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真理与政治》摘抄

在权力的肆虐下事实真理幸存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它总是处在被排挤出这个世界的危险之中，不仅被排挤出一段时间，而且有可能永远被排挤出去。事实和事件与人的头脑创造的公理、发现、理论甚至最狂野的猜想相比，要脆弱得多……

而一旦事实真理丢失了，就没有什么理性努力能把它们找回来……

一个重要的事实一旦被忘却，就很可能永远被忘却了。

“那剥夺了人公开交流他思想自由的外在权力，也同时剥夺了人思想的自由”（康德）。

我想说的是有些事实明明众所周知，可是知道这些事实的公众却能够成功地，而且经常是自发地，回避对此类事的公开讨论，好像它们是机密事件一样。

只有在一个共同体开始着手有组织地在原则问题上撒谎，而不仅是对个别的事件说谎时，忠于真理，不为权力和利益扭曲事实的力量所动摇，才成为首要的政治要素。在每个人都对每件重要的事情说谎的地方，真理讲述者，无论他是否意识到，他都开始了行动；也让自己卷入了政治活动，因为，在他艰难保存下来的让人讨厌的事情中，他已经向改变世界迈出了第一步。

事实本身并不具有自明的印记或让人信服的力量，由于说谎者可以自由涂抹“事实”来迎合他的听众的利益喜好，或者单单满足他们纯粹的愿望，所以他比真理讲述者有更大的胜算来说服听众。的确，他常常更有道理让人们站在他一边；他的解释听起来会更合逻辑，因为在他的叙述中，意料不到的因素，这一所有事件的最显著特征之一，都消失了……

现代政治谎言集中力量对付的，却是那些压根儿就不是秘密，而是实际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这在那些见证人还活着的情况下重写当代历史的例子中十分明显，但在各种各样的塑造形象工程中也同样是如此，在塑造形象的过程中，每个众所周知的既成事实都可能被否认和拒斥，只要他们损害到被塑造的形象……它不打算美化现实而是为现实提供一个面面俱到的替代品。且由于现代技术和大众传媒的运用，这个替代品在公众眼里比原型更真实。

原本只想在社会层面或国家层面上欺骗敌人，但结果是整整一群人，甚至整个国家，都照着谎言的罗网来判明方位，尽管他们的领袖本来是想用它来制服对手的。

于是……被欺骗团体和被欺骗者本人的主要努力是要尽力维护宣传形象不受损害，而这个形象受到的威胁与其说来自敌人和真正的敌对利益集团，不如说来自那些团体之内的，试图摆脱谎言势力的人，即那些坚持说出与形象不符的事实或事件真相的人。当代历史充满了这样的例子：人们感到说出事实真相的人比真正的敌人更危险，甚至更抱有敌意。

为了给一个真实的故事提供一个替代品，他们必须不断地伪造事实……

长期洗脑造成的最确定结果，是一种特殊的玩世不恭：对任何真理都绝对拒绝相信，不管这个真理有多么可靠的依据。换言之，持续完整地用谎言代替事实真理的后果，不是谎言到了现在终于被接受为真理和以及真理被毁谤为谎言，而是我们在真实世界中确定方位的官能被摧毁了。

确实，对于事实的政治态度必须走在一条介于两种危险之间的极狭隘道路上，一种危险是把事实当成人们不能阻止或无力改变的某种必然发展的结果，另一种危险是否认它，或企图把它从世界中抹除。

尽管真理是无权的，又总是与已有的各种权力处在硬碰硬的对抗之中，但它自身有一种力量：无论那些大权在握者如何努力，他们也不能发现或发明一种可行的真理替代品。说服和暴力能够摧毁真理，但不能替代它。

[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10月第一版，第210-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