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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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in France

巴黎的疫情记录(2):疫情爆发,究竟谁之过?

这几日巴黎阳光明媚,往年这个时候,街上一定布满了享受春光的人。他们或是直接选择坐在路边而选择在拥挤的小桌板上用餐,或是放弃吧台的暖和位置面对街道而坐,边喝咖啡边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流,姿态随性而优雅。

实际上,对于西欧法意的这些国家而言,不论是工作日还是假日,此类风景十分常见。欧洲社会相对健全的福利体系让整个社会的运行节奏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甚至低效的状态。即便是在商务区的写字楼内,也不乏在午后在露台喝咖啡晒太阳散步、动辄花费一两小时的人。毕竟,争什么争嘛,有必要那么努力嘛,赚的钱还不是一样,生活最重要。

来法三年,我也渐渐习惯了慢节奏和低效的社会,本以为天塌下来也不会动摇法国人这样的生活方式了。没想到病毒无情,一夜之间,街上所有咖啡厅和餐厅都不复存在,人们甚至失去了基本的出行自由。统计显示,法国全国因为封锁禁令被关闭的餐厅数量高达175,000家,同时有40,000余间酒吧受到影响。我想,在禁令刚刚颁布时,法国人心里难免会嘟囔,咖啡厅怎么能算“非必要”场所呢,不能喝咖啡晒太阳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海外疫情爆发以来,我听到了许多诸如“心大”、“傲慢”、“不可理喻”的声音。从抗击疫情角度上来说,这些评价无可厚非,法国人自由散漫的天性也确实招致疫情爆发到如今难以控制的境地。但不晓得大家是否还回忆得起,国内疫情爆发之初一张上海地铁与武汉地铁的照片对比图。画面里上海市民正襟危坐,面戴口罩,神情严肃;而相比之下的武汉地铁车厢,市民们姿态放松,谈笑风生,没有一个人戴口罩防疫。犹记得当时社交媒体上对武汉人的评价,诸如“疫情发源地的人居然这么心大!”、 “全中国都被你们害了!”等等之声如雷贯耳。

1月20日,上海与武汉地铁车厢对比

作为一个曾在上海度过大学四年的武汉人,我也曾对武汉人的松懈而恨铁不成钢,甚至还专门打电话指责了身在武汉的父母。如今,随着肺炎疫情实实在在地融入自己的生活,我发现,当时的自己似乎忽略了人性本身的局限性。人类的行为,并不一定都受理智驱使,反而是直接受限于生活的圈子和身边的环境。互联网时代或许会加速信息的传播,却无法直接动摇人们脑子里的认知和偏见。上海这座城市聚集了全中国最精英和最优秀的力量,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信息的消化能力和危机的认知速度自然优于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们。另一方面,上海这座快节奏的城市施加给普通人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充满了危机感,因为假如不倾尽全力,他们随时面临着被逐出这座城市的可能。可以说,是这样的环境加速了人们对危机的认知,进而作用到行为本身,才引发了地铁车厢的一幕。

民众对危机的认知

面对灾难,人们普遍根据三个准则评估风险: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我们控制事件的能力以及结果可能造成灾难性的程度。法国人长期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慢节奏的生活首先影响了其对危机的认知能力。大部分人、包括媒体甚至政府,一直拒绝承认新冠疫情在法国广泛爆发的可能,而法国的疫情形势也曾一度相当稳定。在意大利疫情刚刚爆发之时,法国不仅无本地感染病例,最后一例输入性病例也已痊愈出院。

第二,本国健全的社会福利医疗体系,也让寻常法国人对自己国家控制疫情的能力充满信心。要知道,法国在世卫组织公布的全球医疗卫生系统综合排名中一直位于前列。法国人引以为豪的社保体系惠及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居住者。不分国籍、年龄和收入的人,只要如期缴纳了社保,国家便会负责其70%的就诊费用和常用药支出。换句话说,只要拥有一张社保卡,任何人都可以放心去看医生、买药,而完全无需担心花费,哪怕是面对住院等重大医疗疾病也不例外。法国人或许从未设想过自己国家的医疗体系会面临如今的压力。

针对第三点灾难发生的程度,我在第一篇疫情记录中曾提到过,一直以来,法国人对covid-19的认识,都是基于普通流感。这个所谓的新式流感不仅死亡率低,也多发于抵抗力弱的老年人,普通人即使患病也有98%的几率恢复健康,毋宁说年轻人群体了。持这种意见的法国人占到大多数,甚至连法国卫生部也不能免俗。他们给予民众的建议从头到尾就是,勤洗手、勿行贴面礼和不要去探望年老体弱的老年人。

最后还必须提一提社会习俗。大家都知道,西方文化语境下,握手是相当普遍的社交礼仪。而在法国,除了握手之外,贴面礼同样拥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面对卫生部劝阻人们暂停此类行为的建议,有小部分人依然坚持履行着此类社交礼仪。他们的想法很单纯——如果在每天的问候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bonjour”,那么如何区别陌生人和亲朋好友呢?

以上大致解释了面对此次病毒,法国人自身的认知局限性。而承担信息传播责任的媒体呢,他们又在做什么?

媒体的态度

Les Chinois, c’est compliqué et on ne le comprend pas (“中国人太复杂了,我们不懂。”)

事实上,无论是在传统媒体还是社交网站,法国对中国的态度一直是复杂的。总体可以概括为,偏见大于欣赏,片面报道大于客观认识。具体表现在,承认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国力,但对于众所周知的人权和体制问题充满诟病。而对于中国人本身,法国媒体的报道有时充满了偏见,诸如放大个体行为而以偏概全的例子不胜枚举。媒体上时常可见到中国生产低质量产品、假货的报道。法国人至今对中国人食用野生动物和狗有着执念。总之,面对差异,法国媒体的态度是,承认差异但拒绝讨论,因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法兰西民族是骄傲的,他们有着丰富的革命斗争史和国民参政传统,对于文化艺术上的保护世界闻名,也曾诞生不少先进思想。法兰西人民是奔放不羁的,集体主义是什么,个体的生存和意义最重要,是人民构成了国家。这次疫情中,各方媒体秉持着对中国的一贯偏见,不去关注中国抗疫工作的积极面,始终关注着极端封锁政策带来的生活不便和经济停滞。他们的报道失实了吗?违背新闻原则了吗?并没有。但在我看来,将流行病在法国爆发的可能性完全剔除从而错过在民众中普及Covid-19的常识的最佳时机,便是一种失职。要知道,中国人民用血泪换来的“无症状传播”、“潜伏期长达14天”、“病毒活性强“等众所周知的事实,直到最近一周才在法国媒体上提及。本来,由于口罩短缺,政府一直宣传着口罩无用论。然而随着人们对病毒的认识逐步加深,法国人民开始认识到口罩的重要的防疫作用,进一步抛弃了对戴口罩的偏见。此次封锁中仍在岗位上的警察、清洁人员等高风险行业工会甚至向政府提出口罩需求,否则不排除行使“退出权”而拒绝工作。马克龙政府于是不得不呼吁,“大家在封锁中也要工作啊!”

2月23日起,法国自己交往密切的邻居意大利感染病例出现爆发性增长,小部分民众出现恐慌情绪。法国某报纸关注到了这一现象并进行了报道,但下一版就刊登了针对此类恐慌情绪的“专业“解析,结论是,社交网络对不实信息的传播放大了焦虑。这些报道无疑深化了偏见,让本就意识不强的法国人,更加放松了自己。诚然,Facebook、Telegram上的小组也确实曾出现对疫情的夸张甚至不实报道。但这远远不是忽略病毒传染性的理由。任何一个稍微专业的学者和新闻人,都应该意识到法意密切的地缘联系后,所隐藏的流行病爆发之可能。

政府是否有失职

说完了民众和媒体,那么政府呢?不得不说,法国政府真的很难做,因为法国人实在太难管了。即使到了今天,在疫情持续恶化、全面封锁的禁令已经颁布一周的背景下,法国的街道还是一出太阳就挤满了人,楼下也时常可见三两青年的聚集。法国警察在近期200,000次抽检行动中,对124,000个不遵守规定出行的人们进行了罚款。这惊人的比例似乎在提醒我们,是啊,天性自由的法国人怎么会因为一纸禁令的影响,就放弃晒太阳和出门呢?法国政府于是不断呼吁,我们现在是战时状态啊,请各位呆在家里,减少出行。

回到正题,马克龙政府自上任以来,虽厉行改革,但始终阻力重重。黄马甲事件、铁路集团和公交集团的时不时的罢工和反退休改革游行等事件,让小马哥这一路走的非常不顺。此次新冠肺炎又是多方因素的作用,背景更为复杂。

去年底,面对长期的财政赤字,政府下决心进行退休制度改革,此举无疑触动了社会多阶层的利益。巴黎地铁集团(RATP)和法国铁路公司(SNCF)更是当即宣布反对改革、无限期罢工,致使巴黎交通系统瘫痪了近两个月。当时的上班族工作日骑车走路通勤,到了周末,又因为没有交通工具而不得不取消出行计划。年底本是商业最为繁荣的时期,交通瘫痪使得经济活动收到限制,许多企业本就已经有所怨言。此时,相关行业才刚刚获得喘息不久,再次封禁将对企业产生更大的经济压力。这让面对疫情的马克龙政府不敢大刀阔斧的关闭商业场所和限制文商活动。更重要的是,封锁、封闭作为一种极端的防疫措施,不仅会造成经济停滞,也会给民众生活带来不便。而大背景下,马克龙政府的支持率本来就已经不足40%。于是,在2月底意大利疫情爆发之初,政府不仅并没有对疫区回来的人进行强制隔离,也没有限制法国对意大利的经济文化交流。仅仅是建议有疫区接触史的人员尽量远程工作和减少出行。可想而知,真正践行严密隔离的法国人少之又少。

3月7日,政府在当时疫情恶化的两个大区率先推行了关闭学校、企业远程工作等极端政策。媒体就经济和民生问题质问政府,反对和批评声再一次不绝于耳。“难道本区经济停滞的代价要由国家来补偿吗?”  在法国,政府是服务于人民的。此时的疫区民众,由于自身认知的局限性,相比疫情爆发,更在乎政府能否最大程度方便自己的生活。

此时,六年一度的市政选举也让抗疫形势更加错综复杂。法国人热爱政治,市政选举又与许多民生问题息息相关。一边是感染数字的不断上升,一边是民众的持续不断的参政热情。所以政府在第一次严密封锁禁令下达时,还特别声称市政选举不会暂停,想要投票的民众依然可以去现场投票,政府将在场所门口加强卫生防护,绝不会剥夺民众的选举权。

以上种种,使得法国政府对全国层面的防疫工作畏首畏尾,进而错失了疫情防护的良机。强调这些背景并不是在为法国政府开脱,事实上,法国政府在此次疫情爆发的过程中也绝不无辜。大家可以从社交网络上传播的一张图中看出端倪。

马克龙的发言前后不一

反观整个防疫,法国政府传递给公众的态度前后不一。针对疫情在法国的爆发,也并没有做好及时预案。面对民众,政府对Covid-19科普不足,种种说法不攻自破。至于执行层面,其一贯的效率低下导致社会各个方面隔离防护措施不到位,行动永远落后于疫情扩散速度,造成医疗资源紧缺等问题。一方面,邻国意大利医疗系统发生挤兑,死亡率不断上升;另一方面,法国的公共医院却在3月11日向媒体表示,无法给出专门针对新冠病毒的床位的统计数据,因为医院还在对长期住院的重症病人进行协调。

检测方面,法国早在3月初就宣布放弃对轻症患者的检测,建议有症状的民众首先求助家庭医生和网络问诊。防疫方面,法国政府反复强调的“口罩无用论”曾被广泛接受。但随着疫情恶化,不少人对政府提出质疑,为何法国政府在2月初承诺的口罩到现在还不发放?一个无法满足医护人员防疫口罩需求的政府难道不令人羞愧吗?

面对这些,法国总理菲利普在3月24日的国民议会上叫屈声称,从始自终,政府的工作都是依照WHO的指示来的,他在疫情爆发之初就在海外下了1500万的口罩订单。但全球化背景下,口罩的主要生产国中国自顾不暇,自己也无能为力。应当反思的是产业转移对国家的负面影响,而不是简单将医疗资源紧缺怪罪到政府头上。与其说是政府失职,倒不如说是法国上下社会结构和政治体系的局限性,使其不足以应付突如其来的疫情。

两个月前,没有人会想象得到如今世界会陷入这般混乱。谈及防疫工作,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策略,其背后反映的实际上是社会文化和国情的不同。我想,简单的指责是容易的,尝试去理解却是艰难的。任何时候,人类都不应该放弃沟通,即使不能改变环境,我们却也可以试着去影响身边的人。

昨日在报纸上读到一句话,

Nous entrons peut-être dans une ère où des choses qui semblaient autrefois impossibles deviennent presque inéluctables. (我们可能正在进入一个时代,过去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不可避免的在发生。)

法国人已经开始反思了,我们呢?


後記,文章發佈之後發現了一些編輯錯誤,故而隱藏了之前的版本,還望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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