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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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华盛顿为基地的记者,观察美国政治、文化和风土人情。

台北提供了无数的美食选项,我最惦记的是水柚

水柚:台北居酒屋

辽宁街夜市附近的水柚餐厅应该是我第三次去台湾首先重访的地方,可事实上直到最后一个自由支配的晚上我才去,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尽力跟酒精保持着距离。喝了酒以后第二天可以承担正常负荷的工作,但无法承担超负荷。可如果去了水柚却不喝酒,那就跟去了星巴克却不喝咖啡一样,罪不致死,只是有悖常情。

水柚是家日本风格的酒吧,叫居酒屋。

我们台北记者站所在的南京东路周边很多地名取自白山黑水,松江路、吉林路、长春路、四平街、伊通街。2012年我第一次来台北去过辽宁街夜市,规模不大但从住处步行就可以到,非常方便。就餐饮而言,我对重访的兴趣略大于闯进新店,所以2015年春停留台北三个月的初期,我去过辽宁街夜市几次,其中一次经过龙江路边的一条小巷时看到了水柚的日本式店面,门前挂着两只灯笼。

我肩上挂着照相机推开木门进到店里,由此引发一连串的重返。当时从中国大陆特意来的朋友加上到台湾办事顺便探视的朋友批次超过个位数,如果我希望感受到他们的真情流露,我就带他们去水柚。即使特别抗酒的朋友也架不住威士忌、葡萄酒、清酒、啤酒的联合打击。平时再怎么话语不多的人,进餐半小时以内大致也都能慷慨陈词。

周六晚上7点来钟我终于去了水柚。推开门,琼玉正在为近门的一桌客人上菜。她愣了三秒钟,紧接着就冲过来,我们同步进入对方的双臂,拥抱至少持续三分钟。或者更长一点时间,我没机会看手表。

“琼玉,琼玉,你老公看着呢。”有客人说,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琼玉是水柚的女主人,她和厨师老公阿序一起打理这间小店,7、8张餐桌加上一个吧台。

“这是Suli,美国之音的记者,从华盛顿来喔,他和我、我老公都是好朋友啊。”琼玉说。我用Suli,因为琼玉一直假定我姓苏,我从没有刻意校正。琼玉不是记者或者作家,她知道我是谁就行,名字怎么写无关紧要。

“我要哭了,我要哭了。”琼玉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眼睛湿润。

我扶着她的肩膀,抬头跟她丈夫阿序打招呼,一位台湾阿美族的原住民。夫妻俩跟我大致同龄。

“Suli,我们经常提到你啊,谢谢你记得我们喔。你每次来都让我们特别开心,上次来是多久以前了?”他问。

3年以前。我这次来时间很短,为周二美国在台协会AIT的新馆落成,两天以后、周一的大清早就回美国了。

“哦,我们明天不营业啊。明天晚上请你吃饭好不好,我们全家,星期天啊,一定要答应哦。”琼玉说。

我说非常感谢,但明天晚上已经安排工作,我们今天有机会好好聊,希望下次再来不需要3年。

3年前跟朋友一起来的时候,大家自由点菜。我单独来的时候,只有第一次自己点过,其他时候都是琼玉和老公安排,我一直认为这叫客随主便。从台湾回美国、读过《纽约客》杂志6月18日一期上发表的华人作家Weike Wang的短篇小说《Omakase》以后,我才知道自己享受的服务正是Omakase,即厨师根据手头的食材提供最佳菜式,客人无需操心,应该算日式料理的特殊境界。

琼玉只问我要什么酒,我说冷的清酒就好。她没问点菜的事情,Omakase,首先上来的是一碟辣椒小鱼豆干。解渴从来就不是酒的主要功能,但在摄氏30来度而且空气潮湿的台北,冰冻过后的清酒喝起来像是防暑降温的最好饮料。尤其第一口的时候,沁入心脾,世界瞬间变得轻松起来,无赖、自恋狂和美国华人红卫兵加起来造成的困扰似乎也能瞬间消解,效果轻易超过坐禅加冥想加正念加太极。

琼玉将我介绍给了每一桌客人。吧台前的张先生喝着健力士黑啤酒,他端了杯子坐到我的餐桌边,说十几年来常去武汉,主要到孝感采购化工原料。武汉变化太大,发达的感觉台北赶不上,但台北有特点和底蕴。武汉不容易让人觉得亲切,什么都太新,跟其他中国大城市一样。等餐厅内的大屏幕电视上世界杯小组赛阿根廷对冰岛开球以后,张先生回到吧台,注意力集中到俄罗斯赛场。

第二碟是鳕鱼肝。琼玉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她说儿子到了反叛年纪,不好管,母子间的对话有时候让她要气死,这是目前生活中需要操心的地方。我安静地听着,只是找机会问到了孩子对体育的兴趣。琼玉的情绪回到了正常水平,“我们常带他看棒球,希望他喜欢。如果他以后能跟王建民一样,再调皮也没有关系。”

王建民是台湾最著名的棒球选手,长期效力于美国职业队,包括著名的纽约洋基。

琼玉从聊天模式回到工作模式,她轮流照顾其他客人。6个年轻人聚集在深处靠角落的餐桌,水柚内最大的一张。他们唱起“生日快乐”,琼玉加入到他们中间。我跟这群客人打过招呼以后并没有太多进一步的交流。台湾人的国民性中自然包括了热情友善,喝过酒以后的台湾人只会更加热情友善,但最自然地跟我坐到一起的仍然是年龄层次大致相当的人。我很少遇到对大陆口音天然感兴趣的台湾年轻人。

3年前我跟朋友一起的时候,这张最大的餐桌经常被我们占据。大陆来的媒体人、香港来的媒体人、美国来的媒体人,琼玉几乎都记得,直到客人中的美国博士毕业的学校之类的细节。每一个朋友都喜欢这个地方,他们说像深夜厨房,温馨轻松的氛围中享受美食佳酿。话语不多、专注于烹调的阿序偶尔会加入到谈话中,主要聊当天食材的选取,哪些特别新鲜、品质特别好。他会建议大家找机会去台东看看,他的家乡。

琼玉陪我们聊过的话题包括大陆的经济成就、台湾的长久魅力和岛内的政治现状。我稍有些担心的是两岸关系,统一或者独立。讨论类似问题的过程中容易出现剑走偏锋的现象,好在事实上局面从未接近失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已经迟钝,再加上酒精的负面影响,所以我只能坚持少说多听以保持对局面的阅读。只要感觉到大陆朋友深信的“祖国统一大业”理念离脱口而出已经不远,我就尽快找机会提倡“维持现状”,将难题交给比我们更聪明、更有智慧的后代去解决。琼玉从未直接强调过台湾2300万人民的自决权,她希望台湾获得应有的国际地位,同时也跟大家聊去中国大陆办日本料理店的可能性,比如江苏、安徽的传统煤矿区。琼玉有台商朋友在那边做生意。

3年多下来,水柚没有搬去淮北或者徐州,仍然坚守在台北龙江路边。第三道菜是蚵仔煎即煎牡蛎,我想也应该是日式的。我从来都无条件地信任阿序和琼玉,没有问日式蚵仔煎跟台湾传统风格有什么不同。现在知道了,我的做法无意中暗合Omakase方式的精髓,给予厨师无条件的信任。

琼玉抽空再次坐到我对面。喝过一小口威士忌以后,她说在洛杉矶的弟弟情况不错,房子搬大了,孩子非常可爱,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回了台湾。琼玉希望去美国看弟弟,只是阿序不能长时间坐飞机,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阿序端着一杯啤酒过来,“Suli,欢迎你多来台湾看看,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喔,以后更不会了。”

我背后一桌客人进入到尾声,一位中年女性站起来跟琼玉打招呼,准备告别。

“刘姐,这是Suli,华盛顿来的记者。Suli,这是刘姐,也是你们媒体人士喔。刘姐你知道吧,Suli第一次来的时候肩膀上挂着个高级照相机,手里还拿个笔记本。他进来问我这是酒吧还是餐厅,当时的几位客人到现在全都记得他。”琼玉给我们介绍。

刘姐挨着我坐了下来,她今晚显然没少喝,脸上红扑扑,但讲故事的能力没有受到丝毫的负面影响。刘姐跟琼玉在一次旅行过程中偶然相识,然后成了好朋友,接着每个月都会带朋友来水柚。刘姐家在新北三重区,离餐厅有7公里左右。她办着一个广告公司,为纸质媒体代理业务,主要客户是《中国时报》和《自由时报》,刚好一蓝一绿。

“台湾办报纸不容易,《苹果日报》和《联合报》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勉强维系。”刘姐说,

琼玉同意,台湾经济不好,让人多少有些焦虑。

刘姐说,“还是中国大陆好啊。我一个侄子在深圳工作,点心师,月薪快3万人民币,相当于13万多台币,在台北不容易有这样的高收入喔。过年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东莞的女朋友。”

东莞这个地名让我的反应稍有延迟。东莞女朋友?但我很快说,“中国大陆经济不错,不过可能总在一种高风险的运行中,台湾生活质量非常好。”

刘姐和朋友告辞以后,琼玉介绍我加入到了两位中年男性中间,他们喝着威士忌,“大摩12年单一麦芽”。台湾酿造威士忌的时间不长,但呈现异军突起的态势,目前已经获得相当程度的国际认可,我不知道原因。

张汉琦,淡江大学电脑博士,目前担任一家资讯公司副总经理。另外一位叫Tim,企业家,经营螺丝生意。

“台湾加工螺丝世界最好,整个产业年销售有10亿美元左右。”Tim说。

另外一桌的林先生加入进来。我们打过招呼以后,他说,“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不好,我有事要跟他们谈。”

我感觉遭到了突然袭击。我来台湾三次,跟无数人接触过,时常遇到旁边餐桌的台湾人邀请我加入到一块喝酒的情况,林先生的做法我是第一次遭遇。

Tim用手轻拍了我一下。张汉琦冲我笑了笑,“他喝多了,别在意。”

桌上有包Davidoff清淡口味香烟。我取出一根,Tim递给我打火机。

林先生问,“你们知道多少区块链技术?能不能给我讲一讲?机器人跟普通人的生活怎么连到一块去?”

没人接话。

我问,“林先生,刚次听琼玉介绍,你在大陆生活过多年,要不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林先生总共在大陆生活过20多年,太太起初留在台湾。在大陆做台商不久他换成了南京太太,两人有个儿子。儿子最近回台湾服过四个月兵役,然后去了澳大利亚,他妈妈在那里。

“他妈妈去澳大利亚,你回了台湾?”我问。

“我们分开了,她当时强迫我卖了南京的房子分钱,很厉害喔。我们买的时候1平米2000人民币,卖的时候2万。当时觉得划算,现在恐怕1平米要10万了。”林先生说。

说完他就离开了。

琼玉端上来一盘新菜,我和张汉琦、Tim共享,大家接着聊了半小时。我抛出了一个不成熟的观点。从我这次短暂的采访经历看,民主如果缺少经济繁荣的支撑,吸引力或许会打折扣。想想看,如果美国只有民主,没有经济、军事、文化的强大,对世界的吸引力还能剩下多少?两人基本认同。Tim 说经济不好,台湾人心思变,连南部传统的深绿地区目前政治观点都在变化当中,此前难以想像。互相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我说LINE很好,但他们都有微信。台湾人大多用LINE,使用微信者并不常见。

快11点了,告别非常艰难。琼玉说再坐一会,再聊聊天,再喝点酒,再吃点好菜。时差加上前几天过度的体力消耗让我很难坚持,尽管内心里特别愿意继续呆下去。琼玉建议今晚全算在阿序账上,夫妻俩特别愿意免费招待我。我说自己出公差,美国政府的补贴可以基本保证每天享受台湾美食而不用自掏腰包,也许下一次自费来的时候再让你们请客。

琼玉的眼睛再次湿润起来。我们拥抱告别,这次的时间肯定超过3分钟,不用看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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