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婷
劉燕婷

中東與兩岸

【争议《八佰》】否认与反省:日本人眼中的侵华战争

在中国近代史上,对日抗战既是苦难,也是型塑民族认同的关键;于日本而言,这场战争更像急速狂飙的飞蛾扑火,既让东亚诸国留下侵略梦魇,也亲手为日本的国家不正常化写下序章。

如今战乱脚步已然远去,但发动侵略的后遗症仍令日本持续扰攘,不仅媒体与政界屡就“历史”、“靖国”、“整军”、“修宪”等议题激烈交锋,日本社会也深陷史观博弈,至今难以停歇。

战败初期,日本曾是反省与反战思想的天下;然而60年代始,右翼史观渐次回潮,不仅冲击日本的舆论版图,也令蛰伏已久的政治势力东山再起。《八佰》即便未在日本上映,由侵华战争引发的立场之争,仍将在这个岛国上持续博弈。


被战争割裂的反省史观


幕末以降,在美国黑船叩关、各藩心怀鬼胎的内外交迫下,日本开始了以政变与扩张为支柱的改革进程。以1868年的明治维新为例,其本身就是萨摩与长州两藩对德川政权的武力政变,日本也因此在“王政复古”的口号伪装下,开始了以天皇为名的独裁专政。

此后,接连的对外战胜与并吞无碍,让日本的民族情绪一路飙涨,从1872年并吞琉球、1874年“台湾出兵”引发牡丹社事件、1894年的甲午战争、1904年的日俄战争、1910年并吞朝鲜、1914年青岛战役、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7年的七七事变,到1941年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本战线越拉越长,却也越陷越深,终于在1945年宣布战败,并被战后的《和平宪法》体制束缚至今。

不论由牡丹社事件、甲午战争或九一八事变始计,“侵华”都是日本近代的对外战争主线,并让其迷走在称霸与亡国的危险边缘,成败诸举也在时间递嬗下,炼成了自信与耻辱的雌雄同体。故而如何定调侵华战争,便成日本政界与知识界的共同难题。

自二战结束以来,和平主义一度令日本社会风行草偃,原因一来是美国在日强推“非军事化与民主化”改革,二来民间也受核爆、经济崩溃、亲族流离等苦难席卷,因此“一亿总玉碎”能剎那化为“一亿总忏悔”;反战人士、知识分子带领全国共省侵略时,几乎没有遭受强烈抵抗,自愿放弃侵略能力也成了理所当然的国家路线。

然而上述反省氛围看似弥散四方,实则仍有程度之分。对当年的多数日本人而言,十五年战争(九一八事变至战败投降)应当反省,但1904年的日俄战争则不在此限。在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的《坂上之云》中,日俄战争被描述为“日本受俄迫害下,为求生存而竭力开展的防卫战”,这般论述后因小说连载而遍行民间。故当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2015年的战后70周年谈话中,说出“为反抗俄国殖民统治,日俄战争爆发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也鼓舞了广大的亚非国家人民”等字句时,民间多无强烈反感。

此外,1895年的甲午战争同样处于反省的失语下。同样与中交战,日本知识界虽对十五年战争感到愧疚,却普遍将甲午战争描述为“文明”与“落后”的对决,暗替明治维新的现代化之功加冕;尽管有学者提出“明治维新便是十五年战争之源”等批判,却仍难撼“维新促成日本强大”的主旋律,日本政府还于2018年隆重纪念明治维新150周年。

而在上述有条件的反省氛围下,右翼暗自蓄积能量,并于1960年代际,以一抹幽暗的身影窜出,化作熊熊焰火,在社会各角延烧。


当右翼逐渐回潮


早在1955年,日本民主党(自民党前身)中的部分右翼便力抗政治正确,发表《可忧虑的教科书》一文,主张把日本中、小学教科书中所载的日本“战败日”改为“休战日”,虽遭社会抨击,却也悄然引发某些有志者的拍手叫好。1958年,日本文部省将教科书中涉及“侵略中国”的语句,改为“进入中国大陆”,正式为右翼史观的卷土重来立下标竿。

1964年,日本作家林房雄出版《大东亚战争肯定论》一书,重炮抨击日本国内流行的三种“畸形”史观:一是来自苏联与共产世界的“共产国际史观”,其将二战定调为英美帝国主义与日德帝国主义的冲突,并直指天皇为罪魁祸首;二是来自欧美列强的“东京审判史观”,其认为战争源出日本的征服野心,但法西斯终究不敌民主;三是受中国、朝鲜、韩国控诉而成的“谢罪外交史观”,日本必须无止境地对这三国感到惭愧。

在林房雄看来,上述三种史观皆为战胜国强加日本而成,乃是列强对日本的战后复仇。故其首先以带有军国色彩的“大东亚战争”一词,取代相对中性的“太平洋战争”、“十五年战争”,再而开展出诸多“惊世论述”,例如在诠释大东亚战争上,其认为:

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既成功阻止苏联南扩,也让中国东北建立“民族自决政府”。而日本之所以在1937年出兵中国,为的实是保护受中国暴民攻击的日本侨民,中国民众也因此摆脱国共内战之苦,汪伪政权更在日军协助下由欧美列强之手收回租界。由最终结果观之,“大东亚战争”实践了孙中山所提倡的“大亚洲主义”,并帮助亚洲各民族摆脱西方列强的帝国主义暴政。

上述论述或许曾是某些参战者的理想,却无法为现实中的残暴屠戮开脱。但尽管书中说法不见容于日本主流论述,林房雄的观点仍成一代日本右翼经典,并为后世所承继。

1969年,日本文部省二度出手,删除教科书中对战争责任的反省;1982年,其再度删改教科书,将日本对亚洲邻国的“侵略”全数改为“进出”,“南京大屠杀”则改成“占领南京”。与此同时,带有军国色彩的“自由主义史观”也在80年代渐次崛起,其以东京大学教授藤冈信胜为首,自林房雄的著作中引取思想火种,并以“多元化”之名,力争右翼史观的话语权,既否认南京大屠杀、慰安妇强迫论,也痛批过往的反省思潮为“自虐史观”。

曾被战后和平体制重压的右翼势力,如今显然已难再遏抑。而其回潮看似荒谬,却可谓是日本经历战后政治格局变动的直接产物。


侵华反省何去何从


1950年代起,受惠于朝鲜战争爆发,日本经济高速增长,大国意识也逐渐萌发,保守派政治人物对《和平宪法》的不满渐生,加上日本在1990年参与海湾战争,不仅负担20%以上的战争经费,也首次将自卫队的扫雷艇开往波斯湾,成为日本参与国际社会的象征。在此氛围下,国内开始涌动修宪声浪,甚至出现争取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席位的呼声,右翼市场自然拓展不少。

另一方面,曾为和平与反战支柱的日本左翼,在经历中国文革、苏联崩解等外部事件后,逐渐丧失社会话语权,无形中也向右翼让位不少。宫崎骏、大江健三郎等左翼艺文界泰斗看似风光,却皆已是白发老者,正如反省侵华的思潮,论述虽在,却已渐有时不我予的喟叹。

如今的日本青年多未经历冷战与安保斗争(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签订的运动),面对不时窜出的立场拷问,其选择了退而不答,不愿过度参与上一代的论述之争。在“自虐反日”、“极右爱国”的两顶大帽子间,其最终隐遁至“政治冷感”的遮蔽下,避免碰触动辄得咎的敏感神经。

而在一片苍白的麻木外,侵华战争仍被立场所围绕。如今的日本既有参拜靖国神社的右翼政治人物,也有新冠疫情爆发后,以中文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并吶喊“武汉加油、中国加油”的松山芭蕾舞团。前者受战后的反省氛围压抑多年,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后者则创立于日本的左翼兴盛期,象征与中国的全面友好,却已渐成少数。

两种精神底蕴消长间,尽显舆情流变。《八佰》的问世,既是对两岸的一声叹息,也是对日本侵华观的再次聚焦。电影终有落幕时,但日本的精神焦虑,仍在持续。

原文發表於2020年8月26日《多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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