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
一川

a philosophy student

生火

2019-10-23 23:21

妻離開後第三天,貓也棄我而去。

妻的離開不由分說,只輕描淡寫地結束與我三年的婚姻。我凝視著貓從前生活過的屋隅,彷彿凝視著深淵的尼採。失眠時胡思亂想,從西藏的轉經筒想到古希臘的皮浪,想到十八歲那年人生第一幅油畫,想到自己作丈夫恐怕只能落得一個不及格的分數,卻不知何故無所惋惜。油畫之於我便成為奇異的恩典,我從不猜疑其存在與本質——相反地,妻的存在作何意義,我似無從獲悉。於妻而言,嫁給一個不具名的孤獨畫家,我隱隱直覺這更像歸順於某種無法坦承的使命,就像完成特定年紀必須完成的關卡。

貓是雪鞋貓,褐花藍眼。兩隻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凡如此類,這個星球上的動物體多少概莫能外,但我的雪鞋只有一隻鼻孔。它比它的前任暹羅乖順,是現身我畫布的常客。作畫時我倆在靜謐中彼此注視,我在它的眸中間或看到自己的影。可能是因為記憶貓的來歷對我而言欠於意義,有關雪鞋貓來歷的記憶被時間恣意刷淡。

或許妻知道她從哪裡來,或許貓也知道它最終將去向何方。但我的世界卻是某個神秘人的扯線木偶,至於妻和貓,他們只是碰巧從扯線者手中墮落此間的存在罷了。

失去貓和妻後,我第一次覺察世界的誤置。我無從確證他們究竟是真的出現過,抑或是轉瞬即逝的流影,我想,直接的確定性或許本就是不存在的。

自那夜起,陋居清輝倍增。


三年前地震偷襲。仁慈的地母這回用與厲鬼別無二致的方式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地母搖撼著這片人間香火寄居的土地,頃刻間抹掉我乃至人們世世代代存在的痕跡。不曾想,陋居在這場摧枯拉朽的毀滅中毫髮無傷,除了閣樓里的瘋女人畫像轟然墜落,與一隻白烏鴉同歸於盡。我想他們是替陋居而死。震後的陋居像黑格爾口中那個風燭殘年仍講論格言的長者,絕非老態龍鍾。然而,父親曾坐擁半生的僥倖最後還是消散了,他壯年的生命被薄情寡義的餘震一把擄走。這棟陋居是父親年輕時在海邊買下的求安之所,隨父經年,我以為它理應隨父親一同死去。經此一役,本就是單親家庭的我霎時成了一種近似孤兒的存在,而孤獨正悄然圍攻陋居。

父親去世帶來的悲慟,我一度陷入懷疑與迷失。那幾日,我恍然又聽到病房外裹挾著電流聲的叫賣,又想見病房裡慘白燈下是插著管的父親。醫生毫不諱言,我卻無從開口將病情告知父親,迂迴搪塞。護士勸我不必大費周折:沒有人比一個大限將至的人更能瞭解自己的死線。父親去世前那幾天,我和醫生決定使用嗎啡緩解痛楚——父親屢次說自己感到提神,似要康復——我兀自抽動嘴唇,滿臉倦容。

嗎啡之後,父親日夜昏睡,直至大限。去世幾日之後,我閱讀他的病房日記。他原來從未被我糟糕的謊言欺騙,他躺在病床上潦草地順著時間之河溯游而上,回憶從我降生到小城震時發生的一切。他安詳地書寫存折與印章、產權與律師,字間抽離的程度仿似飄在天花板上的靈魂,凝視死屍般盯著床上的肉殼。那靈魂有父親的形體。

一切迷失,世界誤置,我嘗試尋找我。一系列求諸梵天或基督的努力概以失敗宣告,我確認自己並非神的孩子,並未與任何超驗者發生信仰性的關係,我想我是唯物且自由的。但彼時的我卻看起來活生生狼狽不堪——閣樓里的瘋女人畫毀於一旦,壯年的父親撒手人寰,表面的千瘡百孔毫不隱晦……

震後餘波一過,我旋即從安置所回到陋居,佇立在門前雕塑般思考。我所謂生活的千瘡百孔,同劫後餘生的殘破小城同樣真實嗎?「千瘡百孔」果然在某一瞬間侵入生活的本質了嗎?我概莫能對。

世界有待確證。於是我設法愛上了畫師經紀人,名份上娶了她為妻,我邀請她替我料理油畫生意,我的畫功登堂入室,她亦以女主人之身份走進陋居。我從朋友的寵物店裡覓得一隻心怡的暹羅貓,頑劣非常,甚是打磨心性。無論如何,我要用理性將生活的瘡孔一一塞滿。

三個月前那麼一日,暹羅貓和雪鞋貓在我意識所能覺察之外完成了使命交遞。簡言之,我無從干涉事實的發生,暹羅貓「喪失」了。暹羅貓的「喪失」與雪鞋貓的替代彷彿俄狄浦斯王身上背負的詛咒,時機一到便自在生效。我彷彿聽到有人在悄悄扳動世界的舵。

我想起傑克·倫敦的《生火》。我眺望著從深喉里低吟的大海,和妻說要去海邊燃起篝火並作畫。妻問我何以為篝火,我三緘其口,腦中遍是「海岸上的火焰能確證世界的始基」等似是而非的說辭。無論如何,我要確證妻與貓與我、父親與陋居、此世與彼岸之間微妙的聯結,我必須燃起篝火。唯有篝火的形體才鮮活得像靈魂。

每晚我與雪鞋貓固定去海岸線撿拾浮木。從陋居至海大概十分鐘車程,我駕駛處在報廢邊緣的帕薩特,行駛在空無一人的柏油公路上。這一帶的海浪頗具規律,日夜不息地將些許乾燥後可直接加之於篝火堆的浮木衝上岸。我將他們打捆排列,像是米開朗基羅為了自己的新雕像在精心挑選石料。

我記得浮木收集後幾天,妻突然和我說起,自己在M市已找到更好的「生路」,眼下這些事,她已決定棄置如塵泥。那故作含蓄的口吻委實令人不適,但我知道已無可輓回。我回溯乏善可陳的三年,沒有生育,鮮有資本,雖不至窮餓無聊,但也毫無精神享受。妻沒有開走吱呀怪叫的帕薩特,只帶走了一些衣物和隨身用品,徹夜離開陋居、也離開小城。

妻離開後第三天,貓也棄我而去。雪鞋貓離開陋居時抹掉痕跡宛如給硬盤格式化,貓捨和陋居中常備的貓糧也一並失蹤。理性主義在理解這件事確實會面露難色,但那些陋居曾經的養貓痕跡委實遍尋不見。當天暮色四合時,老式帕薩特喊我一路向海,我將一瓶日本燒酒裝入旅行包,將簡易畫板和幾張畫紙丟進後備箱。清輝中的陋居與帕薩特相映成趣,我以為他們之間一切過節頃刻和解。我想我能夠為他們的存在建構意義,他們在用天方夜譚的語言對談哲思,就像蘇格拉底與格勞孔的談話。翻越高速路上重復的幀抵達海時,這幾個月的浮木早已做好了燃燒成篝火的準備,以整齊的姿態佇立在海邊,成為正向海的盡頭極目遠眺的一件神奇藝術品。世界的結被悄然系上,一切誤置在被慢慢恢復。

俄頃,我溫馴地走入這良夜。


我支起畫板,一隻純白的烏鴉落在藝術品一側。

我喊他離開。語氣里彷彿我馬上要實行什麼古老的宗教儀式,像弗雷澤在《金枝》里所描繪的某種。烏鴉不語,儀態僵硬地凝視著藝術品,藝術品彷彿也在凝視他。暫且叫你K好了,我對烏鴉講,既然你不打算離開儀式,那就成為儀式的一部分吧。

篝火自行燃起,藝術品發出清脆的刺啦聲。K依舊凝視著藝術品,我向他贅述我關乎存在與本質的懷疑。這跳動的篝火究竟有何種特質為我需要?我道不明。我依稀記得,我要從海邊篝火中得到點什麼,最好最好,我將從這團篝火中確證妻與貓確實存在於我的世界,確證父親與陋居,確證今生今世的證據——唯有此,我方可進一步確證它們的意義。

K不語。

我提起筆,彷彿巫師精心挑選自己的魔杖,我挑選著記錄篝火的工具畫筆。篝火愈燃愈旺,木頭髮出撕裂的哀鳴。我從四面無際的黑暗開始描起,一邊描摹夜色濃稠如黏粥一般的晦暗,一邊凝望大海。我問K,海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什麼?我與海是在共享同一個世界還是各有所屬?它也看到了這一團跳動的篝火的渺小與微茫嗎?我無從化約為水分子,也許海偏執地認為,世界的存在本就是沒有意義可供建構的呢。想到這裡,我解開旅行包繁縟的夾層,喝下第一口酒,烈性沿著喉管順流而下。

K不語。

我抬起頭,那跳動的篝火內部彷彿有一種神秘而深邃的目光,它注視著我,吸引我貼近。我又想起傑克倫敦的《生火》。我向篝火走去,這一團篝火冷得像墓地生發的鬼火,我伸手試圖碰觸,卻毫無熱量可言。我問K,這是火嗎?又或者,我面前的一片海的本質真的是海嗎?想到這裡,我喝下第二口酒,享受著喉管撕裂的快感。

K不語。

這藝術品依然燃燒著,K仍凝視著全盛的篝火。這火焰我無從得知它是否在火焰中看到懷疑和猶豫,恰似篝火前的我。這跳動的火焰中(姑且稱之為火),我看到妻與貓、父親與陋居,我懸測火的魅力被我一覽無余——它變幻莫定,擁有這世間所有被建構的可能性,離它的本質既近又遠。我退回畫板前,模仿馬蒂斯將顏料擠上畫布,在無際的黑暗中間一點點擠出野獸派的輪廓。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要畫下這只凝望篝火的K。我想確證他黑白相間的皮毛之下究竟是機械的肉體還是能動的靈魂。我旋即將K定格在畫布上,紀念這個萍水相逢的活物。我喝下第三口燒酒,這次卻如人飲水,味同嚼蠟。

火將熄。塌陷從中央開始,藝術品被燒焦漸漸褪去堅韌,伴隨一聲又一聲哀鳴應聲倒地。K踩著篝火的遺骸扇起翅膀飛走了,潔白不染的羽毛在黑夜鮮明地隱沒,仿若它從未出現海岸。我將剩下的燒酒一股腦倒進篝火,我和篝火一並旺盛起來,但旋即墮入更深的迷惘。

借著酒精,我勉為其難地拜託老式帕薩特將我送回陋居。我聽到扳機扣響,子彈終於出膛。

翌日清晨。欠伸,聞見床頭櫃上隔夜的咖啡酸澀難耐,百葉窗將日光篩又瀉下。頭腦一時昏聵,而昨夜的海邊篝火依然安詳地沈睡在畫布里。陋居里滿是燒焦的浮木散髮出的灰燼氣味,我尚可觸及篝火燃燒的溫煦。K不知何故從昨夜的油畫上消失了,緣慳一面,我卻毫無訝異。安詳的篝火旁再無那只深淵里凝視著的純白烏鴉,只一團赤焰神秘地跳動著,而我亦不再追溯。我閉上眼睛,腦海陡然浮現不知從什麼書的扉頁里看來的話:「這是巴納姆與貝利的馬戲世界,一切都假得透頂,但如果你相信我,假將成真。」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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