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故事 ｜ 《蜜蜂、光管、我》

從小到大，因為我的爺爺奶奶住在內地的緣故，所以我們一家只要一到像是聖誕、新年這類有十到十幾天的長假，就會回去一趟，探望他們，一待幾乎就是整個假期。

我的家鄉是在路邊的一個小小的村子，是那種完全可以用「鄉下」來形容的地方。把村裡所有房子的數目加起來，都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棟，沒有餐廳，沒有商場。村裡大部分人都有種田，有的是為了拿到市場賣，有的是為了自給自足，有的只是為了消閒。而如果要買菜或者日用品，就必須要乘車要到較市區的地方。在我還小的時候回去，家裡甚至還沒有網路和電腦（大概是我中學時才有了。）。所以每次從香港回去，我都感覺我像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而回憶起來，第一次聽到烙在我心中的那個聲音，大概是在我還是七八歲的時候。

「嗡⋯⋯嗡⋯⋯」、「嗡⋯⋯嗡⋯⋯」

當我正與弟弟和奶奶打著三缺一的麻將時，我聽到這個我熟悉的聲音，因為有時候到田裡去會經常碰到，所以我知道，那是蜜蜂的叫聲。但奇怪的是，在這個熟悉的聲音中，我又好像聽到平常我沒有從蜜蜂身上聽到的，一種陌生的聲音。

那就像是冬天時觸碰別人不小心擦出的靜電聲，不大聲，但是卻極有存在感。

轉過頭去，原來是幾隻蜜蜂正一同不斷撞擊著我家的光管，嘶嘶作響，嘶嘶作響⋯⋯

不知為何，年幼的我對眼前的光景產生了恐懼，我那一刻立刻躲到了奶奶的背後，心裡想的，只有如何趕走那些蜜蜂，沒想到奶奶卻輕描淡寫地安撫我：「不用怕啊，很快就不會有聲音了。」

當我以為奶奶的意思是，蜜蜂很快就會走了，所以不用怕，然而下一秒，真的只是剎那之間的事，我就親眼目睹一隻蜜蜂在不知道是第幾次撞擊之後，從空中掉了下來。隨即是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成群的蜜蜂在猶如發了瘋般撞向光管之後，全都死去了。

儘管我對那嘶嘶的聲音的消失感到安心，但從那時起，我就很在意我曾經在這時看到的光景。

後來每次回到家鄉時，我時不時都會碰到類似情況，頭幾次還是會害怕，但慢慢下來，我開始習慣了，甚至我偶爾會盯著那些蜜蜂，看著它們是如何重覆著這像白痴一樣的行為，然後心裡發笑，因為這不是自殘嗎？

對，這不是自殘嗎？

當這句嘲諷一般的疑問從我心裡發出，我發現我對這件事有了些態度的變化。

我忽然想知道，為甚麼？

為甚麼即使知道會耗掉生命，也要做出這樣的行為？

於是我終於到網上去搜尋原因，很奇怪，自從我第一次看到這副光景之後，過了五六年，我才終於想知道背後的原因。

原來那是蜜蜂們不可控制的，它們會不自覺向著有光的方向前行，而當它們把光管散發出來的光誤認是可以前行的路，它們就不斷向那邊撞擊著，撞擊著，撞擊著，直到死去。

看到這我就忽然覺得很悲哀。本來以為是希望的出口，向前走之後，卻發現是死亡的深淵。但是我也變得更不理解，那為何撞了一次之後，仍然要不斷撞著呢？這不是更傻嗎？

所以在那之後我看著蜜蜂們的心情又從嘲笑變成了懊惱、甚至煩躁，但我不禁一直看著，因為我多麼希望我有一天能夠看著一隻蜜蜂可以逃望這個絕望的騙局。而我知道我可以關燈來阻止他們，但我沒有，我很兒嬉地與它們賭氣。既然你們那麼想死，我就成全你們啊。可是這份心狠手辣並沒有換來快感，反而只是更加在意，也許我終究是渴望他們有另外一個更好的結局。

之後有好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聽到過那個嘶嘶的聲音。我感覺那個聲音已經是離我好遠的事了，儘管我依舊深刻記得當初我第一次聽見那個聲音的場景，但我總有種預感，當我再次看到同一副景象時，我會有不同的感受。

前陣子我在香港罕有地再次聽到了。一隻小蜜蜂在夜晚闖進了我的家，直衝著我的燈泡而去。那個瞬間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只站在原地，看著它如何死去，我反而覺得很感慨，我忽然想幫它，讓它不用就此喪失寶貴的生命。於是我立刻走去關了家裡的燈，然後安靜地等待，等待它可以飛出窗外，自由而去。

嗯，我想我終於理解了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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