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
一川

a philosophy student

「生命情感本真的追求」、哲學史和高校保守主義

2020-10-06 17:52

今年是來復旦第三年了,中文系一年哲學系兩年,祛了很多魅,也吐了很多毒奶。從一開始經過左翼文化研究擁抱馬克思主義,到如今多有懷疑並靠向自由主義傳統;從一開始極度反感,會跟許多自然科學系同學爭吵科學主義和人文學科(藉助的思想資源當然還是那些高校保守主義大師們的著述),到如今主動擁抱分析哲學,每一天都有新的和過去的自我切割。二年級上德國古典哲學時張汝倫說如今還保留著古典哲學傳統的高校可能只存在於中國和巴西;聽來好笑,但實在想不到中國人如此保守於哲學史,對分析哲學冷眼看待(甚至談起當代歐陸哲學都不甚了了)的理由。去年和一個唸宗教學的碩士生學姐打趣談起張汝倫,她說對宗教系新生也大都如此,那些時代精神之類的漂亮話也風靡一時,「後來才祛魅」。細究起來,可能當代哲學(無論歐陸與英美)傳入中國也多半是趁著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潮,彼時接受大學教育的多半是七十年代生人,年齡上是否與這些高校哲學系佔據學術高位的「資深教授」吻合?大抵也是有一些問題。

我之所以認為這樣一種存在高校裡的保守主義甚至自由派更值得觀察,是因為在大陸高校這種環境下,自由派的聲音本身就極難聽到,想出聲的大都早已移民,有的甚至換了國籍,留下來的大多也難逃自我審查以明哲保身;倒是這樣一種保守主義得以在 regime 下「倖存」,某種程度上,甚至和官方所代表的主流話語合流。九十年代以來受官方熱炒的傳統文化熱,逃竄的才是自由派,哲院這批人應當迎來高光時刻啊。由於沒什麼意識形態鉗製,這一類人倒是一直高位穩坐,上講台登報紙發表高見。像申小龍這一派的老語言學教授甚至帶出了一整派自己路數的學生,這對高校自由派教授來說完全是不敢想的事情。

哲學真是一個航標,相比文史科,常常更能通過個人「選擇」識別光譜。之前在一個廣播裡說起過鄧曉芒為VRI《黑格爾》所作的序,其主治德國古典哲學的優越感實在是蓋上棺材板都壓不住,除了少部分春秋筆法,絕大多數都是在直抒胸臆,且言辭激烈。開個哲學地圖炮,復旦治西哲史的老師大概也多如此。張汝倫怒斥當代分析哲學是「雞零狗碎之學」,當代政治哲學不過是沿著 Leo Strauss 的門路搞點「邊邊角角的研究」,聽起來實在是相當不堪。哲學觀只一方面,好巧不巧這一批西哲出身且主治西哲的教授幾乎無一例外在步入中年之際進入了中哲的神秘堂奧,包括但不限於丁耘、孫向晨、張汝倫、王德峰等等,王甚至常年對佛道思想表現濃厚興趣。如此看來,至少從結果上這個文化保守主義的地圖炮開得不算太歪,且在中國哲學研究語境下獲得了一種新的表達……

再具體一點說,關於哲學史的永恆議題也是陣地。分析哲學家常說哲學關心的哲學問題而不是哲學的歷史,對於那些陳舊的問題、晦澀的原著,最好還是藉助一些好的二手著作迅速上手(參見哲學合作社對葉峰、程煉等做分析哲學研究的學者的採訪)。這樣的說法讓搞古典哲學的那些謹遵黑格爾教誨的老師一聽肯定是要大喊 sacrilegious,張汝倫寫作的《現代西方哲學綱要》導言裡就直言不諱「哲學就是哲學史」。尤其是那些骨子裡帶一些精英思想的,千叮嚀萬囑咐學生進入大學需要潛心鑽進原典精讀。現在中國大學哲學系普遍都有這種政治正確,仿佛讀不進原著就是學生水平低,通識中心每天琢磨著怎麼多開一點原典精讀課。我親歷的「現代歐陸哲學」教學法就是開上一單歐陸哲學英譯,前幾周就是精讀 Hegel 和 Husserl,到重點段落讓人逐個起來翻譯,然後表示只有深入經典文本才是哲學之道。除了這一激進一保守的兩種哲學史觀,還有一個比較溫和的處理方法,吴天岳老師有一篇論文題叫《對哲學史說是》,談的也是哲學史對於做哲學的意義問題,他的主要 argument 是哲學「史」並不同於文學史、史學史等一般的「機械歷史」,哲學史在本質上是一部哲學自身的思維過程,這個過程本身足以成為一種「哲學」,因此也可以成為哲學研究的資源。論文很詳細,刊在《外國哲學》上,跟最近在 pku 開講座的 Timothy Williams 的觀點略似,但更溫和一些。

高校自身是激進思想陣地,怎麼突然保守起來?這個問題放在中國的語境裡多少奇怪,not only is there no tradition of free discussion or tolerance of political minorities in Chinese universities, let alone the Chinese society;而且多半讀者會想起兩個象征著美國保守主義的 Bloom。友人也說對憑藉對貴校文史哲三系的觀察,大體上感覺哲學系「呵護真理」的氣味最濃,仿佛治荀子哲學就會奉為顛撲不破(相信研究康黑哲學也大都是抱著這種救世心態?),文史則多少都有些「六經皆史」的佛系。除了哲學之外另一個保守主義重鎮是古典學,Harold Bloom 將莎士比亞、拉丁語文學等等當做西方正典,這讓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完全是難以接受。無論是回到莎士比亞還是回到亞里士多德,這種保守主義轉向聽起來都全方位類似於中國大學哲學系裡這些中年教授,對左派不滿,對青年不滿,對女性主義不以為然(張汝倫會在課上強調自己不是一個「同性戀主義者」),對什麼BLM、文化多元主義更是嗤之以鼻。中國的校園不像美國西海岸那些公立學校一樣充滿左翼青年,但右翼教授卻屢見不鮮且相當同構,難說不是中國精神的封閉。

剛入學時王德峰還是書院院長(現任院長為陳尚君老師),書院新生大會上搖著扇子抽著煙,慷慨激昂地講哲學是什麼(講休謨問題和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時台下的新生是如癡如醉……),plus 今天的社會是如何被技術理性和資本邏輯支配,我們的學生如何應當進入原典云云。我無意強調這套話術本身有多麼糟糕,畢竟它是對高中時代腐爛的教育下大一新生的一種啟蒙,我父母(以及我本人)也正是由此開始反思許多司空見慣但十分要緊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無論如何無法否認其進步意義。一直到二年級上學期聽張汝倫講德國古典哲學里摻雜的私貨(直觀上更像私貨裡摻雜一點德古),我都應當還是會被他們迷住的哲學萌新。



今天在貴瓣看到一個 trending meme,大概是複述了王德峰某次講座裡談到的中西差異和中國人的信仰危機,回覆裡一片讚同,轉發裡一片吐槽。

王德峰那一套到處開講座都講的傳統到不能再傳統的話術,解剖一下,譯作大白話大概邏輯如下:

(筆者亦有稍作補充使邏輯完善,但應當大致還原了王德峰老師的本意,有些概念和秦暉《傳統十論》互文)

1(前提)母語中的思維方式決定了我們和西人的根本不同(這一點王德峰愛講到一個不行,幾乎所有的講座裡都能聽到這個觀點,他喜歡拷問大家如何把「緣分」翻譯成英語)

2 西人社會在現代性過程中先後推翻了小共同體和大共同體,西人成為「徹底的 individual」,實現了以契約、權利、民主、自由等概念為核心的公民社會(這裡王德峰並沒有說清楚中國人為什麼無法成為徹底的 individual,可以解釋為:古代中國受小共同體如氏族+大共同體如編戶齊民的專制國家的雙重迫害,現代中國依然有強大的 authoritarian 的大共同體,所以中國人從未真正成為徹底的 individual)

3 與上述世俗理性的範疇相對,西人並沒有遭遇普遍的信仰危機,是因為西人信仰「上帝」作為直接「管人心」的 divine being(輔之以宗教改革之後的上帝形象是直接與 individual 實現溝通的,因行稱義,並不依賴小共同體,更不可能依賴大共同體,所謂新教倫理擁抱資本主義精神)

4 中國有了外生的現代性,五四之後大量傳統倫理道德坍塌,導致中國人缺乏一統社會的價值基礎;雖然在西方理性主義傳入之後中國也 self-claim 法治,但歸根結蒂,法不是信仰,中國人遭遇信仰危機。

(這裡插一段閒話:其實人文科真的應該坦誠地把很多尖銳的批評攬在自己名下,比如這套話術聽起來漂漂亮亮、仿佛每句都在理,但每句仔細分析都感覺紕漏無數。比如第一條就拋出一個巨大的嚇人的不可證偽的概念,誰說得清「思維方式不同」是什麼?一個詞不能翻譯,就能叫思維方式不同嗎?況且還化約了語言本身的複雜性,親屬語言之間,「思維方式」如何更相近?倘若多種語言之間這裡相似、那裡不似,具體如何影響「思維方式」?雙母語者持什麼思維方式?說到底還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信哪個就信哪個,給不出 solid proof,便只能給出一些極其漂亮但言之無物的語言圈套。這叫做哲學嗎?p.s. 王德峰現在已經不教哲學導論了,轉教一門課叫馬克思主義哲學導論,大抵還是那些內容(只是馬哲的成分多了一些),聽了四節課充滿了無意義的漂亮話,依然讓萌新群情激動,回頭想想,這課簡直擠得出水……)

這個觀點極其傳統,乍看之下仿佛邏輯尚通,但細想起來又非常扯,而且民哲濃度爆表。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邊緣槽點,最大的問題並不在用大共同體和小共同體理論解釋中西傳統上(這一 part 反而是比較精彩的,雖然並不是王德峰的原創,轉發鏈上看到這套信仰危機的解釋本身也不是王德峰的原創),而正是在精神信仰的價值基礎/生命本真的情感追求(or whatever gibberish you name it)上。且不說幾百年前西人就對上帝之死、對啟蒙理性做過反思,西人社會真的是靠上帝粘合的嗎?置幾百年自由主義傳統於無地。就說美帝,除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保守派和基督徒,不也就是近幾年川普上台才常常聽見什麼按著聖經發誓,「基督教是美國的立國之本」嗎?RBG 去世時候還有華人基督徒跳出來說保守是美國社會的核心價值,可沒有自由主義打下的江山,哪來這種人在美國社會的表達自由啊!在這種世俗的民主程序高度發達的現代國家,談什麼西人精神信仰/價值基礎,都沒有自由主義對社會的塑造來得更 prevailing;何況前者本身就是一個不明就裡的大詞兒,要麼乾脆按下不表,要麼就得嚴格限制它的邊界,承認確有這種東西,但切不可誇大。

的確基督教是西人精神世界濃墨重彩之一筆,但世俗的就是世俗的,而且世俗的才是現代的。人們大可以繼續談基督教、談儒釋道,這些都是信仰資源、心靈秩序,但實在不能和世俗秩序混為一談。現代世界註定不是中世紀,更不是希臘羅馬,能和世俗秩序叫板的心靈秩序早不吃香了。話說回來,中國人怎麼就沒精神世界了?西方人又不是個個信上帝,中國人也不是個個都不信上帝,且不說還有信仰儒釋道信各種中哲門派、信仰 Marxism、信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信仰大共同體背後的 statism 呢。如果王德峰執著地說「法」不是信仰而只是理性算計的工具,那上述這些終歸不是權宜之計了吧?康米主義不就是九千萬中國人的信仰嗎?我看中國人不僅有大量價值基礎,還很多,甚至比西人的精神世界更加充實;搞不好中國人的信仰危機不是因為缺失,而是因為其中某一個或某幾個特別想要一統天下,而造成了中國人的信仰混亂。

最後說一個簡單的暴論,根本就沒有什麼「中國人成不了徹底的 individual」的道理,西人先後推翻了小共同體和大共同體後建成了公民社會,當然精神世界起了不少助力,但當今西人社會運轉並不靠上帝,靠的是自由主義那一套關於契約與權力的制度邏輯。中國人一百年前推翻了小共同體,現在只要做好那下一步,只要小共同體和大共同體雙亡,當然可以變成徹底的 individual,組建公民社會,還可以保有那些豐富的信仰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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