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增
邢福增

Frustrated Sower

2006年12月,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應邀參加由港大法律學院與汕頭大學法律學院在北京合辦的「法律與宗教學術研討會」。那個年頭,《宗教事務條例》剛生效一年多,但中國家庭教會主張「第三條道路」(即三自與傳統家庭教會之外的另類選擇)者,對向政府(民政部)獨立登記仍抱有希望。同時,中國法學界對宗教立法及宗教與法治的關係,也開始有頗多討論。那個年頭,儘管眼前仍有許多限制,但對未來前景,仍是抱有一點盼望的,相信寒冬過後,會等到春天。是的,那是2008年北京奧運前的中國……

忘記了是誰邀請我出席這會議。我主要就中國宗教立法的現況及困難作報告。感覺上,由中港兩地法律學院合辦的宗教與法律學術會議,於我仍是極其新鮮之事。會上認識了好些在中國各大學法學院任教的學者,晚飯時,他們高談闊論,批評及諷刺現有體制的各種不合理卻又無法改變的地方。那時內心有一強烈的感覺,這些言論,跟他們在課堂上教導學生法律及法治的重要,會否有衝突?記得有一個晚上,幾位香港與會者想外出逛書店,我推荐一定要到北大附近的萬聖書園,於是便一起「打的」過去。記得在車上,我將上述內心疑問向戴耀廷教授請教,他不無慨嘆地說:「這些學者真的很frustrated」。我們可以說他們言行不一,但實際上他們面對著一個難以改變的制度。言行不一的另一面,反映他們的無力感。

記下這段14年前的往事,是要向Benny表達心中的敬意。眾所周知,他的專長是憲政研究,那時他積極跟中國學法界交流,在各種限制之中,對憲政中國的實現,仍不放棄。那年,距離「和平佔中」的蘊釀仍有七年之久,Benny(與投入中國公民社會研究的健民兄一樣),仍希望藉研究、實踐、交流,在中國帶來一點改變。而背後支撐著Benny的,除了理想與信念之外,無疑就是他的信仰。為何這些堅信對話及交流的學者,最後走上一條公民抗命之路?他們甚至為此承受各種政治打壓,身陷囹圄……

儘管如此,我所認識的Benny,確是言行一致的學者。這些年間,令他frustrated 的事情一定很多(有甚麼比一位法律教授宣告「法治已死」更令人frustrated?)。但他仍敢於造夢,在教人絕望的世代中繼續散播希望,始終沒有放棄。記得大約是2016年,我應某教會邀請主講溫州強拆十架運動對中國宗教自由的衝擊,原來Benny跟他太太也在席上。交談中,Benny太太問我從事相關研究,並為中國宗教自由發聲是否感到擔心。我跟她說:相比於Benny,他所承受的遠大於我……事後回想,當時的回應無疑是加添她的憂慮,真的不太合適,內心委實歉愧。

昨天晚上,港大校委會作出即時解聘Benny的決定。這似乎是一個預知的結局……早上跟一位記者交談,大家對晚上校委會根本不抱一絲希望。但即便如此,聽到有關消息,內心仍是極其沉重,甚至痛心。也不知該說些甚麼,只想跟Benny發一個whatsapp……未幾,收到他的回覆,他,仍是如常的積極,請我不要為他擔心。是的,這絕對不是一個終局,對於一個敢於造夢的人,這只是另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此時此刻,寒風凜冽,明日之後,仍是漫長寒風雪夜。想起2006年那個冬天,記念那些在黑日之中,仍然堅持信念,匍匐前行,隨走隨傳,播下希望種子的撒種人。

詩人說:「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那帶種流淚出去的,必歡呼地帶禾捆回來!」(詩篇一二六5-6)是的,撒種的人流著眼淚,因為現實的環境好像告訴你,撒種是沒有意義的。但流著眼淚,仍堅持要撒下種子,為的是相信總有歡呼收割的那一天。即或未能親眼看見這天,仍相信會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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