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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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之人,以为有女。

雨夜中的路面霓虹——《阳光普照》影评

只有那场雨夜路面上的霓虹,以一整晚干不了的潮湿,替菜头絮絮辩解。
“幸好我不恐惧,我把恐惧给了云”

这应该回忆里最大的一场大雨,雨水浸润街道,光影濡湿氤氲。昏黄的路灯下,黑色树影在墙壁上狂飞乱舞。湿漉漉的路面映照着霓虹,蓝紫、柔黄、湿粉,倒影易碎,光华流淌一片。雨声被消减,柔情天真的月琴声中,菜头开着摩托车,顶着大雨微微弓腰,骑得费力。阿和挺直脊背坐在后座,显得无谓又茫然,手臂撑在膝盖上。是连梦都泡在水里捞不出的夜晚,是菜头和阿和去砍杀的雨夜。

“他坐在哪里?” 这是菜头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电影里的第一句话。穿过狂风斜雨的小巷,逼仄狭窄的厨房,在拥挤中转三个弯,落刀之前,菜头毫不迟疑,眼神像未驯化的动物,却有确定的忠诚。等黑轮被砍掉的手在热汤里轻轻翻转,音乐稀释,鲜血四溅。菜头只有一瞬的惊慌被定格在瀑布般的雨势里,而后仓皇消失,既无迹可寻,也无处安放。音乐停止,便又是阳光普照,树冠苍翠闪亮的一天。

“我只是微不足道的烟尘”

“但司马光就是坚持,还有一个小朋友没有被找到…… 只有司马光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司马光捡起石头砸向水缸,水缸破了,但是根本没有水流出来。他们看到一个小孩,坐在水缸的阴暗处,看着水缸外。” 那个水缸里的孩子是阿豪隐藏的另一面,也是不光彩、不被看见的阿和,却永远不会是菜头。在被讲述的故事之外,菜头长长久久地生活在水缸中,暗无天日,强撑着一丝体面,捱过一个又一个缆断舟沉无助的瞬间,却依然无助地向山穷水尽处坠落下去。

没有人会坚持寻找,更没有人会为他打破水缸。


从零星的几句台词,可以拼凑出菜头的生存境况:没有父母,只剩奶奶一个人,家徒四壁,根本无法赔偿黑轮家150万。“ 我回来的那天,我找不到住的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家被查封了。那时候我奶奶还住在里面,后来被赶到老人安养中心。” 《大佛普拉斯》中,有钱人的世界是彩色的,市井乡氓的世界是黑白的。电影后半段,菜头刑满五年后出狱,他出现的那一刻,光与影陡然转向晦暗。这就是菜头的世界了:意味不明的黑色,和一道泄露出的凄厉血红。

这五年间,断手的黑轮跟着父亲认真做工,阿和一家似乎也渐渐走出阴霾。人生的道路依然崎岖,停停走走之间,和解和原谅来得缓慢 —— 但它确实在慢慢发生。只有菜头,无法预测,流里流气,做着不干不净的生意,和枪支毒品打交道。他是危险的,令人紧张的,肮脏污秽的,见不得人的……只要他存在,就是阿和一家好好生活的威胁。黑轮能听到阿和一句真诚的对不起,菜头到死也只是阿和的一个麻烦。这甚至都不算是一种侮辱,在20多层烟雾缭绕的小房间,菜头坐在拥挤之中,与阿文的局促相比,他自在,凶狠,显得有力量。但在风里,在阳光下,菜头就被永远地被拒绝了。被整个社会拒绝,被一切人类的温存拒绝。

“飘荡在你的身边”

阿豪死的那天,太阳光晕在一片炫目里与乌云短暂缠斗,终究颓萎,被云遮盖。菜头死时是黑夜,依然是静默流转的空镜头,一丝微光被浓黑彻底吞噬,危险藏匿,无处可逃。而后是大暴雨,闪电劈下,亮如白昼,泥污、血水,连同莽莽丛林一齐被洗刷。菜头被留在那里,不是次要的,不是被轻视的,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死也死得了无踪迹。落雨之前,菜头应该想着重新开始吧。他在车里拿出一根烟,把玩思索一下,还是决定去车外抽。阿和说过,不要在车里抽烟,上次的烟味,我跟老板解释很久。

“幸好我什么都不是”

菜头没有一个碎碎念 “把握时间、掌握方向” 、为他昼夜不休守候的父亲。没有前一秒绝望地质问, “还是有什么狗屁事情你没有让我们知道?” 后一秒又叹气关切,“你有缺什么吗?”,听到他说想吃铁蛋后又立刻笑出来的母亲。没有一个执拗相信、打破水缸,“就只是来看你” 的哥哥。没有在滂沱大雨中载着他为他出头的朋友。没有宁愿错过班车也要听完他故事,水雾迷蒙绿植下牵起他手的女孩……

当狱友们唱起《花心》为阿和的出狱送行;当阿和终于奔跑在安全镇静的落日余晖中;当母亲痛哭着与父亲相拥,远处一群白色的飞鸟洁净如同云团……宾利车,重翠桥,政府清洁队,城市的街道与高楼,他们都向着一个晴和,有希望的白天。又有谁会告诉菜头,只要你愿意。在深重的雨水里与他一同淋湿,告诉他, “ 黑夜又白昼,春去春会来。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而热带总是明亮,阳光总是慷慨。在曝光的宏大和伟岸之外,在可以躲藏的阴影之外,只有那场雨夜路面上的霓虹,以一整晚干不了的潮湿,替菜头絮絮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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