逼出了各種極端魔怔的政黨、政策與戰爭。此模組內容極為龐雜,幾年來也不斷吸引了硬核玩家和架空歷史愛好者加入其集體創作,去推演這個背景下所有國家地區的命運,迅速長出了以往單一作者、單線敘事的同類小說、影劇如《高堡奇人》之類所不能及的海量內容。

《鋼鐵雄心》系列我也玩過一下子,但接觸時已經過了有大把時間精力鑽研新策略遊戲的年紀,不一會覺得操作和局面太過繁瑣就棄了,因而無緣深入品味《TNO》的多線文本之魅力。知乎上一條讓我印象深刻的評論是:未曾設想,這樣一個劇本讓我深深慶幸自己活在如今這條世界線。無獨有偶,大陸也出現了一個這種「納粹勝利世界線」獨立遊戲企畫《紅移:人民戰爭》,他們似乎要在這遊戲裡給美國共產黨「阿美利哥社會主義革命聯盟」不少戲份,連國歌都幫他們編好了(只是歌詞還欠精修);這個新興團隊「紅松石設計局」目前已得到不少鍵政愛好者關注(B站粉絲4.6萬),如果開發順利(沒被聊天群裡各種必有、必要的筆戰拖累),這兩個月或許會有第一版demo,屆時應該是值得大眾媒體也來關注的一作,不為遊戲本體,也為相關效應。

現實中,如果我們被什麼魔怔人盯上了,那必然會相當痛苦;如果政壇上也有一批魔怔的黨棍、網軍之類整天在我們頭上搞風搞雨,那更令人堵爛;至若元首和領導階層都魔怔,那就更要完蛋。但相對的,如蘇珊‧桑塔格名著《旁觀他人之痛苦》,如果我們是「旁觀他人之魔怔」,置身事外,那就是很大的樂子,特別是對於鍵政愛好者來說。

於是又有了「樂子人」。

樂子人

  古今中外都有樂子人,但他們的名字似乎從未像「樂子人」這樣純粹過。以前魯迅取過一個名詞叫「看客」,但「看客」感覺上還只是被動的等著他人出事、出醜來取樂,而在這個網路時代,「樂子人」就不僅包括了「吃瓜群眾」,也包括推波助瀾的從犯,以及主動搞事之徒。

  當你看到「樂子人」這個名詞的時候,你會不會想到哪個你熟悉的形象?

  二十年前,我高三留校晚自習的時候,有一次晚上八點多突然停電,我們在一瞬間的錯愕之後,有人開始大叫,一些人隨即跟著叫,然後整棟樓感染氣氛都開始狂嘯,有人敲桌子,有人到走廊上跑來跑去,鬧了好一陣。你可以解釋說這是發洩考前壓力,但身在其中的我並不這麼認為。那時候,我們班的大嘴叫完以後,興奮地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幹,我最喜歡動亂了!」隨即跑出去和別班朋友串連了一番。這讓我確信:「發洩壓力」只是一個方便的藉口,主要作用是讓大家都相信大家會藉口「發洩壓力」而鬧起來。就算沒那麼大壓力,大嘴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一樣會鬧,只是一起鬧的人不會那麼多、那麼厲害。

  現在所謂的「樂子人」,大概就是這樣。而且網路上,你絕對不會缺乏同道,也絕對不愁沒有提供「壓力」的政治、經濟、社會問題──即便你自己過得很爽很逍遙,照樣可以假裝和苦大仇深的人民群眾站在一起敲邊鼓、哈哈笑,那不但快樂,而且可以給你一種「我沒有脫離群眾」的感覺,儘管你知道這很虛假,但「裝悲慘騙讚」也是一種樂子,就像台灣人所熟悉的網軍步數之「反串」。

  不同的是,網軍是為了遂行「帶風向」的圖謀,為著功利或理念(魔怔人的領域)而反串,樂子人就是為了樂子。普通人中,也不乏賣慘搏同情(台灣網路語言謂之「討拍」)者,但他們可能是真的在精神上需要安慰,需要一些哪怕虛假的認同感;樂子人則是以能裝到、討到、騙到為樂。

  一個例子是一位知乎網友分享的:侄兒是小學生,也想混知乎,但嫌自己水平不夠寫不出什麼好東西,這位網友就教他,專去找資本、房價、政治之類敏感議題,特別是官媒發表的,評論就刷「XXXX平安」(典出2020年馬屁界奇書《平安經》)「我的心裡只有感恩」「贏麻了」之類流行的反話,此外什麼都不用寫。小朋友照做了一段時間,居然便吸引到不少關注。

  再一個影響比較大的例子,是今年9月,維基百科的管理機構「維基媒體基金會」針對「中國大陸維基人」用戶組,以防制「社群劫持」為由,永久封禁了其中7名編輯的賬號,並撤銷12名用戶的管理和編輯權限。一開始,觀察者網等愛國媒體的報導,是照常將此事往「西方搞雙重標準,壓制中國聲音」的方向帶,但很快,有知情人說,中文維基並非只有那幾位管理員,而其中有些被封禁者的確是咎由自取,平時就經常在QQ群裡拉幫結派打筆戰,利用投票規則黨同伐異,鬧得烏煙瘴氣,甚至揚言動用人肉搜索、把那些香港用戶舉報給國安局,於是才鬧到維基百科管理方出面處理。稍後,又有人貼出了其中一位被封者「尤里的1994」(或許是典出遊戲《紅色警戒》系列那位有心靈控制能力的蘇聯大魔頭)的維基用戶頁面,帶風向者就收聲了:

  這位說是在海軍服役過、現在莫斯科讀博的蒙古族仁兄一口氣給自己貼上了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和國家布爾什維克主義這些互相衝突的軍國主義、極權主義標籤,主張核武毀滅台灣……如此爆多的魔怔要素,其興高采烈直要衝破螢幕而出,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如果這人不是腦筋壞了,那他就是一個重度的樂子人,寫這些是寫爽的(儘管他同時也有「不收回1949年前丟失的中國領土」這種不那麼爽的主張)。此公在這次事件前後有何言行,我看了一些轉述和本人貼文截圖,但不太好查證其真假和程度,這裡就不引了。大陸網民偶爾都會看到這種完全無視常理的極右意淫家,如果停留在「口嗨」(嘴炮)的程度,倒也不妨一笑置之,但這人──或者應該說這群人是真引發了恐怖、鬧出了新聞。有點頭腦的人,自然就不會想幫他們說話了。

  有時候這種事就會讓人禁不住想:要不是中共嚴控言論,這些妖魔鬼怪只能到牆外去鬧,否則今日之域中不知還會鬧成怎樣。當然,這種有可能將專制合理化的念頭是必須否定的,開放社會、自由社會應該把言論的槍炮發給每一個人,如台灣雖有民進黨帶頭搞網軍,但不爽的人夠多時,也能組成足以反制的戰力。當然這會造成永無止盡的內耗,但這是代價,而且這代價對你個人來說或許是好事,因為那開槍開炮的也可以是你。再說,在牆外百無禁忌地開炮,並不比在牆內打擦邊球刺激,就像在色情網站上看A片,樂趣遠不如在各種禁止成人內容的地方打軟色情擦邊球。明乎此,你就能體會「樂子人」這種名詞是發明在中國大陸,而不是早幾年普及網路的台灣、香港。(香港有「花生友」,看熱鬧者,意同大陸的「吃瓜群眾」,但範圍就沒有「樂子人」廣,語義上也沒有那麼直接而純粹。)

  話說回頭。像「尤里的1994」這種貨色,應該歸類為魔怔人還是樂子人呢?我傾向於「都是」。他平常或許也就是過幾把狂妄的癮,氣頭上來或腦筋打結的時候或許也會真瘋。其實我們誰沒有這個潛力呢?只是想不想放飛自我,和有沒有那個時間而已。所以我又發現,表示強烈貶義的寫法「樂子壬」,相對於「左壬」「右壬」「魔怔壬」比較少見。我想這是因為大多數人覺得找樂子是人之常情,所以潛意識裡就不會想寫成「壬」,除非遇到太過扭曲的。

  作為對照組,「樂子人」也有一個反義詞「日子人」問世了,就是不那麼愛鬧、只想把日子過好、少碰政治、少談大道理、不想出風頭的普通人。它不褒不貶,只帶幾分反諷的意味,但反諷的對象不是普通人,而是那各種「精神」「魔怔」和「樂子」。

  貶義的「日子壬」出現率更低,如果有人這麼寫,大概是在諷刺各種執迷「歲月靜好」、對大問題視而不見的順民──「歲月靜好」這個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祝詞在2000年代先是被各種走「小清新」路線的文青和商人沿用,隨即被鍵政界用來陰陽怪氣;有趣的是,考慮到胡蘭成彼時正在汪精衛政權旗下混飯,我覺得鍵政界的用法比文青和商人之純用字面義更對。便如孔子所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如今我們可以這麼改寫:「國家有道,做個日子人;國家無道,做日子壬是可恥的。」

  1992年,流亡海外的大陸作家劉再復(1941-)出了一本《人論二十五種》,評析中國古代和現代政治和文化生態中的各色人等,並加以命名如「傀儡人」「套中人」「犬儒人」「點頭人」「媚俗人」「妄人」「讒人」「痴人」「分裂人」「隙縫人」。我當年還小,讀後並沒有多麼深刻的體悟;現在想想,倒是值得再重讀一下,看看如今這些泛娛樂化的「精神」「魔怔」「樂子人」可以怎樣和他三十年前的沉痛省思對應──例如「樂子人」或可謂「犬儒人」的升級版加普及版。如果這篇拙文有幸能讓劉再復先生看到的話,也希望他能再談談這些年來的見解。

總結

  人生如戲,在這個信息氾濫的後現代世界(如今或許要再進一階到後後現代的「元宇宙」)裡,網民群眾對己身的在不在戲中、對劇情發展能干涉多少,大都有高度的自覺,只是這自覺通常並不能令人滿意,是以意難平。意難平,遂有精神、魔怔、樂子人:「精神」是入戲以求得某種安心或逃遁,「魔怔」是入戲太深、或太不能硬要拿自己改的劇本來講來演,「樂子人」是化不平為搗蛋,有得鬧就開心。當然,也得有「日子人」,或隨波逐流,或漫不經心,或苦逼無趣,以映襯那些怪病人、扭曲人的奇形怪狀,以及作為劇評家的我之超然、看得透、會玩。

  最關鍵的心法是「會玩」,掌握了這個概念,你就有了通往財富密碼的鑰匙。例如B站主「小約翰可汗」,自去年底開始以評述各種魔怔人掌權歷史的《奇葩小國》系列聲名鵠起,今年又增開了講罪犯、間諜和從「日子人」被逼成英雄的《硬核狠人》系列,起初是投合獵奇心態對昏君、暴君和匪徒多所諧謔,後亦不吝對形格勢禁下悲劇收場或仍在掙扎的國家與政治家加以崇敬,這亦諧亦莊而始終坐穩「人民」立場的風格至今已經得到了275.8萬粉絲,還帶紅了他在講稿中屢屢拿來當計量單位用的家鄉內蒙古通遼市(此地之前出過最知名的人物和作品,或許是遊戲製作人謝拉‧卡姍娜和一群童年玩伴把自己和通遼寫進去的魔幻同人RPG《OZ大亂鬥》系列,新作《勞資的長假》在Steam上有售),如今在冷戰史、現當代史的網友間已出現了「通遼宇宙」一語,以指稱那位「通遼可汗」的狩獵範圍,也就是能讓各路樂子人狂歡或笑中帶淚的人事時地物。

  互聯網普及以來,媒體生態學家尼爾‧波茲曼1985年指出的「娛樂至死」傾向愈來愈顯著,以至於沒看過他那本書也都能談個幾句,而眾人對此論的態度,似乎也有了一些耐人尋味的流變:一開始,是持傳統知識份子態度批判這泛娛樂化傾向,呼籲眾人警醒者多;接著,大概在2000至10年,大家眼睜睜看著它愈來愈厲害而無可如何,也有人決定「打不過就加入」但又放不太開身段;及至2011年以後的移動互聯網時代至今,「娛樂至死」已成為無可動搖的新常態,特別是在中國大陸,不僅「反賊」(得名自桌遊《三國殺》)「恨國黨」在不能直球「沖塔」的環境下以「樂子人」的形態打游擊,官媒如《參考消息》《環球時報》和民間側翼如「觀察者網」一樣擅長在網上採娛樂化運營來鞏固愛國主義陣地;民間的小說、遊戲和說書節目,就更不乏從一開始就內化了「會玩」這個概念的創作者。

  當然,擁抱「娛樂至死」的現實,並不代表就要全盤接受、忍受它的弊病。但怎麼辦呢?有道是「只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典出動畫《成龍歷險記》,有各種照樣造句如「只有騎兵才能打敗騎兵」「只有坦克才能對付坦克」時常出現在網路文學中),有心人也只能用娛樂來對抗娛樂,不然你寫的東西就根本傳不開。又或者說,你若想在「鍵政」這個大泥潭中找樂子,那就有需要把網上這麼多隱語、黑話的來龍去脈都瞭解一下,而在檢索的過程中,你也就接觸了大量用到政治經濟、歷史哲學等正經知識的思辨,再與現實和經典中的「屠龍術」(如《資本論》和《毛澤東選集》)印證一下,水平自然而然就上去了。

  牆外自由世界的批評者,可以繼續將這些怪話的流行解釋為專政鐵拳下的扭曲病態,並努力指出此類敘事會和官方形成什麼樣的合力、造成怎樣的埋沒與遮蔽;但更應該有所體認的是,這一波「擁抱娛樂」的後浪,對各種會讓自己不爽的話語,其抵抗力、免疫力和反制能力已然大增。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從事文藝和媒體工作的人,如果還保持著二十世紀知識份子那樣苦頭苦臉、或沉鬱或激越而娛樂性不足的風格,那便很難再像1978至2008年左右那樣去撬動牆內民心了。──而如果你也決定要用娛樂對抗娛樂,那麼,你又有多少學問底子可以拿來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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