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鹅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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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项向天歌

狗皮

晚上看到温州永嘉县金溪镇借防疫的理由打狗的视频,手机拍着狗活活被打死,开始大棍落在脑袋上它会哀嚎,最后身体还在抖动,却没有声音了。视频我看了不下三遍,因为没有搞懂怎么使用录屏保存下来。余华说要面对困难的东西。这是我需要面对的困难之一,直视恶的样子。

我想到三、四个关于狗的故事。一个是在丹阳老家旁的快速路,一只过马路的小狗被大卡车直接碾过。我和母亲、外婆那时正在散步,散步到路口,本该掉头回去,却看见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往路中间走。我们都很紧张,想招它回来,佛祖保佑,它懵懵懂懂、屁颠屁颠地竟然避开了车子走到路中间,我们激动地在心里为它鼓劲,希望它能误打误撞地走完另一半,可它才迈开脚,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直接碾过它,留下了一滩血肉。我尖叫,母亲安慰我,外婆也安慰我,我们转身就往村子走。不过母亲每次安慰我都有个限度,走到村口,她看我并没有平静下来,便责怪我:想什么想,想那么多干嘛!

第二个故事在我另一个老家。小叔有条狗叫灰灰,现在年龄也不小,成年后就用铁链子拴在猪圈里,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风吹雨打,酷暑寒冬,都在猪圈里拴着。我爸每次回老家,都会带它玩,它只有那时会放下狼性一般的凶猛,收起牙齿,把爪子抬起来让我爸拉着它跳舞。它几乎不和人接触,不知轻重,经常弄疼我爸,但我爸无所谓,每天去猪圈陪它一小会儿。17年初我们回去时,小叔家多了一条小黑狗,特别可爱,才一两个月大,会绕着我的鞋子跑,咬我的鞋带,我给它拍了好多视频。过了一年半,我们再回去,发现小黑也拴在猪圈里,浑身上下是癞子,毛发都掉光了,癞子开着口流着血,满身是结痂和新炸开的裂口。它看起来不好受,眼睛也浑浊。但其他人不在意,任它在猪圈里呆着。我拍了她的照片去县城的兽医店,医生说是很严重的蠕螨,要好好拿药水洗,养在干净的环境里,定时上药、吃药才能好转,但以后也容易反复。因为我没法带它去看病,也没法请兽医上镇里,只能开了些外擦和内服的药带回去。跑这一趟外加买药花钱,又让我妈教训了一顿。回到小叔家,本来他们也不愿花功夫给小黑擦药,但耐不住我再三催促。按理来说需要先给它洗澡消毒,但那种环境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内服的药我给了小婶娘,嘱咐她每顿都扮在饭里喂小黑(所谓饭,也就是剩饭拌着些菜汤,倒在一个从来不洗的破铁锅里,那是小黑的食槽)。他们甚至开玩笑,如果小黑活不下去,就宰了吧。回南京的高速公路,我们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停下上厕所,路边趴着一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白色哈巴狗,没有主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被遗弃在那里,我不希望它为了找条活路去试着过马路,但我也无法将它带走,就像我无法将小黑带走。那次老家之行后,我不再吃肉。我希望能用吃素为自己换一点点安宁。又过了几个月后回老家过年时,小黑不见了。我问起它,小婶娘说小黑秋天就死了,病死了。

第三个故事还是在丹阳的老家村里,舅舅还在开厂的时候。那时生意不错,舅舅舅妈在厂里有房间住,有电脑玩。厂里有厨房,外婆会来帮着烧饭。厂里有锅炉,烧热水洗澡很方便。看厂的是只大狼狗,拴在大门一侧的矮房子边(听说那矮房原来是村里的小学)。看厂的狗也是用很粗的铁链拴着,从来不给去任何地方,风吹雨打,寒冬酷暑地拴了好几年。它很凶,见到人总是大声狂叫,但认得我母亲。母亲见过它好多次,会逗它玩。她想让舅舅把狗放开,让狗能到处走走,但别人都不同意,怕狗被偷,怕狗攻击人。再后来,舅舅的厂倒了,我也不知道那条狗去了哪里,是否有过自在的日子。

我的太太也有条狗,小福,活到16、7岁,充满灵性。太太很疼她,好吃好喝地待她,每天早上就给她吃两个鸡蛋,竟把一只德国牧羊犬养得像猪一样胖。小福十岁的时候已经走不动路了。走两步就得歇歇。虽然如此,她还是跟着太太早起捡废品,跟着太太买菜,跟着太太遛弯,跟着太太走将近二十里地回杨家村看外婆。我们都说小福和太太互为支柱,小福能活这么久,托了太太的福,太太能活这么久,也托了小福的福。有次小舅骑摩托车驮我去城里接太太到杨家村吃饭,走到半路,却看见太太拿着一根草,赶着小福往家里来。小福走个两三步就要坐下大喘气,太太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促着。小福更老了后,太太不太往杨家村去,更不肯到南京来,不放心小福一个人在家。15年春天,太太和小福捡废品路过一个新搬来的厂,厂里的恶狗冲出来咬了太太,小福也冲上去保护,受了伤。太太自从那时开始,身体就不太好了(早些年她白色的头发全都变黑,我们觉得她可以活到100岁!)再后来,太太检查出食道癌,没有医院敢给一个90多岁的老人做手术,家属也只能带她回家。没人敢告诉太太她的真实病情,外婆换着法子给她弄流食吃。因为吃不下饭,一直瘦得只有骨头的太太更加消瘦下去,5月下旬离世了。听说最后她抱起来很轻,没有分量,只有骨头。太太去世后,小福跟着外婆。再过一年,外婆也走了。小福被安置在当保安的外公那里。不久,小福不见了。母亲偷偷告诉我外公把她卖给狗贩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我曾经想写一个故事,叫《狗皮》。故事的开头,上学的小女孩看着镇上的狗一只只被铁丝勒着脖子拉往菜场的方向。其中有只狗看见她,转过头望着她。我的老外写作老师问我,为什么要用这样暗示中国人对待狗的刻板印象开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有些事,忘不了,不想忘记。

小福在太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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