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鱼
城中村的鱼

关注政治和性别等议题。

疫情中的一次抱团取暖——谈论这种无聊、愤怒又无力的感受

对谈


对谈双方:

西西:目前在香港读研究生,在香港自我隔离第八天

城中村的鱼:独居在南方城中村,目前所在村已经被封

 

后知后觉:科技造就的原子化的个体

西西:我最近觉得很孤独,很无聊。我先说一下隔离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吧,其实每天就是看书,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做饭、洗碗、吃饭(笑),就是家务劳动的时间变得很长。也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刷手机,也是因为疫情,我重新开了朋友圈还有微博,因为希望能重新connect回过去断了联系的那些信息来源。隔离的8天里我也只有3天是有出家门的,然后每一次出去都是为了买菜。因为好像除了买菜之外找不到其他合情合理的“借口”出去外面,就会觉得购物成为了我和世界唯一的一个联系,但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

我觉得另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在于,这个疫情好像无止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那种出门、和外界联系的渠道也越来越少,我说的渠道是那种十分实体的,比如说我在香港暂时不能回大陆,然后大陆这边的朋友也过不来,我在香港也没有什么本地的朋友。而且在大陆里面有一些小区也不能够进出,那种隔绝是非常实体和物理化的。

其实我刚才也在回想我有没有一段比较长的独居的经历,我是想到是有的,但是那种感觉和现在非常的不同。我想,一方面过去我和香港这个城市的联结感是建立在我和香港的社会运动的联结,但是现在是一个运动转移到新的重点的时期,而我现在又是一个自我隔离的状态,没有办法参与进去。另一方面是会觉得这次疫情带给了我很多的焦虑和无助,我又没有办法处理这些情绪,就会变成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 

鱼:是的,我看到那些新闻的时候,我会很恐惧自己会不会感染,另一方面我又很希望能为那些正在遭遇这些事情的人做些什么,但是在这种完全被世界隔离的状态中,我是没有办法做些什么的,这让我觉得很痛苦。

另外,之前我也是独居,但是之前的状态和现在的感受是非常不同的。我之前其实是为我的独居生活感到非常开心,因为我很享受一个人的状态,即使是天天把自己闷在家里。我也会通过其他的渠道来去寻求精神层面的安慰,即使这种安慰对我的帮助没有那么的大。但我觉得存在一种和世界建立联系的可能,但现在这种可能已经变得不再可能了。 

我就很深的感受到大家所说的互联网科技的发达,我们可以足不出户就能够得到各种满足。我之前采访过一位视障人士,ta表示因为目前科技非常发达,即使不出门ta也能够完成很多事情,而且都是独自完成的。ta可以在网上点外卖,搜索和注册很多信息,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不需要其他人。我之前也是很相信这种科技的力量的,虽然说它也存在很多隐私安全问题,只有到了疫情的这个阶段,我才发现原来科技的力量是那么的大。然后它结合这个政权的性质,使我们变得原子化,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的状态,在发生这样公共危机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寻找我们的伙伴,没有办法去接触那些遭遇事情的人,甚至没有办法和ta们对话。 

西西:除了你刚才提到的审查之外,你所说的互联网的力量还体现在哪些地方?

鱼:我觉得是一些非常细小的例子,比如说以前大家需要到市场去买菜,现在大家点外卖就好;以前大家需要到银行取纸币,但现在用app就好;以前大家需要外出购物,现在通过一些app就可以完成生活用品、水果蔬菜的购买;以前你要社交,你就要参加各种线下的聚会,但现在通过社交媒体你就可以满足社交与约炮的需求;以前你无聊的时候,你可能会出去找乐子,现在你在网上追剧、看电影也是完全可以的。

我觉得这样一种科技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不会把一个人当成一个人去看待,只会是app上的一个按钮,如果我喜欢ta的话,我只需要点app上的按钮,然后当这一个服务送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也不会觉得ta是一个人,而是app的程序,就会让人觉得周围的不是有血有肉和我们有不同或相同观点的人了,大家只是app上的一个头像、按钮,这会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的。

而且社交媒体上大家对于各种议题的争论会把意见非常极端化,以至于我们没有办法去理解和我们意见不一的人。我们没有办法想象ta们是怎么样的,我们也会忘记ta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类,我们之间有共同点,但我们都会因为这些争论而忘记这些。 

为什么香港人可以成为彼此的“手足“?

西西:我觉得你刚才讲的那几点和我在香港的体验都是相反的,因为香港没有电子支付、网上购物。或者说吧,我和香港当地的朋友的联系都不是透过网络的,因为我和ta们需要一个开始呀。

鱼:那既然聊到香港,我也想延续这一个话题。我有一个朋友和我提到说,有没有觉得现在武汉、整个内地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是相似的。就大家被某一种困难困住,很希望去建立彼此连结,互相支持的状态。不知道你怎么看?

西西:指的是渴望还是行动?

鱼:我觉得是存在区别的,在香港,这种联结已经建立起来了,但是这种联结在大陆很难被建立了。另外,虽然说香港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令人气愤悲痛的事情,但是我每一次去到香港运动的现场,我都能感受到一种力量。那种力量不是来自于你认识ta们,ta们给你带来温暖。而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认识、看不清楚彼此的脸,但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我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努力,我觉得这种感觉非常有力量。我觉得香港因为有一个比较自由的环境,有更多行动的可能性。

西西:而且这种行动一定要是实体的,网络不能带给那种感觉。你能看到各种年龄层的,很多很平凡的小市民,带着ta们的孩子,还有举着拐杖走路的奶奶,这种感觉才是很真实的。

鱼:你看到大家一起喊同样的口号,只要一个人喊出前半句,所有人都可以接上下半句。当你走在队伍里,当人看到你没有带口罩,你身边不认识的人都会很自然的递给你一个口罩,这种感觉是线上无法代替的。 

昨天晚上李文亮医生去世,我看到我的朋友圈有很多人表达,去纪念他也好,还是表达愤怒也好,很多很多人,整个朋友圈都被刷屏了。但是我仍然觉得这样的一种形式跟你在线下看到那个真实的肉体,然后你们一起做一些线下的事情,那种感受完全不一样。

然后我觉得内地人面对的困境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把这种线上的愤怒转变成行动力也好,人与人之间紧密的联结也好,这些都是非常困难的。但我也没有办法说出这个困难在哪里。如果我知道那个困难在哪里,也许我能改变。我对那些没有行动起来的人感到很愤怒,但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我既没有能力去改变他们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做些什么真正的改变。 

西西:我觉得对于我来说困难是非常显而易见的。比如说,如果香港的李文亮医生去世了,那今天街上肯定会爆发一场非常大的游行,或者说是纪念的活动。人们会跑去他身故的医院去纪念他。那其实那个困难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就是游行集会的自由的。如果你去做就是牢狱之灾啊。

鱼: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是知道那个困难是在哪里的,但是可能是因为它太大了,我们个人的力量太少无法去改变,所以我会欺骗自己说我不知道困难在哪,或者归咎于疫情的原因,大家没有办法出去。

但是我想我其实是知道为什么导致了这个困境。但反而知道了之后这个无力感会更深。然后我也可以想象到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香港,会有一场集会什么的,那样的东西是能安慰到我们的。即使是我们在这里进行一场对谈,试图去温暖彼此,也是依靠线上的这种方式,我觉得如果你在我旁边,这个对话走向也是很不同的。

 西西:比如呢?

鱼:我没有办法想象,但我觉得它带给我的感受会非常不一样。我想到我之前不是和你推荐了剩余价值的电台吗?她们2019年最后一期电台我觉得特别感动,因为我感受到了她们三个人每次因为录电台聚在一起所获得的那种伙伴的力量,我非常非常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了。 

我也很想要那样的伙伴,这个伙伴不仅仅存在于线上,ta也是存在于线下的。因为在我们想要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仅仅拥有一个app上的头像,或者拥有在线上和我们单纯讨论策略的一个人或一群人,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真实地看见他们,需要和他们有一些接触。不管这样的接触是简单地递一个物资这样的接触,还是大家可以一起坐下来吃一餐饭,聊聊彼此的生活,这样的接触也好。我觉得至少对我来说,目前是非常需要这样的接触的,我也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接触把大家联结起来。


理解无力感的来源,才有可能去消解、去建立联结

 西西:其实我最近也有点想回广州,和伙伴们做一些行动,但如果真要我回去,我又不想和爸妈待在一起。

鱼:嗯,所以我觉得我们生活中,除了那个大的政权的阻力让我感到无力之外,还有一些细小的阻力也令我困扰,比如我们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又或者是在目前这种情境中,有没有口罩这件小事也会影响你能不能出去。这些小事也会让我们很孤单,被隔离吧。

 我想起前几天你有发给我前几天台湾的一位里长写的一段话。 

西西:是的,大概的意思是说,因为大陆人在他们的土地上没有反抗极权,所以他们来到台湾之后也没有资格为自己的权利呐喊,是这样吗?

 鱼:嗯,我觉得里长想要表达的可能是,即使生活在极权之下,你也是有责任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如果你没有做,那就证明你是一个……

西西:懦弱的人?

鱼:对,你不够勇敢。我当时问你同不同意这段话,你当时说:“非常不同意!!!“,所以我也想跟你讨论一下你为什么不同意。 

西西:我觉得这其中没有什么逻辑,他们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之下,试着去实践如何争取自己的权利也是很好的,是一种预演,一种体验,一种体验自己捍卫自己权益的成果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很重要的。有点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扼杀或否定这样一种行为。

鱼:对,我觉得其实他举的这个例子其实恰恰说明了,在一个环境中没有行动起来的人并不是ta本身不够勇敢、智慧、有行动力,只是因为这个环境很大程度上束缚了ta,而ta去了一个自由民主的环境,那些行动可能自然而然就会发生。

另外,我们周围其实一直存在不关心政治,或者关心政治但觉得无力改变的人,经过这一次疫情,我觉得自己更能理解这样一种无力感的来源了。我并没有为那些不行动和不关心的人找借口,而是只有我们去理解了这种无力感是从何而来,我们才拥有了改变的一点点可能,又或者,就像我们这次对谈的那个小野心一样,试图让大家看到我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联结的。 

还有一个感受是,我今天在朋友圈看到了大家对于李文亮医生去世的很多愤怒的情绪,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相信这件事能够带来什么改变了。以前每发生一件事,我心里都充满希望,心想这件事一定会带来一些改变。在发生了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之后,看过了大家每一次的愤怒,到了后来,这些声音都慢慢消失,不管是被删了,还是发声的人不得不为生计奔波而遗忘了,我们没有合适的渠道去好好纪念这件事情,所以我现在真的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事会带来改变了,或者说不敢去相信了。

西西: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震撼似乎没有那么大,我也没有感知到它对整个环境或舆情的影响。我醒来后看到各种信息,才看到这个事件的一点影响,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

鱼:我觉得不是冷血吧,就像是那些表达愤怒和纪念李文亮医生的人,他们的情感也是很真实的,即使之后遗忘,这个遗忘也不是刻意的。我觉得还是要回到我们今天的主题,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被原子化的,每个人在线上发出的声音是很容易就被抹去的,所以我们似乎没有办法把这种愤怒转化为改变。

西西:嗯,我觉得那些所谓的改变很不真实,有点太大了。有没有一些回到日常生活的很小的改变,这个也许可以缓解一些无力感。大的是指,政体改革,平反等等。我还是觉得这次大家做了挺多事情,比如民间的各种互助,除了原有的一些网络,也有新的网络的建立,新的人加入,再比如我们这次做的对谈,这些都是比较微小的,我不知道这次建立起来的联结之后是否可以持续下去,不知道这些事情能不能带来像08年一样公民社会的复苏。这些微小的改变是我们可以做的,但也许它离我们最终的目标还是太远,所以也是我们无力感的一个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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