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
胡又天

在兩岸三地都拿了學位的文學博士,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創辦人

我幫爸爸改社論

本文原刊於2013年2月23日《明報》世紀副刊及《流行詞話》41期。因為這裡多是媒體朋友,轉來供參。

  1992年,正在鼎盛時期的台灣聯合報系將版圖擴展到香港,創辦了《香港聯合報》,爸爸94年調了過去,期間每半個月返台一次;到95年,《蘋果日報》和《東方日報》相繼掀起減價割喉戰,香港聯合報因而在年底收攤,爸爸也調了回來。

  雖然報社在香港不成功,但爸爸這兩年可沒白過,他認識了許多報人、作家,歷史知識和飲食功力都因而大進;哥哥和我也從他帶回家的書刊中認識了蔡瀾、張五常、林振強和初看時猶如天書的粵語文。當年我還是小學生,雖已飽受台灣選舉狂歡和統獨之爭的洗禮,但對爸爸投入的九七大限前香港時事氛圍就不怎麼敏感,只在懵懵懂懂間感知到了有這麼一個和台灣不太一樣的圈子,一個港星、港片以外的香港。

  1996年,老爸(已升格為「老」字輩)在《民生報》本職之外兼任了紐約《世界日報》的總主筆,負責社論。這是因為,九七前許多港人移民海外,《世界日報》作為美洲最大的中文報,自然要多報導香港事務以應關懷;剛剛待過香港的老爸,即知道該找誰來寫、寫些什麼。工作方式,就是老爸向主筆群邀稿,作者把稿子傳真過來,老爸看後請秘書打字,傳真到紐約,再打一通電話確認刊發事宜。

  當年還不是人人都會用電腦,老媽有學文書處理,老爸就沒學;在下班或秘書休假期間收到稿時,老爸不想麻煩報社同仁,就叫我幫他打字。我便打開KS2(改造自PE2,在倚天或國喬中文系統下運行,聯合報系當年所用的文書處理程式),老爸唸一句,我打一句,打完後刪改。為什麼不能我一人打?因為我們收到的稿子還都是手寫草書,傳真解析度又不高,我頂多認得兩三成;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老爸就看得懂?大概這就是專業。也不能直接在來稿上批改就傳給紐約,不然那邊同仁看不清,還要多費口舌。偶爾也有老爸都認不出來的情況,通常我們看上下文來推想或另寫亦能解決,只有一次那字實在是關鍵,猜不出也改不得,只好打越洋電話去問原作。通通搞定以後,家裡印表機印出整齊的社論稿,傳到紐約去,那邊的同仁再照樣去打字排版,真是重複勞動。

  那幾年,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這樣幫老爸「打稿」,有時幾天有時一兩個月。在之中,我認識了董建華、陳方安生、曾蔭權、司徒華、民主黨、民建聯這些常常出現的名字,雖然還是不瞭解文中所論的香港政情,但感覺上,大概都在講港府官僚政術之失當、見識之不濟、言辭之閃爍,立法會中各黨派如何認知紊亂又自縛手腳,北京中央對局勢的反應如何僵化,以及全港政府到民間對英國制度遺產與遺毒的缺乏整理,有時也提及兩岸與國際關係,總之是諄諄勸導各方打開思路,然後還是不見改善。──各位或許會問:「你當年一個中學生就能做出此等摘要?不是把現在的情況套用來描述過去吧?」這還真不太好回答,因為現況的確和過去差不多。退一步說吧,我至少約略感到了一種和台灣不同壞法的官僚與黨派文化。這對我有什麼影響呢?它讓我更知道對政治實在不能樂觀,永遠不要低估人類群體因循守舊的習性。應該說,這對青少年的心靈成長是很有益的:我高中開始寫評論投報紙和校刊,因有台灣和香港兩方面的滋養,很快就得到了「可悲地正確」之類評價。

  不過,我印象最深、得益最多的,還是跟老爸一起改文章的過程。大家作文,初稿難免有一些不順暢的文句,需要潤飾,尤其在用到學術理論的時候。頭幾次,我聽老爸將意思可解但拗口的句子改到清楚明白,使全篇文氣連貫通暢,興趣就提了起來。之後老爸唸到要改的句子時,我也會想「這可以怎麼改」;碰到比較難改的地方,老爸沉吟思索時,我也開始提意見,說這樣改好不好?有時我一說完便知不行,也不等老爸表示就說「不好,再想」,也有幾次老爸說「可以」,我心裡就很得意。

  各位讀到這裡,可能就想稱讚我老爸真會帶孩子,能教他本事還會鼓勵,但多年後我問老爸當時有沒有什麼培養的用意,答案是「沒有」,他只是想就近找個聽話的人來幫忙打字,我老哥不想幹,老媽事情也很多,而我不抗拒,所以就我來了。我不提意見,老爸不會叫我提;我提出一句,老爸也不會特意貶損或讚賞,只會看這樣寫適不適合,可以就是「可以」,不行就是「不行」。他也沒作什麼機會教育說文章該這樣寫、這論證的結構如何、那個人那件事的背景是怎樣,奇怪的是我也不多問,大概我們都習慣不多廢話,我也只覺得改文章還滿有意思的,雖然有時會打斷我看雜書、玩遊戲(打斷做功課或準備考試就沒有問題)。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大約在1998、99年,有一篇談陳方安生與董建華、北京衝突近況的文章,結尾說:可見北京想藉香港的表現來爭取台灣民心,將更加困難了。老爸想了一想,說:「改成『今後北京想以香港垂範台灣,將更加困難了』。」又講了一下「垂範」是哪兩個字。我暗暗心驚──「垂範」,如此精練,如此狠準!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我立即感到「垂」「範」兩字彌天罩頂的壓力,不須再多解釋,意旨已盡顯於形。當年我已經讀了十幾本老爸帶回來的董橋《英華沉浮錄》,對其中所述鍛字煉句的功夫很是神往,這時看到老爸也露了一手,便深深記住了。

  後來我才知道,「垂範」在香港並不算是罕用詞,中共官腔裡也有一句「率先垂範」,我們當年的手筆其實和「垂範」的原意有些差別,然而是誰先開始將它變來描繪北京意圖的呢?真是抵死,還請識者見教;不過若是中共自己說出來的,那就得嘆一口氣了。總之,我體會了精練字句的威力,後來我寫文章、讀歷史,就特別講求這「春秋筆法」的境界,每看見當代作者也有這等功夫,輒大喜以為同道,再三咀嚼;自己投稿報刊、寫論文或在網上打筆戰,也是有機會就用一下,但恐讀者看不出微言大義,又怕我作者自己解釋清楚會破壞興味。有時候想,這樣在字眼裡翻騰,還囉囉嗦嗦到處要人家知曉漢字的精妙,真有用嗎?不會失之自傲,反讓人討厭嗎?但很多書都可以告訴你:時尚與現實的轉變,往往始自字詞的詮釋與運用,這在知識社會、學術江湖更是成敗攸關的基本功。所以我也就繼續堅持這樣的興趣,以傳統史學而非現代文學、當代社會學的路數,步入言論戰場了。

  2000年後,傳真來稿多已是電腦打字,老爸可以直接拿筆刪改,不必再叫我「打稿」;再之後,大家都學會電子郵件,傳真都不用了。當年的文檔,已隨不知所終的舊硬碟消逝,所幸若真要查還可以去翻《世界日報》;我這一輩的同學,也有不少人像這樣幫父母長輩謄過文稿,或許有人學到的比我還多,但今後大概就越來越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吧。

  九七前後,香港的過渡時期,也是手工時代與電腦時代的過渡時期,我就這樣不遠不近地和家人一起經歷了。後來我讀了歷史系,現在又來了香港,每多學到一些以往未詳的歷史知識時,我也會想想當年我在懵懂中是怎樣感覺它的;當年還在懵懂中的人們,又是怎樣來感覺、迎接九七和電腦時代的呢?每個人應該都有些故事可說,只或許現在淡忘了;我還可以多想一些這類記憶的意義與價值,說可以延伸出什麼論題,不過,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自己提出句子被老爸說「可以」之時的那份得意,以及「垂範」一詞向我幽然展示出的,文字的威能。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