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刀
来一刀

来来来,来一刀!

徐州黑锁链事件的病根是什么

好东西,都被拿走了,地方和乡村,就必然凋敝了。

听闻徐州的事情,读那些描述这件事的文字时,我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全身的血,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挤压着,蜷缩在一起。天!天哪!这是怎样的暴行!这是怎样地对人类文明尤其是对中华文明、对全中国人尤其对读书人的践踏与抽脸哪!

我知道有换亲,有买婚,但是,在21世纪在2022年的今天,把一个人锁住,把牙齿掰掉,还是突破了我的想象力。

未能预先防止这样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已经活了几十年的我,不配称自己是读过书的人。

我不配。

如果上天要降罪要追查共犯的话,我也是,me too。

我也早该完成这篇文字了!但一则,这十余年来,官方已经把一种把戏玩得越来越溜了,就是:先以民间身份放出一则跌破底线骇人听闻的消息,引发围观、讨论与谴责后,再以官方身份辟谣,给出一个尚在底线之内的“事实”,从而,让那些表达了义愤的人,在舆论场上丧失公信力。二则,则是短短半个月内,每当我开了个头,文章还没有写到一半时,就又爆出了新的让我不能忍的情节,以至于我不得不将文章作废,重头再来。

最重要的也是不能自欺欺人的原因是,我是个胆小的人。在领教过铁拳、背叛与孤立后,早就学会了闭嘴。

但是,虽然沉默,却并未驯服。

——永不驯服!

1.这个世界不要我了

我有过牙痛的经验。牙痛是疼痛中等级较高的一种,老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一点都不夸张。而我所遭遇的,又是牙痛中最痛的一种。我的牙折断了,牙髓暴露在外面。牙髓含有神经,所以,引发了剧烈的疼痛。

止痛药是没有作用的,牛黄甲基硝唑没用,芬必得没用,杜冷丁也没有用。痛,是人体受损后,身体启动了报警器;而我,却怎么也关不了那个报警器。当时,如果我的家人手里有枪的话,我宁愿他们给我一枪。我努力地默诵《长恨歌》、《琵琶行》、《春夜宴桃李园序》、《滕王阁序》、《鵩鸟赋》、《过秦论》、《唐雎不辱使命》……,努力地回想三角函数公式、元素周期表和各种物理常数,努力地排列中外历史大事年表,努力地琢磨《天涯》杂志刊登的崔卫平的文章《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并思考“革命文学”、“文学革命”及“身体的正当性”,努力地转移注意力,但是,还是痛。而当疼痛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袭来时,我的感觉就是:

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徐州人道主义灾难事件中,受害人的牙齿,官方说法是:自己烂掉的,而民间一个自称老家为丰县的在京人士王圣强的说法是:被人用钳子掰掉的,证言有录音。但是,不管是自己烂掉还是被人拔掉,都是会痛的。

我无法想象那种疼痛。

我一颗牙齿的疼痛就让我万念俱灰,如果是满嘴的牙齿,不管是烂掉还是被拔掉,又该是怎样的疼痛啊!

所以,我完全理解这一人道主义灾难事件中,受害人的悲鸣:

“不要了,这个世界不要我了!”

在浑身湿透一宿未眠之后,我是找到一个牙科诊所,让医生清除了断牙根管中残留的神经,才把疼痛止住的。我永远记得我从诊所出来后的感觉,像麦哲伦在经历了西风带的暴风雨、经历了惊涛骇浪,终于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当时,快过年了,海淀黄庄的街面上,风烟俱净——外地人都回家了。

而徐州,徐州人道主义灾难事件中的受害人,她的牙齿,如果,未经任何治疗,听之任之,那么,在这个漫长的一点一点被粉碎被折磨的过程中,意志再坚强的人,也会疯掉的。

从几个小孩子的表现看,他们并不痴呆,这就意味着,事件中的那位女士,精神上出现的障碍,并不是先天就有。

而是后天,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后,才形成的。

当然,折磨不止于此,不止于断齿。

更深的痛,我无法描述,难以启齿。

还是为她留一些尊严吧!

2.人之为人啊

胡锡进彻底激怒了我。

这也是我必须写这篇文章、必须马上完成这篇文章的原因。

胡锡进在他2月16日 00:09 发的一则微博中写道——

星期二,凤凰周刊前编委邓飞曝出一张1998年8月签发的结婚证。新郎新娘分别是董某民和杨某侠,上有两人的结婚照,邓表示照片是网友提供的。随后网上很快传出据称有热心网友从云南亚谷村取得的小花梅照片。小花梅的照片与杨某侠的照片非常像,可以确认为同一人。然而结婚照上的小花梅与今天铁链女的相貌差距比较大,即使考虑到时隔24年,也显得不太像。网上因此迅速形成小花梅与结婚照上的杨某侠是同一人,但与铁链女不是同一人的推论。

网上的推论还认为,董某民在与小花梅生下长子后,小花梅消失了(死了或者走丢了),现在的铁链女是董某民后来找来的,但续用了杨某侠的名字和身份。更有猜测说这个女人就是四川失踪女性李莹。

请注意这句话:

——更有猜测说这个女人就是四川失踪女性李莹。

就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

在整件事洗无可洗之际,胡锡进还要卖弄文字技巧,避重就轻,极力淡化整个事件的性质。四川省南充市的李莹,出生于1984年07月20日,失踪于1996年12月06日,失踪的时候,才12岁,还是个小学生。

12岁啊,小学生,未成年哪,怎么就成了“女性”了呢?

对在徐州发现的受害者,能不能给人家一个更体面更有尊严的称呼,称呼她为“女子”、“女士”而不是“女人”?

人,人之为人,首先是社会的人,是women and men甚至是 ladies and gentlemen,而不是male and female。体现人的社会性的、褒义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可胡锡进偏偏选择了仅仅凸显自然性的、选择了一个中性的甚至在某种语境下可作贬义理解的表达——女人、女性。

这是未成年人哪!在描述这一未成年人失踪事件的时候,能不能积点口德呢?

比如,完全可以这么说:

——也有人怀疑这位女士(或:这名女子)就是四川失踪的女孩(或:女生)李莹。

这里,我修改后的表述是:“也有人怀疑……”,胡锡进用的表述则是:“更有猜测说……”。我的表述更中立,而胡锡进的表述,用了一个比较级的副词“更”,和一个强调行为发出者主观意愿的动词:“猜测”,这就让那些仅仅具备普通人所必具备的良知和智商、在看了新闻后自然而然生出合理怀疑的人,被描画得别有用心。

不过这种细节上的修辞技巧,就不说了,“更”也好、“猜测”也好,随它去吧!但是我所绝对不能容忍的是:

胡锡进有意淡化这一事件性质的恶劣程度。

把发生在未成年人身上的惨剧,涂抹得像发生在成年人身上的。

这突破了人类的底线。成年人,毕竟在心理上有一定的免疫力,而未成年人,在遭到侵害时,基本上,其人生就终结了,余下的日子里,哪怕活着,很多时候,也是在受刑,TA要花很多年才能修复自己的人生,让荡起的钟摆回到最低点,而且,还得是在幸运的情况下。所以,不是说侵害了一个成年人就不是罪恶,而是说,侵害了未成年人,是罪恶滔天。

之前,尽管胡锡进屁话连篇,但是,我还是认为,人各有志,人家既然把自己绑在那个绞肉机上,那么,为那台机器尽忠甚至陪葬,倒也不失做狗的本分。可是,无论如何,人之为人的底线,是不能碰的。

比如必须尊重妇女,保护儿童。

雨果的小说《九三年》,侯爵朗德纳克本来已经脱身,却毅然折回,救出了被大火围困的三个孩子,哪怕明知自己会被共和党抓住。

因为,侯爵知道,孩子是敌我共有的、属于全人类的未来。

因为,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3.语言的污染

胡锡进式的轻描淡写,胡锡进式的对语言的污染,是胡锡进这一类人的惯用伎俩。

远的不说,远的比如臭名昭著以至于不得不从刑法中删除的“嫖宿幼女罪”就不说了,仅就本次事件中所出现的对语言的污染,就接二连三。

比如,“拐卖妇女罪”。“拐卖妇女罪”这一名词,就掩盖了本质上的非法拘禁罪、强奸罪、故意伤害罪、绑架罪乃至有组织犯罪(这一点,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就不多说了)。

再如,“收留”。官方第二次通报中,说“杨某侠是1998年6月在丰县欢口镇与山东鱼台县交界处被董某民的父亲董某更(已故)收留”的。“收留”,好一个“收留”!“收留”,多数语境下是褒义词,这么表述,是想暗示什么?官方如果想保持中立,为什么不表述为“被董某更(已故)‘带回家’”呢?

再比如,如过江之鲫的一众自媒体用来指称受害人的名词:“八孩女”、“铁链女”。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自己是受害者,愿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冠以“八孩女”、“铁链女”这样的代称吗?想想小时候,被小伙伴起了外号而被霸凌的往事吧!“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在想,事件中的这位目前也无法确定姓名的女士,如果能听见别人在用“八孩女”“铁链女”说她,那么,怕是每被别人再提起一次,她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就会再颤栗一次吧!

强奸的本质是什么?强奸的本质是,侵犯当事人的意志,用原本应该是在自然状态下你情我愿建立起来的最亲密的关系来造成最惨痛的伤害。所以,她和那几个孩子只是有生物意义上的关系,而在社会意义上,那是她的伤口。她对那些孩子没有责任,切断她和那些孩子的联系,有助于她早点忘记创伤。

尤其是,这里面八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根本大概率就不是她的!

所以,不要用这种名词。

不用这种名词,让我们在描述这件事情时,只能说“该事件中的受害人”,说“事件中的她”,这多少有些不便。但是,不便就不便吧!这种不方便,正好可以提醒我们,这件事有多么痛!

请让受害者,在舆论场上退场,退到一边去修复,去疗伤,去重建自己的世界。

特别是,在此我必须郑重地提醒朋友们:

文字就是利刃,文字就是子弹,一开始就是。

4.统治的技术

就不说那些萨满巫师了,人类学的话题在此不便展开;仅一本《战国纵横家书》,就是我们中国战国时期那些以言辞做枪弹的纵横家的实操案例。而历史进入到20世纪之后,随着大刀长矛演进为飞机大炮,文辞、宣传作为武器的作用和地位不仅没有被削弱,还大大加强与提升了。这一点,相信哪怕是仅仅读过马克·吐温《竞选州长》、乔治·奥威尔《1984》或看过电影《楚门的世界》的朋友,都会有感性的理解。

毛泽东就非常重视文宣工作。他在1929年写的《红军宣传工作问题》,三千余字,整篇都是干货,而且开篇就强调“红军的宣传工作是红军第一个重大工作”;他说过要左手传单,右手枪弹,一支朱(德)司令,一支鲁(迅)司令;而且,他本人就是写文章造舆论的好手,笔头子溜,还勤奋高产。不了解毛泽东笔头功夫的人,可以通过阅读1970年前后出版的《新闻文选》,窥见一斑。

同为列宁式先锋党的国民党,在二大上将毛泽东任命为宣传部代理部长,这称得上是知人善任。因为,和具有哲学博士学位的约瑟夫·戈倍尔相比,学历仅为中等师范的毛泽东在宣传上显得尤具天赋,搞宣传,他甚至到了“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境界。在他看来,“上门板,捆禾草,扫地,讲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照还,赔偿损失,这些都是红军宣传工作的一种”,“优待敌方俘虏兵”“医治敌方伤兵,亦是对敌军宣传的极有效方法。”1941年6月20日,《中央宣传部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则指出:“一切理论、主张、教育、文化、文艺等等均属于宣传鼓动活动的范围”、“印刷业、无线电及电影是宣传鼓动的有力工具”。

1976年5月5日马克思诞生158周年那天的《人民日报》,报头右边的语录是这么说的:

“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这句话,我没有查到最原始的出处,只是据1969年4月1日中共九大报告知道,是毛泽东在1962年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说的。九大报告由张春桥、姚文元最终起草,经过了毛泽东、林彪和郭沫若的修删。

毛泽东赶上了他的好时代。近代中国开埠以后,报馆和西式学堂的引进,使得更多的人接受了初等教育,这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被文字俘虏,因为渠道已经建成,只看流进人们脑子里的,是怎样的水,是谁放的水。毛泽东的干部们,几乎没有人接受过更为高等的专门教育,在文化上,没有足够的能力自立自觉,这样,被毛用文字俘虏,就是轻而易举了。

而悲哀的是,一场革命的水平取决于当时社会其成员平均的认识水平,包括毛泽东本人在内的延安君臣都是权谋有余而视野和认知有限,其知识结构存在重大缺陷,所以,社会主义(包括共产主义)这种东西,哪怕在早在1922年已经被米塞斯以其鸿篇巨制《社会主义:社会学与经济学的分析》批倒,在1944年被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在1945年被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再批,在1960年被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三批,在1988年被哈耶克《致命的自负》批到根子上,可在1950年代,毛泽东及其同志还是选择了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尽管,毛泽东在1958年、1959年的多次讲话及1960年的《十年总结》中,都承认,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根据俄文版翻译的《马恩全集》第一版也迟至1974年才出齐。马克思说批判的武器不能取代武器的批判,物质世界的问题只能用物质世界的办法来解决,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会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大意如此,只不过,在中国,这排山倒海的力量是破坏性的。

毛泽东说自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的,他有理由骄傲,因为在中国的历史上,刘邦、刘秀、刘备、刘裕、朱温、赵匡胤、朱元璋,这些由织席贩履之徒崛起成为开国帝王的,以所谓军事家、阴谋家而兼有纵横家、宣传家身份的,唯毛一人。

这是中国的宿命吗?

总之,战争,会首先在每一个汉字上打响。

而作为读书人要做的,就是把被他们扭曲的中文,一个字一个字恢复本来面目。

——还我河山!

5.必也,正名乎

在昨天(02月17日),终于有了江苏省一级的调查组,可是,调查组的名字,就已经决定了这个调查组大概率无功而返,什么也调查不出来。

因为,这个调查组的名字是:丰县生育八孩女子调查组。

这叫什么话!

这个事件的核心是“一个女子生育了八个孩子”吗?这不是扯淡吗?这是早些年在抓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吗?

请重新定义这个事件。

这个事件是:徐州官员长期不作为、纵容、包庇有组织恶性犯罪(非法拘禁、持续强奸乃至轮奸未成年人、故意伤害、绑架等)事件。

简称:“徐州黑锁链”事件,或:“徐黑关(官)”事件。

大成至圣先师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是什么事件?这是徐州地面上的一群人集体犯罪啊!

事件中,谁是主犯?——徐州的市、县、乡(镇)、村、组的官吏啊!

认清了这个本质,才能明白,为什么几份官样文章,无一不写满了离谱、荒唐。

认清了这个本质,才能懂得,为什么这件事情被曝光后,当地公权力部门,不是在第一时间将七个未成年孩子带离,联系可靠的机构或者家庭——当地找不到,可以在全国甚至全球范围内寻找——为孩子们重新建立家庭,不是在第一时间将受害人救出,不是第一时间将犯罪嫌疑人控制,而是在那里磨磨叽叽、在那里和人民玩花样。

认清了这个本质,才能知道,任何针对犯罪分子的法律条文,无论怎么修订,都不会起太大作用的。不信,可以试试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猫不抓老鼠,拼命修订针对老鼠的法律条款,根本就制止不了老鼠的猖獗,你就把老鼠判刑判一万年,甚至碎尸万段都不会有作用的。

认清了这个本质,才能了悟,徐州的事件不是单个的、孤立的,以及为什么不是单个的,孤立的。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仅1986到1989年不到四年时间,徐州地方就出现近5万起买卖人口的案件,日均40起,如此触目惊心,可严打了多少次了,没用!所以,这个事情,法律的修订,应该针对守土有责的各级官吏,发生一起人口失踪案,当年奖励取消,人找不回来,永无晋升机会;发生两起,直接降级;发生三起,一撸到底;三起以上,蹲大牢吧!

这个事件,沸沸扬扬发展了快一个月,勾连其无数往事。时间,横跨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当下的四十余年,空间,则席卷了江苏、安徽、山东、河北、四川、云南、福建小半个中国,这早就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情,不是一县一乡一村一家的事情了,事情的核心也早就不是“一个女子生育了八个孩子”了!“丰县生育八孩女子”,用这个来给调查组命名,只派出一个省级的调查组,这不是扯淡吗?

首先,级别就不够!

地火冲破岩层,已经燎原,仅仅一个省级调查组,是扑不灭的。

而且照现在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与节奏,这件事,恐怕要和两年前的武汉一模一样。一开始,玩忽职守,任其发酵;最后,要么稀里哗啦,落荒而逃,要么,拼命捂住盖子,自欺欺人,玩社会面清零。

但总而言之,无论官方怎样,作为我们普通人,请不要再用“八孩女”“铁链女”这样的表述了!不要让她一次又一次被示众。

请让受害者在舆论场上退场吧!请把真正的主犯放到舆论场上受审。

官绅士庶,要清楚地意识到:

这件事,对百姓来说,是徐恶官、徐黑官事件;对最高统治者来说,是徐恶奴、徐庸奴事件;对当代生活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的人类的每一分子来说,是徐州人道主义灾难事件;对三皇五帝列祖列宗、对赤县神州四千年文明来说,则是徐恶土事件。

真的很遗憾,以我操弄刀笔数十年的文字功底,仍然做不到用简洁的文字概括这个事件。用了这么长一串汉字,是因为这整件事本身就是:

罄、竹、难、书。

6.不是病根,是症状

我对徐州并无恶感,不仅没有恶感,还有很多好感。

我这一辈人,很多人是玩着三国题材的电子游戏长大的。玩游戏时,以徐州为起点,从陶谦、吕布和刘备的小沛与下邳起家,席卷天下的,我想不止我一个。有几款游戏中,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国号自定义为“徐”。

可这么熟悉的地方,这么亲切的名字,怎么就和这么恶劣、这么没底线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了呢?这太悲哀了!这悲哀,太浓重了!要知道,徐州,那是大禹划定的九州之一,丰县,那是炎汉的龙兴之地。《尚书·禹贡》说这里是:

“厥土赤埴坟,草木渐苞。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

也就是:

“(徐州这里的)土颜色黄中带红,是粘土,田地靠着河边,土层很厚,草木可以不断滋生,非常繁茂;田地被定为第二等,田赋则是第五等。”

埴(读音zhí),意思是黄色而且细密的土,就像雪花牛肉,脂肪均匀地分布在肌肉之间,这样的土地富含矿物质,可以说是滋滋冒油;而坟,则是水边沿岸的高地,这说明它既可以得到灌溉,又不至于遭受水灾。所以,这里的田地,被定为第二等,仅次于雍州,也就是当时的渭河流域。

《禹贡》还说,这里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水路发达。

的确如此,大禹那个时代,是四千多年前,详情今人不得而知。可是,普通人看今天的地图,也可以一目了然,丰县这个地方,欢口镇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山穷水尽的犄角旮旯。它位于黄泛冲积平原上,年均雨量约716.7毫米,无霜期约213天,适合发展农业;南北向的国道G237从欢口镇穿过,南去20公里后,和东西向的国道G518在丰县县城打个十字交叉;再往南走80公里,就是徐州市市区了。

处于纵横两条国道的交汇点,这条件可不是每个县城都能具备的。

可如此优厚、如此便利的条件,怎么就能滋生出如此邪恶的民风,如此邪恶的官场呢?

这里,我不想谴责谁,我不想谴责董某,我不想谴责人贩子,甚至我都不想谴责徐州官场上一群颟顸无所作为的贪官墨吏。因为,面对滔天的、席卷大地的罪恶,谴责已经没有用了,而问题还得解决。严惩董某也好,严惩人贩子也好,严惩地方官也好,可是,地方上民风与官场生态的崩坏,都只是症状,而不是病根。

病根是什么,徐州怎么了?

是因为吏治的败坏?是因为当地的穷困?是因为乡村的凋敝?还是因为计划生育导致的性别比例失调?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马俊亚在《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一书中,可以说部分地回答了问题,大家可以去看。简单讲,就是淮北这个地方,在从大禹治水到唐宋之际的3000年中,都是佼佼者,走向败坏,是仅发生在最近1000年之中。这其中,大运河的修建,起了最为关键的作用,尤其是在明清以后,为了保住大运河,“在维护国家‘核心’利益的显意识和维护个人官位的潜意识下,习惯性地牺牲淮北地区,逼迫全部黄河水流向徐州、邳州、宿迁、淮安一带,人为地把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灾患转移到淮北地区。特别是明祖陵的政治地位,造成明代的治河方略经常前后不一。但总的来说是不得不牺牲民生来捍卫祖陵和运道,使得这一地区的生态遭到了无以复加的破坏。而为了节省治水经费,河员们经常任由黄河在徐淮海地区泛滥,‘以不治治之’,使淮北大部分地区成为行洪区。”(《从沃土到瘠壤淮北地区如何沦为“被牺牲的局部”》,原文见《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顺便说一句,大运河的开挖和维护,导致了另外一个影响中华民族千年国运的事情,就是,海运被弃置了,这样,唐宋以来甚至更早可追溯到南朝时发达的海上贸易和造船技术,因之裹足不前;而中国社会,也进一步沦为封闭保守的“超稳定系统”。

悲乎哉?

悲乎哉!

7.唐人的剖析

看徐州,让我想起了晚唐时有人写的一篇文章,我觉得,看懂了这篇文章,就看懂了今日的徐州,甚至,能看懂始皇帝赵政以来的秦制下的中国。

这篇文章的名字是《书褒城驿壁》,作者是孙樵。孙樵生卒年不详,只知道是855年中的进士,大致活跃在九世纪后半叶50年代到80年代这30多年间。做官,做过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的秘书长,以及兵部四司之一的职方司的郎中(正司长),大概是四品官,掌管军事地图、军队的部署以及边防事务。

文章有六百多字,原文、注释、译文我都附录在后面了。

这篇文章的大致意思是:

褒城驿也就是褒城招待所这个地方,传说是住得好、吃得好、玩得好,天下第一。可是,作者去了,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破败不堪。问驿站的官吏,官吏说,就是因为这里一开始太好了,很多人都在这里歇脚。可既然是歇脚,住一宿就走,所以来往的客人对这里的设施就不爱护,可着劲折腾,可着劲造。驿站的人官小,制止不了来往官员对驿站设施的破坏;人手也有限,对损毁的设施,来不及修补。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个老农,笑着说:

——举今州县皆驿也!

放眼天下,现在所有的州县都沦为招待所了!

这老农可能是个世外高人,也可能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他是借老农的口,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现在,虽然没有战争,是和平时期,可是州县地方却日益穷困。为什么?就是因为制度是流官制。作为天子,就他一个人,他是没办法直接管到州县事务的,没办法直接和老百姓接触,因此要靠州县地方官。可州县的地方官,选拔的时候就没好好选,而任期又很短,不熟悉地方上的情况,和地方上的老百姓不是利益共同体,不对老百姓负责,更没有感情,只想着捞一把就走。这种情况下,地方上主官已经不负责了,地方上的实权又因为刺史县令的频繁更换,而落入了一般的科员的手里,也就是说,地方上被老虎祸害也就罢了,更糟糕的是,地方上老百姓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地方上的苍蝇手里。

大家看,这是不是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相差无几?十多年前,现任职于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的冯军旗,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县干部》,大家可以找来参考。一个80多万人口的县,权力就落在大大小小160多个家族手里。

现在,十年过去了,我估计,情况只能更加糟糕。

我们的中国,秦汉以来特别手是明清以来,其权力结构永远是面子一套,里子一套。既然面子上的流官忙着往上流动,对治下的人民无心也无力负责,那么自然而然,里子就会生成另外一套权力架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阳奉阴违,制度套利,宋怡明写了本书,说这叫——

《被统治的艺术》。

8.秦制

在说到徐州的事情时,文昭先生用了一个词,叫“徐八子”。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有个古装装逼剧,叫《芈月传》,主人公就叫芈“八子”,讲的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太后”尊号的人。这二十年来,国内影视很喜欢歌颂秦的历史,所以这部剧之所以能够被炮制出来并热播,有多重因素,但是,主要还是明里暗里歌颂了大秦,也就半遮半掩地歌颂了大梦。

这里,我为什么要说到秦呢?

因为,秦的制度就是今天徐州人道主义灾难事件、徐州黑锁链事件的总的根源。

这又是让我感到悲哀的事。

2005年左右,伴随全民投票选超女的热潮,韩国的古装剧《大长今》也跟着风靡中国,捞得盆满钵满。这部剧不错,但也启发了国内的跟风者,炮制出同样也是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古装电视剧。

但是,虽然同为古装,同为女主,价值导向却不一样。

《大长今》里,皇权是受到贵族限制的,而《芈月传》中,是要歌颂那种不受限制的皇权,是要为秦制招魂。

秦制是什么?

秦制就是县制,也叫郡县制。县,悬也,韩非子说“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圣人也即君主居于车轮的车轴,而县就是悬挂在辐条、车轮上的据点、炮楼,是君主派出家奴作为税吏、汲取社会财富和各种资源的采血站。因此,这种体制下,因为家奴他的权力和他自身的安全,完全来自于专制君主,所以,他就只会对主子负责,而绝不对人民负责。这种体制,就叫秦制,通俗地讲,就叫被窝里放屁——独吞。

因为要独吞,所以要修大运河,把好东西都集中到自己手里,因为要独吞,所以要修城墙,宫城、内城、外城,还要修长城,要垄断武力,要掰掉人民的牙齿。所以,面对游牧民族的袭扰,不敢放手武装人民,所以,只是修长城来被动防御,哪怕这种防御并不成功。

辛亥至今已是一百一十年,但是中国社会整体上的“村”的性质并没有改变。村,就是邨,就是屯,就是土围子,可以说,中国没有“城市”,中国的城市很多时候不是“市”,而是“城”,是一个军事碉堡,里面住着特权阶层。“城乡”,“城乡”——“城”“乡”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城里是国人,乡下是野人,城里人通过国家机器汲取乡村的财富;当然,很多城里人其实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因为他们只是金字塔上的一层,只是国家机器上的一颗想“永不生锈”其实不得不生锈的螺丝钉。

本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特是特在实行了市场经济,是相对于苏俄体制、相对于计划经济而言的,这一点,中共的十二大说得很明确。可是现在,改了,在最新版党章里改成了特是特在党的领导,而且还要“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对此,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诚不我欺!因为,中国自秦以来的一大特色就是集权,权力集中、资本集中、价值取向集中,这种集中,经过列宁式先锋党的加成之后,就更加登峰造极。周孝正先生有个说法是:“双毒纠缠”,在我看来,这双毒就是“秦制+苏俄体制”。中华人民共和国,既不中华,也不人民,更非共和国,应该更名为“大秦苏维埃帝国”,简称:“苏秦”。

因为集中,所以,北京这些地方非堵不可,因为集中,所以必须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考公务员——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这链条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制造垃圾,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没而且沉默了。

从1984年起,近40年来,已经举办和即将举办奥运会的城市——洛杉矶、汉城、巴塞罗那、亚特兰大、悉尼、雅典、伦敦、里约热内卢、东京等,几乎都靠海,因为有海上项目。而北京,2008年奥运会时,海上项目是放在1000多里外的青岛举行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冠名为“北京-青岛”奥运会呢?为什么不能让青岛也分一点荣光呢?2026年的冬奥会,叫做“米兰科尔蒂纳”冬奥会,是两个城市合办的,所以大大方方,冠以两个城市的名字,但是,今年的冬奥会,明明很多项目是在北京的延庆、河北的张家口而且还是在张家口下面的崇礼县举行,冠名的时候,却只有北京。媒体上一说,就是北京是“双奥之城”,牛逼坏了,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作为一个从辽金开始有1000余年建都历史的城市,还不够臭美的吗,还非要争这样一个虚名?这,没别的原因,就是,俩字:

独吞!

好东西,都被拿走了,地方和乡村,就必然凋敝了。

地方和乡村出产的精英,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到原籍,因此,地方和乡村,就持续空心化,就落在了乡村流氓的手里。

而政府各部门,也有自己的条块利益。比如计划生育部门,因为自己的部门利益,就拼命造假,论证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所以,永远正确,也一错再错。

徐州的公差,之所以让人们怒不可遏,因为他们就像张宗昌的《游大明湖》里的癞蛤蟆:“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一戳一蹦跶,他们是属陀螺的,欠抽。为什么会这样?还是因为,秦制之下,只能这样。

孙樵的文章,已经把这个机制写明白了。

所以,我说,看懂了1100多年前晚唐人写的这篇文章,就看懂了徐州事件的病根,甚至,就看懂了始皇帝赵政以来的秦制下的中国。

9.怎么办

病根找到了,办法也就有了。

简单说几条吧!

第一,彻底完整的市场经济,释放人民的创造力。

第二,配合市场经济,实行财政上的联邦主义。当地的税收用于建设当地,有多少钱,办多大事,严禁抽掉全辖区的资源堆积到一处拔苗助长,人为制造某特定一点上的畸形繁荣,像千年大计平地里造一座城市这种更必须禁绝。

第三,税收要全力用于下一代的教育。教育资源本身就是国民财富的一部分,各级学校则是重要的进行再分配的机构,对孩子们,不仅要免费入学、免费提供课本文具,还要免费提供校服与三餐。旧城要改造,新开发楼盘必须配套学校并留出一定的公租房,子女考入中心重点学校的家庭,其父母可优先租用公租房或购学区房。子女到哪儿上学,父母就跟到哪里,而非相反。

第四,放开户口。

第五,放开生育。

第六,所有的媒体自负盈亏。给十年过度期,让根本不具备新闻素养的人离开这个行业。否则一红赛十黑,尽给有司添乱。

第七,严肃司法。

第八,开放性服务业。猫猫狗狗都会跑过来求蹭求撸,奈何人还不如猫狗?婚姻是法律与财产关系,爱情是精神关系,性是生理是激素的关系。别搞混了。仅仅是出于生理上的、被激素驱动的需要和行为,有没有正当性?这里,还是要多说两句,呼应一下我文章一开始的那个关于疼痛的问题,就是:

如果你疼痛的时候,你能不能喊出来?必须要像关羽一样刮骨疗毒也一声不吭吗?

市场经济下两个20多岁或者年纪更长一些的成年人之间、其智商和经验足以明了利害和后果、你情我愿的肌肤之亲,完事后一方再给另一方一笔钱,这种交往,远比命令经济下组织指派,或者人身依附社会体制下的家族联姻,要来得道德得多。

道德,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不能有害于人的自由。在《论语》中,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求诸己,民可使由之。统治者不能凭空制定一个标准,强行统一人的欲望,进而强行统一幸福的标准。那是最不道德的。道德要基于自由或者说自觉,基于内心的觉悟。一个人愿意从一而终,很好,一个人总是拈花惹草,管不住自己,但是,只要他并不侵犯别人的自由意志,那也无可厚非啊。

以上八条,有几条没有做过多解释,并不是不重要,是因为我觉得,应该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

而主旨在于,要彻底结束秦制。因为,如果不贯彻市场与自由,地方上一有点钱就被上一级中心城市拿走,则徐州会一直徐下去,全国也会或多或少或疾或徐地徐下去。可以说,今天京沪广深的繁荣,各省会城市的繁荣,不同程度地是建立在这些被链条锁住的妇女的痛苦之上的。

后记

连滚带爬,写完了这篇文章,有点虎头蛇尾,很多地方,我感觉还没有说透。

但是,字数已经太多了!

而就在我还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第五份公报又出来了。显得我文章前半部分有些话,已经有些过时。但是,就那样吧,不再改动了。

我觉得,大概率就只是这样了。这个政权已经彻底地流氓化。

我已经死心。

哪怕我在前一天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我觉得,朋友们现在还能为受害者做的是:

第一,为受害人争取更多的赔偿。

第二,清除这片土地上所有类似的受害者。

第三,敦促修订法律。

第四,敦促废除对生育的管制。

大家暂时先改变一下努力的方向吧!

而如果从长计议,我觉得,作为读书人,努力的方向是:

重建经济学,重写历史,重建教育体系,革新文学、戏剧、电子游戏,以及,在技术上打破防火墙!

(作者:来一刀,文章动笔于2022年2月4日,完成于2022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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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褒城驿壁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1],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2],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3],龙节虎旗,驰驿奔轺[4],以去以来,毂交蹄劘[5],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7];渔钓,则必枯泉混泥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8],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9]?”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中,天下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10],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醲,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呜呼!州县真驿耶?矧更代之隙[11],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注释:

[1]庭除:庭院和台阶。堂庑:中堂及堂下四周房屋。

[2]忠穆公:指严震。严震在唐德宗时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死后谥忠穆。梁州:唐山南西道属古梁州。

[3]二节度治所:一指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南郑县与(今陕西省汉中市):一指凤翔节度使治所天兴县(今陕西省凤翔县)。

[4]轺(yáo摇):古代使者所乘轻便马车。

[5]毂交蹄劘(mó摹):车毂交错,马蹄摩擦,极言车马之多。劘,磨擦。

[6]视:比。

[7]鷁(yì益):水鸟,古代多以画饰船头。此即指船头。

[8]隼(zhǔn准):鹰一类的猛禽,此指驯养的猎鹰。

[9]其:岂。

[10]疆埸(yì益):边境。

[11]矧(shěn审):况且。

译文:

褒城驿站号称天下第一。等到亲眼看到,看它的池塘,那水又浅又浑,而生茅草;看它的船,木板破裂,船身搁浅在池底;庭院阶石很荒芜,堂屋和廊房很残破。哪里看到所谓宏大壮丽的样子呢?

向驿吏讯问,就说:“忠穆公曾经治理梁州,因为褒城控制着两个节度使治所,来来往往的,有龙形的节符、熊虎的旗帜、奔跑的驿马、飞快的轻车,车毂交错,连马蹄铁都磨损了。因此扩建了驿站,以显示它雄伟宏大。大概在当时它比其他驿站壮观。但是一年宾客来到的不下好几百人,如果晚上在这里住下,饿了在这里饱食,都是晚上到早晨走,哪里有爱惜心呢?至于划船,就一定弄到船篙折断、船帮破损、船头撞碎才算完;钓鱼,就一定要弄到泉枯、水浑,鱼儿捉完才罢休;甚至有人把马弄在屋里喂,在堂上养鹰,这一切都能把房屋污损,器物毁坏。官位低的,他的仆从虽然气势汹汹,但还可以制止;官位高的,他的仆从就更加横暴,难以制止。因此,驿站就一天天破败,大不如从前了。我等八九个人,即使利用宾客进餐的余暇,对极小部分尽力修理,怎能补救几十几百人的破坏呢?”

话没有说完,有个老农在一旁发笑,并且说:“现在所有的州县,也都像这个驿站一样呀!我听说开元中,天下富足,号称太平盛世,走千里的人,用不着携带干粮,养育子孙的还不知道战争。现在虽然天下也没有战争,但户口却在一天天减少;边境虽然也没有被侵扰,但耕地却在一天天缩小,老百姓一天天贫困,财富一天天枯竭,这是什么缘故呢?(天子,并不直接去治理国家),所有和天子一起治理国家的,是刺史、县令,因为(比起天子来),他们见闻接近老百姓,政令的推行也能较为迅速。可现在朝廷任命官吏,起初就已经轻率地任用刺史、县令,之后更是调动频繁。况且刺史、县令,任期长的,三年换一次,任期短的,一二年换两次。所以州县的政事,如果对老百姓不利,本来可以出主意改掉那些太坏的,但刺史说:‘明天我就要调任,何用这样做!’县令也说:‘明天我就要调任,何用这样做!’在发愁时却去醉饮美酒,在饥饿时却去饱食时鲜鱼肉,有锦帛就装入袋里,有金银就装进柜子,喜笑颜开地做满了任期。唉,州县果真同驿站一样吗?何况当州县官交接期间,狡猾的胥吏放肆地用奸诈来损害州县的老百姓呢?这样还希望老百姓不贫困,国家财力不枯竭,户口不减少,耕地不缩小,难啊!”

我作揖送走了老农,把他说的话整理了一下,写在褒城驿站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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