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敗者回憶錄20: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我於1946到1948年居住北平,是10歲至12歲的少年,那時的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文氛圍,一直讓我懷念。十多年後,我到北京找尋過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

抗戰末期,從上海淪陷區逃難到國民政府統治區的安徽省屯溪市。為什麼是屯溪?因為在抗戰期間,當江浙等東南各省許多大城市相繼淪陷後,位於安徽南部的古鎮屯溪,就成為一些黨政軍機關、文化團體及大中院校緊急遷往的小後方,是東南部抗日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原來只2萬多人口的小鎮,增加到20萬。江浙人之多,市場之繁榮,有戰時「小上海」之稱。但即使是住在這個「小上海」的旅舍,我還是第一次見識了在地上牆上爬滿蛀蟲的糞坑,並必須在那裡方便的恐怖。這似乎是我對短期寄居的屯溪,仍然記得的印象了。

沒有多久,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我家在屯溪大概只待了兩個月,就遷回勝利後的上海。

到處掛滿了慶祝抗戰勝利的標語,和領袖蔣介石的肖像。市民在狂喜中,迎接重慶國民政府的回歸。重新掌權的國民政府,一方面懲治「漢奸」,另方面也出現大規模的「接收」敵偽資產行動,「接收」後來被形容為「劫收」,因為許多並非敵偽資產的公營或私營機構,也因為在淪陷時期不可避免與汪政府打交道而被「接收」。「接收」是一塊肥肉,不同級別的接收大員是大小肥差。貪污行賄瞬即泛濫,而黑社會也很快恢復活動。淪陷時期上海儘管多數人的生活艱困,但治安和社會秩序良好,黑社會絕跡,戰後似乎一切又都回來了。

回上海後住了大約半年,社會變化太多太快,來不及存入記憶中。記得的事有:當時還在國共合作時期,姑姐李麗蓮和姑丈從延安來上海做統戰工作,聯絡文化界;稱作「法幣」的貨幣開始貶值,房屋的交易用金條;很少見到父親,他在北平和東北有新的工作。大約1946年初,媽媽帶著姐姐和我,遷去北平。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很小,飛行時機身搖晃,我們都嘔吐了。

從住慣了的繁華的上海,移居到古老純樸的城市北平,對我可以說是耳目一新。那時的北平,只有一百多萬人口,是中國末代皇朝的帝都,但自1927年起,這裡已經不是政治中心,也自然不是經濟、文化活躍的城市了。所有的房子仍然是平房,或兩三層的小洋房,因為帝居規定,所有民居不能高過皇宮。那裡風沙和塵土飛揚,遇到下雨天,就是滿街泥濘,故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壞名聲。

11歲與姐姐、堂弟於北平天壇

但古城卻散發著美麗迷人的氣息。那裡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像上海或南方那樣天氣變化不測。穿單衣、穿夾衣、穿棉衣,都有一定的時候。城市到處有大樹,也有許多公園,最多人去的公園,是曾經作為皇室們花園的北海。北海有全城最高的白塔。夏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被大樹濃蔭和湖水籠罩,一片綠色;冬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又被白雪覆蓋,一片銀白。冬夏都看不到屋瓦和馬路。而秋天,城中有一大片鮮紅,那是香山的紅葉。

北平的居民,純樸而幽默,街上到處都響著「勞駕,勞駕」的聲音,「勞駕」大約就是香港人說的「唔該」之意。馬路上極少路人的爭吵,講話的聲音也不大,不管哪個階層的人,都很有禮貌,相互忍讓似乎已成為人民的生活習慣。這是我在大上海所見不到的。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市政是怎樣運作的,但大概國民黨並不那麼中央集權,地方應有自治的權限。那時的北平市長是教育家何思源。

我於1946到1948年居住北平,是10歲至12歲的少年,那時的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文氛圍,一直讓我懷念。十多年後,我到北京找尋過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7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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