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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应该戴口罩,并且这不是一个文化问题

这几天我常常觉得嗓子干,晚上还有些咳嗽。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直到昨晚才想起来是疫区生活让人手忙脚乱,忘了开加湿器。

纽约和香港的气候很不一样,冬天尤其干燥,需要用加湿器。而香港是反过来,四季都很潮湿,需要用抽湿机。来到纽约以后,衣服隔夜就干、房间里要加湿这些巨大的转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把很多身体的不舒服归结为“水土不服”。

这段时间,口罩在美国也遭遇了“水土不服”。一些人(主要是亚裔)带着口罩出门,结果受到白眼、歧视甚至肢体上的攻击。有人说戴口罩不科学,因为美国CDC说健康的人日常生活中不需要戴口罩。另一些比较善良的说法是,这是一种文化差异,我们应该尊重它。下面我想说说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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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口罩有没有用,我想在它被发明出来、大规模投入医疗使用后,社会对这个问题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就连美国CDC也会承认,口罩对防止已经生病的人把病毒扩散出去有用,确诊和疑似症状的人都需要佩戴,照顾他们的人也需要佩戴。

那么口罩的防护机制何在?无非是当病人咳嗽、打喷嚏的时候,把飞沫“接住”,阻断传播途径。如果一个病人带了口罩,那么健康的人戴口罩,无非多加了一层屏障,而如果病人没有戴口罩,那健康的人更是只靠这层屏障保护自己(比如医护人员)。这种情况下说口罩对健康人没用,我想正常人都会感到费解。

细心的人可能会说,他们说的不是没有用,而是没必要,因为“没用足够的证据表明口罩对戴着它的健康人有用”。

“没用足够的证据表明”这个说法很有文学性,就好像中国CDC一开始说“没用足够的证据表明人传人”一样。很多人看到这个说法,脑海中想到的可能是科学家已经做了充分的科学实验,它们都得出了口罩对健康人没什么用这样一个结论。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前几天有朋友分享了一篇论文给我,是一篇关于口罩实验研究的文献综述。有科学家统计了1950年到2014年几大数据库里关于口罩的实验研究,其中符合现代科学标准的(RCT),只有13篇,而且大部分针对的是流感。

有没有针对冠状病毒的?没有。你能想象科学家把健康人招募过来,用冠状病毒做实验吗?这样的实验过去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补充一句,这些关于防流感的口罩实验也多在中国、香港、日本等非欧美国家进行,我猜是因为这些地方伦理审查比较松)。

所以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实验而得出口罩无用,而是这些实验根本就没有做。既然实验从根本上不被允许,我们何来“足够的证据”?就好像中国一开始没有“足够的证据”确定人传人,是因为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就不让确诊。如此荒诞的逻辑反复上演,让人觉得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不是没有道理。

或许有人会说,基于流感的口罩实验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而这13个研究中,有相当一部分得出了口罩对预防流感没有明显作用的结论。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们把新冠肺炎当流感(which is absolutely not),我们也需要来评估一下这些实验做得怎么样,结论是不是可靠。

作为当代科学的黄金标准,randomized control trial(RCT)其实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原理可能很多人中学生物课都学过了,弄一批植物,随机分成两组,一组实验组晒太阳,一组对照组不晒,最后比较一下两个组的植物生长情况,以此得出阳光对植物生长的作用。口罩的实验也是大同小异,弄一批人,随机分成两组,一组实验组戴口罩,一组对照组不戴,最后比较一下两个组的感染率,以此得出口罩的作用。如果实验组感染率0.3,对照组感染率0.5,口罩的作用就是0.3-0.5=-0.2(即把感染率降低0.2,当然还要经过一系列统计检验)。

实验的原理看似简单,实际操作却可能有很多问题。要让以上的实验结果无偏(unbiased),我们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分组必须是随机的,比如不能把身体不好的分到实验组,把身体好的分到对照组。

第二,excludability,意思是你要确保实验结果只受到treatment影响,而不是受到某些treatment assignment的周边产物影响。比如你要研究反暴力宣传片对提升大众对于暴力的支持度的影响,只给实验组看宣传片,对照组什么都不看,可能是不够的,因为有可能是看宣传片(不管什么题材)影响了对暴力的支持度,这种情况一般我们给对照组一个和主题不相关的placebo,例如看一个环保宣传片。

这里我想做一点关于口罩的引申。excludability要求我们对treatment做出清晰的定义,而“口罩的作用”是个非常宽泛的概念。精细一点的实验应该说明,研究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作用机制,是口罩作为一种物品隔离飞沫的作用,还是因为戴口罩减少了摸脸的作用,还是因为口罩增加了佩戴者的警觉性,导致他们采取更多防范措施比如多洗手、social distancing的作用?简化的lab实验也许并不能包含口罩在实际使用中的多种作用机制。

第三,non-interference,意思是实验对象之间不会相互影响。这可能口罩实验面临的最大问题。我们都知道口罩的作用并不只是对佩戴者个人(main effect),也包括对其他人的作用(spillover)。根据病人需要戴口罩这个没有争议的事实,这种保护他人的作用反而得到了更多的承认。假设我们做实验,实验组的人已经感染了(可能还没发病),戴了口罩,对照组的人没有生病,没有戴口罩。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家庭或者社区,对照组虽然没有戴口罩,但因为别人戴了口罩而得到了保护。但是仅从结果来看,实验组的感染率是1,对照组是0,最后我们会得main effect = 1-0 = 1,即口罩将感染率提高了1这样一个荒诞结论。

可能有人会说,那为什么我们不把每个实验对象隔离开来,单独做实验呢?

实验确实有lab和field之分,lab实验通常在类似实验室的环境下进行,对各种因素可控性高,但容易显得不真实(比如我前面说的,它可能无法捕捉到口罩在具体使用情景里的多种机制)。field实验在日常生活的环境下进行,更接近现实情况,但不可控因素大大增加了(比如实验对象之间的互相接触)。

如果我们把每个实验对象隔离开来做实验,意味着我们要进行一场“关于流感病毒感染”的lab实验,具体的设计可能是,我把这个实验对象放在一个封闭环境,让他戴或者不戴口罩,然后将他暴露在一定量的流感病毒底下(否则他怎么能接触病毒?)。回到关于伦理的讨论,这种实验可能被批准吗?

事实上,上面说的已知的关于口罩能否预防流感的实验,都是field实验,要么是在容易接触到病毒的工作场所内进行(比如医院,让一部分医护戴,一部分不戴,我个人觉得这个伦理也很成问题),要么是在流感爆发季的社区进行(让一部分居民戴,一部分居民不戴)。这两种都无法满足non-interference的条件,也自然无法得出可靠的结论。

那么有没有可能做出令人信服的实验呢?至少我没有想到好的办法。和朋友交流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个人层面非常难,可能collective层面还有一些空间,比如找一些空间上相对分散的社区,随机分成两组,实验组的社区一半的人戴口罩,对照组的社区全部不戴。但这样的话你的样本数量就不再是以个人为单位,而是以社区(cluster)为单位,需要你找到足够多的社区进行实验(有朋友提出不同思路,说可以用multilevel的设计,只需要两个社区)。且不说征得社区同意的过程有多么复杂,这种实验是极其费时费力的,如何monitor实验对象的口罩佩戴情况,如何收集outcome measure,成本都会非常高昂,而且仍有许多无法控制的因素。

当然,我们也可以拒绝这套“科学=一定要做实验”的意识形态,采用更多的observational study。我觉得这种compromise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对于那些想跟你“聊聊科学”的人,即使你有一百个observational study得出了口罩有用的结论,他也会说你没有scientific evidence。所以我建议还是正面反击,告诉对方他也没有 scientific evidence。

总结一下:关于口罩的科学实验很少,跟冠状病毒有关的为零,跟流感有关的不足以取信。由于伦理和方法的限制,科学无法给一个“健康人日常戴口罩对预防新冠肺炎有没有用”的回答。这不代表口罩没用,更不代表不戴口罩的人更科学。在大家都没有scientific evidence的情况下,我选择相信常识,并且plan for the worst。

还记得我们上实验第一课的时候,老师跟我们开玩笑说:

降落伞的作用也没有被实验证明过,我们为什么相信它?

因为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用实验证明的。依靠常识并不丢脸,唯科学论结果害人害己的人才是不负责任。

还有一种反对普通人戴口罩的理由,和科学无关,而是说普通人买口罩会导致医护人员买不到口罩。这确实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而我也有两点回应:首先普通人需要的口罩防护级别和医护不同,而且我也不认为这两者采用的是同一个购买渠道,所以这种二元对立是否成立需要打个问号。其次我也可以想象这样一个scenario,当大家都倾向于不戴口罩,得了病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也不戴口罩,那么这个病只会更快地传播,医疗系统更快地崩溃,医护人员也会更快地置于高风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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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完戴口罩的科学和道德问题,我们来谈谈文化。

这段时间美国媒体采访了一些在美国的亚洲人,他们告诉记者戴口罩在亚洲是一种文化礼仪,是履行civic duty,即在不知道自己是否生病的情况下为他人着想。作为沟通策略,这种说法是有效的,因为美国人虽然很难接受科学常识,但很容易接受一套文化多元的价值观。

我对这样的说法持保留态度。首先,我不知道其他地区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口罩文化”,但我认为“中国人喜欢戴口罩”这件事似乎被夸大了。两个月前的中国人并不比美国人更喜欢戴口罩。在国内生活的朋友可以回想一下,两个月前的自己平时生病了会戴口罩吗?流感季节会戴口罩吗?去医院会戴口罩吗?家里除了防雾霾的口罩,有专门的医用口罩吗?

除了自己不习惯戴口罩,对其他人戴口罩也是一样恐慌。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春天容易花粉过敏,有段时间会戴着口罩上学。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奇怪地看着我,班里同学还会来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几个月前香港推《反蒙面法》,官媒还在把口罩和“暴徒”联系在一起,要大家摘掉口罩“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在我看来,这种对口罩的抗拒和stigma,在中美两国普通人里都是差不多的,区别只是中国人在两个月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行动起来,改变了自己的行为和观念。与其说这种“全民口罩”有什么文化传统,不如说这是整个社会在面对异常灾难时,短期内自我教育的结果。

我之所以反对一种泛化的文化差异理论,是因为它掩盖了真实的矛盾:美国人对疫情不够重视,以为只是另一场流感。而多元文化理论在把对方猎奇化、他者化以后,也为自己继续安之若素找到了台阶。“你有你的文化,我尊重你”,这句话是如此让我感到冒犯,仿佛在对我说“你是女人,我不跟你争”。

此时此刻,经历了三个月疫情爆发期的香港,确诊人数仍只有149,不到纽约市的一半。这里的人仍然严防死守,出门戴口罩,并为那些没有口罩的同胞四处奔波(也包括给我寄)。这里的专家从来都建议人们戴口罩,不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完美的实验,而是因为对生命的尊重。

我不想说什么“抄作业”的话,但我认为人类的经验和智慧是可以共享的,是可以被平等地看待和讨论的。另一个朴素的道理是,在面对一场人类集体危机的时候,需要解释的永远是做得更少的,而不是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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