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院長原來不像你預期……

2020年7月31日──是期盼以久，六年院長任期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了！只是，從沒預料到，這一天，竟在如此這般的情況下臨到。由於疫情第三波，大學近日再度實施在家工作，寂寂的校園，空空的辦公室，跟近月令人窒息的黑日陰霾交錯在一起。人生，完全在我們預期之外，以這樣的方式，來到了這一點……

回首六年前，在沒有任何預備下，接下了這擔子。當然，那時更沒可能預知，2014年9月以後的香港社會及教會，會經歷如斯劇變……記得在就職崇拜中，曾以「苦竹」十字架述志。[1]六年間走過之路，所經歷的一切，都在預期之外，在在考驗自己，如何在時代中尋索召命，揹起自己的十字架。

記得早前有一位同學跟我說，不明白我為何常將「不情願」掛在嘴邊，對此很不以為然，因為這跟她對「院長」的期望，有著極大落差。是的，我似乎真的沒有成為許多人所「預期」的院長，或因此令某些人失望（希望不會「絆倒」別人）。或者，令這位同學感到不安的，是眼前這位「院長」好像常表現出「不甘心」作主僕人的委屈，沒有留下美好的見證。我想起保羅曾說：「我若甘心做這事，就有賞賜；若不甘心，責任卻已經託付給我了。」（林前九章17節）是的，將我與「院長」的身分連在一起的，是責任，而當中確有「勉強」與「不得已」的糾結在其中。人生一直活在張力與拉扯之中，這六年之間尤甚。這是真實的我，毋須掩飾，也不想戴上任何面具。不過，捫心自問，六年的「被院長」，並非「不甘心」，而是在拉扯中學習「勉強自己甘心」與「甘心自己勉強」的功課。如今，總算畢業了。是否合格，只得留待上主評分。

與此同時，也得承認，要學習如何面對「院長」這身分，以及伴隨的一切……也許，常把「落任」掛在嘴邊，也在提醒自己，毋須眷戀。這一切本來就不屬於我，全屬意料之外的插曲。面對某些稱許與掌聲，人容易沉醉其中，唯有認定自己的本相與限制，回到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繼續作上主手中的小筆，研究、寫作與教學，仍是我所領受的召命。

六年間，當然面對許多批評。因著學者的志業，這些日子以來，常不能自已地作出一些選擇與堅持。誠然，這難免為個人，甚至神學院帶來挑戰。或者，常把「落任」掛在嘴邊，是跟那些不喜歡我的人說：時候到了，我會卸下院長的職分。於我，只會向上主交帳。

7月起，開始為「撤離」院長室預備。偶爾有人問我，「卸任」在即，心裡會否有所不捨？坦白說，卸任最大的捨不得，是要離開這相對較寬敝的辦公室（同時是我的研究室）。六年以來（除了安息年），這裡仍是我研究及書寫的地方。坦白說，要堅持研究及寫作，仍得面對各種現實拉扯，但我卻樂在其中，因為唯有這樣，才感受到那真實又不被改變的自己。然而，六年來，雖然已經克制，但藏書量仍一直增加。如今，面對「大屋搬細屋」的苦惱，必須學習斷捨離的功課。幾經艱辛，終於完成「撤離」壯舉。這陣子，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裡倒數日子，深深感受到佛家言「空」，緣起性空，有空才能立之義理。

早前在路上，遇到一位智者。匆匆之間的交談，略有所悟……智者問我，如何看待這六年？是的，走過時間，一直都在預期之外。在事前，甚至每一刻的當下，既無法預知，所踏出的每一步，又何曾知道？想起最喜愛的中國神學家趙紫宸在1950年初寫的小書《我被逮住了》所言：「人不能把上帝逮住，乃是上帝把人逮住了；上帝把人逮住，人乃在不可講不可傳的經驗裡覺悟到上帝的實有」。在不預期之中，如何發見及感悟上主實有，在誠惶誠恐中憑信踏出每一步，相信仍是一生之久要學習的功課。

如今，這位不似預期的院長已走完該走的路。感謝多年來崇基神學教育的同行者，感謝許多為曾在禱告中托住我的朋友，感謝一直提醒及包容我的同工，還有默默支持及付出的妻兒。深信大家會一如既往地支持崇基神學教育，特別是新任院長葉菁華教授。上主的工作委實奇妙，在看似不預期之中，存在心裡，反覆思想，總令我們感到讚嘆驚奇，出人意外。

是的，這是一個完全不像我們預期的世界，所以更需要堅守召命與本分。不期然想到一首流行曲──「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的歌詞：「當一切完全不像你預期，才明白不可心死，沿路再走幾千公里，要做最好的你。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才明白不要放棄，沉住愛反覆的心理，風雨不會沒了期，終於會等到夢寐。全城在變遷，不減你是你。」我們活在一個不似預期的世界之中，也需要在其中作出各種或輕或重的選擇，求上主幫助我們，能夠認定召命與志業，曉得堅持怎樣的信念與價值，以及能承受的代價，選擇生活，作怎樣的基督徒（人）。

想起一件封塵舊事：2004年時開始撰寫一篇學術論文，只寫了二千多字，便因舉家從長洲遷入馬料水而停筆，結果一擱十六年，誠為人生一大憾事。如今，立志在卸任後重拾舊歡。文章是探討趙紫宸對罪與惡的反省，十六年來，時勢之惡，遠超預期。此時此刻，再續前緣，又有何啟悟與深意？為免再荒惰延誤，謹公開此事，以作鞭策。

傳道者嘗言：「著書多，沒有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傳十二12b）。如今，我盼望能全心再踏上這無盡旅途，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求主賜我健康的身體，看要看的書，言說所追求的真實。我的禱告是：求主賜我信心、勇氣與盼望，繼續「敬畏上帝，謹守他的誡命」，因為這是「人當盡的本分」（傳十二13）。

你的同工

邢福增

2020年7月31日

[1] 「竹的特色是四季長青、有節及空心。常青表示持續的力量、有節是需要氣節、空心即虛己的倒空，這是我要向上主祈求的。再者，一枝竹的力量有限，但將多枝竹紮在一起，便能夠抵禦各樣壓力，不易折斷……用竹重構成十字架，融合了中國文化與基督教信仰，這也代表了我所領受的召命。十字架是受苦與承擔，人世間被視為愚拙的，甚至想要拆除的，卻是認信上主必勝的榮耀標記與盼望。苦竹是我的心聲，也是提醒。」〈就職述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