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a
J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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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時

吳湖帆臨鄭所南蘭花

像在陌生而黑暗的大洋,被難以分辨的洋流和暗流裹挾,周圍不知道是何種生物或者非生物,一切事物的沉默中,是一切事物無聲的呼吸,呼吸隨著洋流湧起漲落。一個巨大的壓力艙,不知道哪一部分壓迫着那一部分,也不知道哪一部分吞沒哪一部分,更不知道這不可見沒有外形也似乎沒有厚度因而厚無邊際的容器膜是不是會爆炸?


500年來,在東方,一直有一條主線:內外有別,內部竭力自洽;而內部與外部的邊界,何為內部,內部與外部的關係,不斷在世界的變化中適時調整。但是核心從來沒有改變:內部的穩定和純粹是東方這個世界不可改變動搖的存在之基。一切都要在這個核心的熔爐之內煉化。


一個最初帝力弗及的漁耕於逃難之地,有人來居,代代相襲,也人來人往,從本土中文化生長,也從異域帶來文化。帝力遠播,朝代興替,治權楔立。在大航海和第一次全球化時代,成為龐大內部與外部世界接觸的隔離點。在政治文化的化內與化外的邊緣處,百尺之蟲,捨其足而不傷其身,作為權宜之計的籌碼,漫演至今。180年來,它在世界分分合合的巨擘角力之中,形成了自己的社會,自己的習俗。它的價值觀主體與現代世界的價值觀吻合,但是又有與身後巨大“父體”斡旋的靈活性。


然而,180年來這顆香江之珠主體是缺失的。不是它的主體不存在,而是掌握它的命運的種種力量無視這個地方的主體,它被籠罩在一個更大的主體下,予取予舍。處於這樣一個中間位置,它的人民未嘗不曾隱忍,只不過希望能夠保護自己原有生活方式而生存。至少,可以不太害怕地說話;可以不受限制與整個世界聯繫;放心法律大體公平可以保護良善;知道權利有界限不會肆意侵犯Citizen;不會憂慮生養下一代是不是造孽。


不管是36年前還是23年前,廟堂宮廷之內的真實想法,人們只能猜測。但是當時,不管中國內外還是香江之珠,人們的基本共識是中國擺脫了以往的封閉和內鬥外鬥的意識形態,改革發展融入世界。東方雄獅覺醒,要成為世界中一顆閃亮的新星,以富有和文明贏得世界的尊重。因而,即使有對50年後前途未卜的擔心,但是文化母體固有的情感聯繫,對祖國未來的信心,依然是一個人心順應的主旋律。


然而變生於內。中國並沒有成為世界中的一部分。因為其特殊的權力配置和權力的世界想像,古老的內外之別的世界觀短暫瞌睡後又再度還魂。一種絕對的權力,它既不是傳統的,也不是世界的,成為比空氣和水更根本的生存要素。這種絕對無法描述,只能譬喻。假如說上帝是絕對的,上帝的絕對也是有形的。上帝的絕對真理是隱藏的,要在人自身去發現。上帝的真理在人的良知認識和靈魂需求中體現。違背人的良知和靈魂,不存在上帝的真理。而有一種東西,它比上帝還絕對,而且可以否定、拋棄人的良知和靈魂,那麼這個東西對人,對世界來說是什麼呢?


它也不是傳統的。因為傳統中“天賦之權”也不是絕對而無形的。它是一種世界關係中的契約,建立在帝權、民意、天道之間的相互關係中。民順從帝權,帝權符合天道,而天道體現民意。帝權的合理性是民意授予的。這是一個相互回應的世界空間。從來沒有說只能有一種聲音一個力量。四書五經沒有這樣教過,也不可能這樣講。因為建構那個世界秩序的首先是合理性和合法性,它基於特定的倫理和善。雖然是特定的,但是它與倫理和善的本義不是相悖的,也就是這種倫理和善可以被普遍接受、認同、實現。


中國的歷史從來都是帝王將相成敗興衰的記錄。按照現在的觀念,不無宣傳洗腦之嫌。但是聽其言知道其行為的根據,至少會明白一點,無論什麼帝王將相,無論哪個朝代,歷史書寫要遵循合法性的原則。它可以狡飾真偽,但不能善惡不分。四書五經都要堂而皇之書寫善惡、是非、倫理、道義。舉例來說,商滅夏,是不是夏桀真得暴虐荒淫,史學家、考古家和後人盡可懷疑,但是寫到歷史中,它要這樣說:夏王把人民都耗竭殆盡了,在本國的城邦肆意侵凌。人們怠工,裝著看不到他,不積極效力於他,不聽他的。大家都說:“時間和太陽,你什麼時候終止?我們和你一起滅亡吧!”【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尚書 -商書 -湯誓 》】這樣,湯武才名正言順可以伐取而確立自己的統治。


當一個帝權背棄了自己的合理性,人們拔竹子破壞森林;詛咒太陽和時間;也怨怒不得而另尋出路,所以會唱:“大老鼠,別吃我的糧。我伺候你多年,你也從不考慮我。我發誓要離開你,找一個能夠生活的樂土。可是樂土樂土,我在哪兒能找到你呢?”【《詩經 -國風 -魏風 -碩鼠》】這樣的歌,過去都是百姓傳唱。政府在大道在村口在宮廷門外豎立華表,人們把歌詩貼在上面,或者有採詩官走村串戶蒐集。採詩官可能也是巫師和史官兼職。這樣的目的是君王可以聽到民意,以避免糊里糊塗就被湯武之類的兜底掀翻。比如中學課本學過的《謅忌諷齊王納諫》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植物有生命沒有靈魂;動物有靈魂而沒有思想;唯有人類有生命、有靈魂、亦有思想。思想和生命與靈魂本來不可割裂,但是在現代世界,人被剝奪了神聖性也被剝奪了與生命和靈魂的聯繫。現代的牲人似乎可以在不屬於自己的思想引導下,度過沒有自己靈魂的求生者的生命。當人不作為生命、靈魂、思想一體的完整的人,而是作為生命權被控制,剝奪了靈魂的思想的當代牲人,他/她就沒有自我,也不能表達、代表自我,他/她只能被代表。他/她是一個空心人。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稻草人

靠在一起

頭腦裡裝滿了乾草。哎呀!

當我們在一起竊竊私語

我們乾巴巴的聲音

即安靜又無意義

就像乾燥的草間的風

或者碎玻璃上老鼠的腳

在我們乾燥的酒窖裡

有形無樣,有影無色

力氣癱瘓,不動而示

那些過了河

眼睛直視死亡的另一個國度的人們

記住我們 — 假如還可能 — 不是迷失的

激烈的靈魂,而只是

空心人

稻草人


《艾略特:空心人》


從心,還是從現實生存考量,這是兩回事。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沒有心而活著。能夠無心而活的,是人的變異。空心人有權利要求那些有心有靈魂的人,放棄他們的心和靈魂,放棄他們的尊嚴,捨棄他們的生活——也就是說,有權利要求他人和自己一樣嗎?不管出於什麼理由?


剛到加國時,我所住的居民樓的管理員一家來自拉美地區一個小國,伊斯蘭家庭,有四個孩子,經濟狀況不好。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很同情你的同胞們,他們沒有辦法擁有人的尊嚴和自由。”——我無法享受這種同情。但是他明明白白所說的,我拿什麼來否認呢?


被納粹殺害的德國貴族、法官、抵抗者赫爾姆特∙詹姆斯∙格拉夫∙馮∙莫爾特克,在1943年構想一個新德國時確立了一些原則,其中包括:重建正義和法律;去除對良心的強迫;對信仰、種族以及民族的無條件包容;社會經濟結構是為了實現人的尊嚴和自由,要確保社會正義和自由;人們有自我管理和平等參與的權力;國家以真誠在世界中與其他地方建立良善的關係。他也說:“在所有時代中,任何知道善惡有別並且對此不存懷疑的人,不管這世上的惡有多麼得勢,都已經為祛惡鋪下了第一塊基石。“


“你是那被貶低的人,那不可理喻的人,那痛恨自己遠勝於痛恨他國的人的舌頭;你是告密者的舌頭,是困惑不解對自己的無知對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不安的人的舌頭。可是沒有你,我又是誰?……沒有你,我是誰?我不過是像每一個人一樣的哲人。“【米沃什:《我忠誠的母語》】


我並不真得認識他們。我也從來沒有在那裡生活過。我不是在為他們的生命自由而辯護。我在為我自己的人性而辯護,為我和世界中其他生命共有的、珍貴的人性尊嚴而辯護。不這樣,我的生命無以立基。我的聲音是我自己的生命不得不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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