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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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those words, where the stories haven't been told, we survive, and make the best out of it. 煮字、嚐書、過日子。

【上下游副刊】陪伴一段,古早時光

長大之後,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很模糊,或許也不太重要,有些定格畫面卻是異常清晰,每次在公園或觀光景點看到賣冰的叭噗推車,總是會想起威利。

「劉大姊!」

我踩著黃昏的微溫,正要去社區大學聽音樂會,這聲叫喚來自排隊入場的人群裡。

回頭張望,沒有花太多思考時間,我竟然也立時脫口:「威利!」

那是1998年,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超過十幾年了,彼時我們還是小孩。

小學時候住在新竹,學校離家很遠,有一段時間是爸爸開車載我和妹妹上學,途中經過一個社區接另外一個小孩,就是和妹妹同級但不同班的威利。放學則是搭T大校車,在T大門口下車再搭公車坐幾站才到家。T大校車是提供給學校員工子女搭乘,其實我們資格不符,當初怎麼就被安插進乘客名單裡可能是靠點關係。每學期要繳車費,但我老是忘記跟爸媽拿錢,厚著臉皮白坐了幾次之後,司機先生就不讓我們上車了。

我和妹妹打算走路到火車站再轉公車,回頭一看,威利也跟著下車,站在旁邊等著我們最後決定,威利沒有遲繳車費的問題,他幹嘛要下車?

他將兩個甜筒對扣起來,兩手一前一後抹開

當時新竹市區沒有什麼高樓,我隱隱地猜測遠方可能是火車站的屋頂,便帶著兩個小孩朝著屋頂的方向一路前行。學校旁邊有一個玻璃工廠,老師曾經囑咐過不要進去,打開的鐵門邊堆著還未處理的瑕疵品,廠房空蕩蕩的,沒有人的樣子,一方面是好奇心,一方面是破壞規矩的快感,我們繞進去拿了好幾個瓶子塞滿書包,拔腿就跑,感覺一道做了一件壞事。

前往火車站的路上還會經過一個地下道,地面潮濕,不太明亮,有一個賣古早冰的小販,推車上掛著透明塑膠袋,裝疊著甜筒杯,一個叭噗喇叭垂頭喪氣的懸吊著,阿伯看我們經過就意思意思捏了一下喇叭。威利說他想吃冰,我和妹妹其實也很想吃,但是我們沒有零用錢,身上有的幾塊銅板是留著要坐公車的,只好搖搖頭。威利家境不錯,他在學校發的家庭狀況調查表上寫著:富裕。那個時候父母總是告誡小孩,財不露白,別人問起一律都要說小康。雖然我們並不確定富裕跟小康的級距差在哪裡,威利還是顯得跟大家不太一樣。

威利買了兩球,我拿出手帕說不要弄到身上,你先吃完我們再走好了,威利默默地舔了兩口,我和妹妹也默默地看著他,他忽然走向阿伯要了另外一個甜筒,將兩個甜筒對扣起來,兩手一前一後抹開,於是兩個甜筒都埋進了冰,他遞給我一個,「劉大姊,這個請妳們吃。」我們三個小孩和一個阿伯就這樣站在午後的陰影裡,安靜地舔者古早冰。

那時我才十歲,妹妹和威利也才八歲,只有威利會用「劉大姊」這樣老氣橫秋的稱呼,不過被這麼一叫,不覺生出要保護弟弟妹妹的感覺。

人生羈旅中的風光明媚,像共享一支冰淇淋

被校車司機趕下來的事情,我們竟然誰都沒有跟爸媽講,放學了就結伴回家,再次經過地下道時,我有記得帶零用錢買冰了。這樣經過了很多天,大人們才發現,威利被要求回去坐校車,我和妹妹則不願再回去搭校車,但是早上還是一起上學,一直到五年級暑假我們搬家到台北。後來有一次回新竹的時候找威利出來玩,他跟我們講很多學校發生的事情,我們還在公園和其他小孩搶溜滑梯差點打起架來,那是我對他最後的記憶。

「我一直記得劉爸爸的金龜車上放著蔡琴的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威利說到現在他聽到蔡琴的歌聲都會想到我爸。

「你什麼時候來美國的?怎麼會變成傳教士啊?」

我們轉學之後不久,威利的爸媽就離婚了,媽媽帶著他和弟弟一起移民美國,因為媽媽的關係威利也入了摩門教,就讀猶他州的楊百翰大學。與威利重逢的那天,他和同伴在社區大學發傳單,正在加州灣區進行傳教工作。我們請他和同伴來家裡吃飯敘舊,也了解一下我們比較陌生的摩門教。

「我好想念妳們,劉大姊妳還記得我,我真的好開心喔!」威利已經長成成熟穩重的青年,比我還高出兩個頭了,但在我的眼裡,他仍然是那個在地下道願意把冰分一半給我和妹妹的小男孩。

威利的傳教工作結束後要回學校完成學業,離開加州前他來找我們一起出去玩,我們沿著海岸邊的十七哩大道 (17 Miles Drive) 一路開到蒙特利 (Monterey) ,其實小時候相處的時日就那麼短,回憶真的也不多,我們聊著後來的際遇,還有那些誰也沒有把握會實現的夢想。我問他,記不記得分冰淇淋給我們的事,他搖搖頭。

威利留的電子郵件我一直沒有用,直到 921地震,我忙著聯絡或許在台灣還有家人的留美友人們,互報平安,寄給威利的郵件沒有回音,再寄一次卻是電郵地址已經不通。後來,我離開美國回到台灣,如今又過了二十年。常聽到有人因為網際網路而找回來五十年沒見的朋友,我卻再也找不到威利的蹤跡,我們可以意外重逢認得彼此,卻無法保持聯繫。

長大之後,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很模糊,或許也不太重要,有些定格畫面卻是異常清晰,每次在公園或觀光景點看到賣冰的叭噗推車,總是會想起威利。三個小孩究竟是什麼因緣湊在一起待在那個地下道裡分享同一支古早冰?威利那時候究竟為什麼走下校車要跟我們同進退?這我從來沒問。或許,就像後來我們一起開過的十七哩大道,他只是很義氣的陪我們走一段人生羈旅中的風光明媚,像共享一支冰淇淋,舔幾口就沒了的那樣短暫。

短暫,而美好,可以記得很久。

原刊於上下游副刊 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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