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all of Lost
The Call of Lost

迷迷糊糊的霧中行者, 就寫點東西,證明存在。 IG @the.call.of.lost

故事|老人與貓

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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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死了。

日頭升到了筆架山的最高處,陽光如水傾瀉而下,把公園裏片片嫩葉洗刷得發亮,又在長椅上劃分了一塊專屬的區域。貓蜷縮在長椅上,就像睡著了似的。

風來了,與鳥鳴、與葉聲,它們在空中碰上、匯合,輕輕拍著貓的背,撫上那發亮的橘色絨毛,一襲又一襲如海浪的律動。貓就像往常一樣眯上了眼,側躺著,慵慵懶懶,仿佛只是在神光裏沐浴,身體也變得透明。

這個小小的公園在山上,不過是一條斜坡上高出來的林蔭小道,安上了一排長椅與避雨亭,是沒有名字的一處,小得連地圖上也沒有標記。

它右邊是大馬路,馬路的對面只有一個斑駁的29B小巴站牌,立在私家屋苑新淨的人造文化石外牆旁;左邊是一幢幢殖民時建起的老式豪宅區 — — 龍園、樂苑、碧霞閣……連街道名字、黑白的路牌樣式,都是殖民時期留下的 — — 義本道(𝐸𝑎𝑠𝑡𝑏𝑜𝑢𝑟𝑛𝑒 𝑅𝑜𝑎𝑑),那是英國海邊的一個小鎮。

這裏很安靜,只有傭人接小孩子放學回家時才會熱鬧些,頂多也是偶爾有私家車進出公寓內的車庫,才發出些機器的噪音。馬路上的人和車,都能看見這個小公園,可是沒有人會特意走過來。畢竟,這裏什麼設施也沒有,只有些疏落的草叢與幾棵老樹。人們不是忙著上班上學便是忙著回家,哪裏有時間特意過來乾坐。

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一直沉寂在自己的世界裏。直至每一日正午,老人與貓的出現,才打開了世界的門,攪動裏面凝固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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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阿妹……」

「阿妹去哪兒了?來吃飯咯!」

一個年約七八十的老人拎著一袋食物從馬路對面走來,然後一邊喊著,扶著欄杆一步一步踏上樓梯,身子微弓腳步遲鈍,踩著一地窸窸窣窣的枯葉。

「喵~」若是平日,那橘色的小貓總會從草叢中探頭探腦,如果看到陌生人,便繼續躲起來;如果看到的是老人,便會鑽出來,身上沾了些碎葉。

然後便像走臺步般走了幾步,再輕輕鬆鬆跳上長椅。老人把食物放到長椅上,牠便會湊到食物盒面前,嗅了嗅,用牠清澈澄明的眸看著老人,似乎在問,今天吃什麼呀?每逢這個時候,老人總會輕笑,「阿妹呀,不急不急,今天有好多呢!」

「喵~」貓總會這樣回應著,然後耐心等待著他把食物盒一個個打開。

而牠的尾巴早已翹得高高的,直指藍天。

貓低頭吃著魚,老人就在旁邊看著,臉上的皺紋夾著笑眯眯的眼,露出慈愛的光彩。貓吃完了,便會坐在一旁舔牠可愛的毛,有時候還會捲著身子睡覺,曬著太陽吹著風。

老人也只是呆坐著,有時候看看貓,有時候抬頭看看樹影切割的藍天碎片,看看那些浮動的雲絮,看看樹枝頭上淡奶白色的月,想想曾經……

一人、一貓,一整個下午,便是這裏最熱鬧的時光。

可是今日,老人踏上最後一步樓梯,腳步一頓,嘴邊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他看見了睡在長椅上的小貓,一動不動。

「阿妹呀,餓了吧?起床吃飯咯……」他彎腰把食物放在長椅上,摸了摸小貓頭上的軟毛,貓卻沒有任何動靜。

「阿妹……阿妹?」他察覺到了不對勁,聲音裏有微不可察的顫抖。

還是沒有回應。

他滿是皺紋的手顫著,探了探貓的鼻息,那裏已經沒有絲絲縷縷的濕氣。陽光劃分的這個小小角落又靜止了,太陽把他的衣衫曬得發燙,可是他整個人是涼的。

「喵……」良久 ,他沙啞的喉嚨只蹦出來一隻字,呢喃著喚了一聲,想喚醒沉睡的貓。貓的眼仍然緊閉,沒有回應,他再也看不見牠琉璃般的眸。

他收回了手,又看了貓很久,只盯著牠瘦削的身體,似乎想起了什麼,睫毛微顫,又用手覆上了雙眼。慢慢的,他扶著長椅的邊緣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了出來。

然後把貓抱在懷裏,一下、一下,拍著牠的背,「阿妹呀……阿妹……」

他抬頭,看樹影、看藍天,看白雲,看淡月。

「我終究還是,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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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死了三十年,那年她六歲。

她是他四十多歲老來得的孩子,又生得比其他孩子俊俏些,他自然視如珍寶。她死以後,珍寶變成了一塊大石頭,這麼多年了,石頭上尖銳的棱角不斷刮著他的心頭肉,每次都劃得血流不止。

三十年前最低溫的一天,家家戶戶都閉緊了門窗,生怕有一絲寒氣鑽入屋子裏。這樣寒冷的一天,屋裏只有他與阿妹兩個。他一大清早就起來煲湯,而阿妹還在睡覺。

湯在煲著,他便晾了衣服,擦了地,然後突然想到了今晚可以吃什麼。這時候,電話來了。

「喂?嗯,嗯……你們那邊還沒結束麼……好……我們今天吃火鍋吧,阿妹阿哥最喜歡了……好……那我去買底料……等你們回來,拜拜。」

他便突然興奮起來,這麼冷的天吃火鍋,就像是什麼鄭重的節日儀式一樣,而他就像聖誕老人,在所有小孩蘇醒之前,把禮物偷偷放進孩子們床頭的襪子裏面,然後等著他們發現時的驚喜。

他換了衣服,穿上厚厚的棉衣,看見阿妹還在睡,走到她床邊一邊幫她蓋好被子,一邊輕輕交代了聲:「阿妹,爸爸去買菜,很快回來,今晚我們吃火鍋哦!」

「嗤,這個小懶豬。」看她沒有反應,他輕笑著,把她額上凌亂的劉海撥到一邊。

南方最冷的天,不過四五度,可是山上的氣溫尤其低,最高的大帽山在這天還下了冰雹。這裏沒有大帽山那樣高,可畢竟也是山,他一踏出門口,寒意便迅速貼上外露的肌膚,不由得打了幾個寒顫。他急急在車庫取了車,便往山下的商場駛去。

約莫五分鐘後,他就到了超市;又在超市掃蕩了十五分鐘,就滿載而歸。他把幾袋東西都放進車裏面,急急開了車,想趕在母子倆前面回到家去。

這山裏本就濕氣重,如今更是煙樹迷離,四邊的房子都凍成了冰塊,他的整輛車就更像泡在了冰水裏面,車窗前總黏著一層淡白的薄霧,一切黑的白的紅的綠的都溶在了這片霧裏,看不真切。

眼前只有一條坡路,但他心裏面總有些不安,只好慢慢地小心地駛著。

電梯門一打開,他便嗅到一股濃烈的煤氣味,心裏立刻咯噔了下,把幾袋食物扔下,拿出鑰匙開了門沖進廚房,把煤氣總掣關上。他忘了自己廚房裏的這煲湯,湯溢了出來了,澆熄了火,而煤氣味也悠悠飄滿整個密封的屋子。

他連奔帶跑又沖進阿妹的房間,阿妹仍然乖乖地睡在床上,可是整塊臉漲成了紫色,沒有了氣息。他掀開被子,抱起阿妹,如墜寒窖。他不知道冰的是他的身子還是阿妹的身子。

「阿妹,快醒醒!阿妹!」

「阿妹,餓不餓?起來吃火鍋了!」

「阿妹,你最喜歡的火鍋哦!」

「阿妹,阿哥和媽媽快回來了,小懶豬快起床……」

「求你了……」

他從沒如此慌過。一遍又一遍,他抱得越來越緊,喊得越來越無力。

柏油山路上,響亮的鳴笛聲破空而來,劈開被冰凍的沉默。救護車接了兩個人,又重重關上了門,不消一會兒車窗便凝結了些小水珠,把車內外的空氣分隔成兩個空間,如同生與死般界限分明。

在搖搖晃晃的救護車上,他眼睜睜看著救護員給她急救。冷冰冰的阿妹就躺在那裏,戴上了氧氣罩,裏面卻沒有一絲濕氣,旁邊的心電圖一直如死水平靜。

在車上,那些救護員早已經搖搖頭了;到了醫院,醫生直接宣判了她的死亡。

他不信,求他們救她,多少錢也沒問題。

可他們也只是搖搖頭,也只能搖搖頭。

再後來,阿妹火化了,葬禮也辦了,他們對著那變成黑白色的小女孩哭上了一整天,他卻沒有哭。

然後他入獄了,疏忽照顧兒童,判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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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車停在了公園旁,一個穿著看護服的男人下了車,他兩三步跨上了樓梯,疾步走向老人:「你怎麼又跑來這兒了?怎麼不聽話好好呆在老人院裏?」

「你是誰呀?」老人凝滯的視線向男人聚焦,卻警惕地把貓抱緊。

男人微塞,看到他手裏的貓,「你又來餵這流浪貓了?很髒的,快放下。」

「不,不可以拋下阿妹。」

「說過多少遍了,牠不是阿妹!」

「她就是阿妹!」老人的眼裏起了波瀾。

「牠不是阿妹,牠只是一隻貓,把牠放下跟我回去吧。」男人耐心地嘗試勸道。

此時風起了。

「她就是阿妹!」老人突然發怒,猛地站起來,「她死了!被我害死的!」

男人被懾住了,頓時失了聲。他趕忙扶住搖搖欲跌的老人,這才看到他手中的貓已經沒有動靜,癱軟在老人的懷裏,身體隨著老人激動的動作起伏,眼睛閉得緊緊的。他沉默。

「阿妹是被我害死的……阿妹是被我害死的……」老人囁嚅道。

男人看著老人,他乾涸的唇不斷張合,呆呆看著前方,意識渙散,混濁的眸中沒有眼淚,卻自有一種從深淵中哼鳴的悲慟。男人神色複雜,張開了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風包裹住這個小小的公園,旋起地上的葉,簌簌地摩擦著,一片枯葉刮過男人的腳踝,但是他沒有在意。風徘徊了一會兒便走了,就像興之所至來喝一杯茶的客人,小小的公園又是無邊的靜默。

「那……就讓阿妹乾淨地走吧,我們回去,幫牠洗洗澡……」

老人終於有了反應,似是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好,好。」

「那,我們走吧。」男人見他沒有反應,便一手把老人帶來的食物拎在手上,一手攙著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老人仍然緊緊抱著貓,但總算有點精神了,他開始上下打量這個扶著他的男人。

「孩子,你真好人,你是幹什麼的?」

「嗯……一個小護士。」

「護士好哇,年紀輕輕真能幹!就是辛苦了點。不過你家裏人肯定很驕傲吧。」

「可能吧……我家裏人,只有爸爸一個,不過他生病了。」

男人繞過了那輛車,陪著老人往斜坡下面走。他知道他不喜歡坐車,喜歡走路。

「噢,那你爸爸肯定會好起來的。」

「我也希望。」

「對了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嘉晨。」

「王嘉晨……我兒子也叫王嘉晨,不過沒你這麼大,那臭小子要是像你那麼懂事就好了。」

「他還有個阿妹呢,比他小十歲,叫王嘉曦。晨晨和曦曦,你看,是不是很好聽?」

「嗯,好聽。」

「跟你說啊,我們晨晨小時候可可愛了,肉嘟嘟的,不過現在一點也不可愛,皮的很,到處給我惹事,總等著我幫他擦屁股,還總愛捉弄他妹妹……」

王嘉晨聽著老人興致滿滿地給他描述著,心裏面不是滋味,苦澀地笑著、應著。不過慶幸的是,老人好像開始忘記貓死了的事情。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柏油山路上走著,樹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很長,斑駁的陰影在他們後背浮浮沉沉,將一切的傷痛包裹在柔軟之中。

只有老人自己知道,貓是因為什麼而死的,雖然他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他忘了餵貓,貓從第一天開始便在長椅上等他,在這個無人的世界裏面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沒有人來,直至生命的最後牠也不願跑到別處。

後來,老人在老人院睡著以後,他們把小貓的屍體被放進塑膠袋裏,塑膠袋外面貼上了「動物屍體」,交給了垃圾收集站的食物環境衛生署職員,送去了環境保護署轄下的堆填區。

王嘉晨掙扎了一會兒,最後沒有阻撓,只默默目送著垃圾車的離開。

小貓被下葬以後,便是老人最後記起阿妹的時候了。

《老人與貓》攝於 2021年1月
傷口會有癒合的時候,時間能夠治癒的,遺忘也能。對於他,也對於他,這是最殘忍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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