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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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those words, where the stories haven't been told, we survive, and make the best out of it. 煮字、嚐書、過日子。

【上下游副刊】用煲底的火,熬湯

那一天聚餐後送W搭捷運回家,覺得還有很多話要說,我說那陪妳坐一段吧。

我們的緣分始於部落格時代,她在茫茫網海裡發現我的文字,主動聯絡出書的可能,這是她第一本自己提案出版的書,也是我的第一本書,文字拉近我們距離,即使卸除編輯與作者的關係之後,當年火熱的部落格平台也紛紛離散荒涼,我們仍然保持聯絡,無話不談,當然,談最多的還是書和閱讀。

像年少時即將與朋友分開時的不捨,我想要一直說話,拖延下車的時刻,聊到終於不得不道別了,我和她擁抱。

「Take care。」她說。

走出車廂到對面等回程的捷運,空蕩蕩的月台上只有我一人,想著這個城市裡又少了一個懂我的朋友,忽然眼眶就熱了。

在台灣工作十多年,W終於決定返港。

仔細一想,我身邊的港人朋友也不少,乾媽早年嫁到紐約,住在唐人街,她曾經帶我行遍中國城內,買一包夏枯草,一包黃豆,囑咐我用大鍋熬煮,煮到湯汁收到一半,再加冰片糖,放涼後就是廣東人對付酷暑的解熱涼茶。乾媽最常掛在嘴邊的問候就是,等下我們去喝茶?一開始我老是想像著去茶館喝茶吃蛋糕,後來才習慣那是廣式飲茶的意思。

妹妹的婆家來自廣東,取道香港最後定居美國,婆婆在世的時候常常煲湯,湯鍋裡總是加很多材料,不怎麼加薑、蔥、酒或大蒜,用大火滾一會兒再用小火熬煮很長時間,湯底食材丟棄,最後只喝湯,像是豬骨蓮藕綠豆湯、銀耳蘋果豬肉湯、豬骨菜乾湯。妹妹習得幾道湯品,但是不在爐上慢燉,現在用的多是壓力鍋。

遠赴他鄉念書時我才學著下廚,那時參考西方食譜,做的是濃湯、蔬菜湯,偶而還會嘗鮮做冷湯。有一次感恩節煮了一道菰米臘腸玉米濃湯,菰米 (wild rice) 看起來像是細長的米,黑色,其實是一種水生草本植物的種子,跟稻米家族差很遠,是美國原住民常食用的食物。加入奶油高湯裡熬煮適當時間,菰米會爆開來捲出白色內心,像是一朵朵帶黑邊的小白花,吸足了玉米的香甜、牛奶的濃郁以及臘腸的粗礦味,嚼起來還有點脆脆的口感。這一道湯要花時間備料熬煮,過程本身就充滿療癒的氣氛,煮完放涼入味,隔天再加熱享用,配麵包或是喝湯,天涼時分非常暖心暖胃。

回台灣後有自己的廚房,食材容易取得,就常做中式湯品,秋天時煮一鍋剝皮辣椒雞湯,又香又辣,最後加入蛤蠣,更增添鮮美。自己愛喝湯,愛煲湯,近來偏愛食材簡單、少用藥材的食譜。待轉小火燜煮,此時看幾頁書回味,或是坐會兒放空冥想,待一兩個小時,爐子上噴著水汽散發香味的時候,就可以喝湯了。

W 較少下廚更少煲湯,或許是因為久處異鄉沒有自己熟悉的爐火,每次講到吃,總是我在滔滔不絕,她專心認真的聽,讓我幾乎忘記她的家鄉有自成一系的菜式。返港不久,迎來的第一個活動就是六月十二日的大遊行,隔著臉書,我著急地問:妳好嗎?

個子嬌小的她從街上傳來一張越過擁擠的人頭看到一角天空的照片:我很好。

然而,東方之珠光澤急褪,在這一天之後的每一天,街頭衝撞與驅散間彼此拉鋸,市民與警隊的對立衝突,本來該是執法者視民為寇讎,出手益發加倍凶狠,徒然催生暴力的非法還擊。

東方之珠在熱湯裡滾煮,擁擠碰撞,載浮載沉,堅硬的質地逐漸剝落,港式煲湯過程中是不加水的,湯頭越煮就愈濃稠,骨化成乳,極為滋養,但過頭了,不顧火候了,也極可能煲成一鍋焦炭。

這些珍珠啊,有年輕稚氣的眼神,蒼茫華髮與拐杖,迄今,還在滾燙的那裡,未能煮化未曾離開。

能夠撐持至今的是互不相識的手足們打氣時對彼此常說的一句話:「等到成功那一天,煲底除罩相見」。

煲底是香港立法會暱稱,因建築外型像一只煲著老火的鍋子,也是過往許多集會的地點。煲一鍋湯,對我來說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對港人的意義或許更似一種歸屬,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住家味」,端給「屋企人」共享,而在這非常的時刻,面對這一鍋湯汁四濺的辣燙嗆喉,手足們念想的住家味無非是昔時濃淡皆宜的煲湯味道。

親愛的W,take care。

願他日再相見時,用煲底的火,煮一鍋老火湯,溫暖所有的香港人。

原刊載 2019/11/17 上下游副刊

#獻給勇敢的香港人

剝皮辣椒雞湯 Photo by Y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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