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
洋流

凡夫之人,以为有女。

长白山下的企鹅

父亲在晚上8点给我打电话,说一些他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个有可能的、优渥舒适的工作。他希望我回去。“这只是我的意见,你长大了,我尊重你的选择。”父亲的语气不像对话,更像是迟缓的叙述。“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声音低沉,疲倦,似乎十分费力地,他把一种松散凝聚起来。这句话父亲一共讲了四遍。

“爸你吃饭了吗?你吃的什么?”

“早就吃啦。”父亲讲话的习惯,“早—就吃啦。”那个早字,他会拉长一些,潇洒不在乎的样子,很像告别前看似不耐烦的那种挥手,“别送了,快走吧快走吧,天要黑了。”电流沉默着,遥远,空旷,风声微弱流转,有一种佯装的镇定。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五月槐花已落,香甜飘散,故乡夜晚的风暖烘烘的,燥热蛰伏。想到我们之间横亘着狭长的海洋,横亘着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虚空,我突然间非常想哭。

“如果你觉得有兴趣,可以在网上查阅一下相关的资料。”他又说了一遍,十分抱歉似的,“这只是我的建议。”

我想象着父亲的表情,眉眼非常舒展,宽阔的下眼睑皱纹柔软。他说话时,嘴巴的形状饱满地变化着,眼神像讲述故事的人一样集中,发亮,你知道他百分之百相信,相信他将要说的事。“你知道……吗?那可好啦!”“唉,那可真是……”,他是那么郑重,诚恳,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个孩子,那种陷入乡野志怪传说,无法投入真实生活的、失了魂的孩子。

每次看父亲这样时,我和母亲总会笑他,他的认真过于夸张,那种专注因为煞有介事显得十分幼稚。对我们放肆的嘲笑,他一般并不在意,摆摆手转过身去,背影结实又颓然。有时他也会恼,“zhei 妮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他责怪一声,眼神里的光依旧亮着,生动,恒久,我可以在其中看得到他的一生。像喝尽一杯汾酒一样,父亲是把生活一饮而尽的那种人。他的快乐是游荡的,不吝啬分享的,来者是客,父亲有令人快活的江湖气。梧桐花被夏日的漫长振落,落在刷了天蓝色油漆的木桌和木椅上,雪花和凋落的文竹一齐噤声,融进老院子的泥土里。然后,然后我看到父亲笑了。

父亲笑了,他的牙缝变大,嘴角咧开时甚至可以看到一颗牙齿已经掉落,缺口空空荡荡。那张像被揉过的纸一样的脸,又被一只手不温和地展开。父亲的声响总是很大,呼噜声,笑声,在厨房的剁馅声,躺在沙发上时震耳的电视声……这些声响在地毯上打了个滚儿,落入另一种不被看到的沉寂中。有很多个清晨,我睡眼惺忪时看到父亲离去的背影,他穿着那件深蓝色西装,四季的6点钟因此有同样的陈旧,他弯着腰穿鞋,一只手撑在墙壁上,皮鞋的褶痕里都是灰尘,鞋跟落地克制,发出一丝仿佛踏入浓雾土壤的声音。

“爸,你要走了吗?这么早吗?路上慢点。”

“嗯。快回去再睡会儿。”父亲冲我摆摆手,天光继续梦游,窗外车辆稀疏,晨曦轻轻淡淡。楼下那些崭新又干枯的梧桐树之间,父亲的车像无人知晓的荒野一样沉默。打开车门, 如同拨开一层厚厚的雨后落叶,菌种隐藏其中。我知道座椅和车玻璃的触感,它们冷得像霜。父亲每周回家一次,在星期一的早晨他回襄汾上班,当我的脸颊重新埋进被子时,父亲窝在他的驾驶座位上,呼吸自在,熟捻,呼气的嗡嗡声像某种硬壳昆虫。他发动汽车,提档,加速,车的呼吸声与他的漫不经心一致,仿佛另一种睡眠。


父亲无声无息。

“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城市都可以,我们不一定要在太原。你还记得杨那吗?她在广州教书,也非常不错……”不知是不是夜晚的降临,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呓语,犹豫,重复,失去坚定。父亲的声音……是如此衰老。我静静坐着,身体变得虚弱,一种失败的感觉在他类似安慰的语气中席卷而来。好像要彻底融化似的。我用鼻子小声呼吸着,尽量不去管眼眶里模模糊糊的泪水。一片花瓣镇静地飘落,一只鸟收拢了翅膀,窗外空气悄然,孩子们白天的吵闹声暖热了树叶,晚风将它们放凉。

父亲知道我的答案。这些问题的答案,藏在我一路向南越来越远的航线中,藏在父亲一次又一次失去信心的沉默里。或许是从13岁开始,在我离开襄汾的那一刻,我也离开了父亲。那个被时令花朵标记的老院子,那些熠熠生辉的旧岁月,在我们新的生活中渐渐消失,又不断地在回忆里相聚。聚散宛如雨滴的形状,深情,敏感,突如其来,愈合般消逝。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他们的相处模式,逐渐在整个家庭中弥漫开来。他们熟悉彼此,亲近但不依偎,在磨合无果之后,他们放弃了改变对方的想法,那些差异、落空的期待、失败的同理,他们放任其存在。直至这一切变得衰弱,由令人疲惫变得轻盈。

在新的春天到来时,他们走进田野,采摘洁白的槐花,叶子宛若锯齿的芥菜,落霜的白蒿。他们的车辆停在玉米地旁,秋天的风高远,洁净,充满喜悦,落花生浅浅地埋在泥土里。偶尔,他们参与土地上的劳作,像所有出生在村庄的孩子一样,他们干起活来干脆,自信,既充满力量,又有动物的灵巧。他们深谙四季成熟的规律,熟悉果实就像熟悉彼此的脾气秉性。我的父母,他们有各自的核心。这意味着一种坚固,意味着他们即使离开彼此也能快乐生活。就像同一片树林的两棵树,他们有自己的时刻,坦然地拥有自己的风。

父亲知道我的答案,我也知道他并不会真的为此感到失望。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哐哐作响的摩托车后座,我问父亲,“植树节每个人都应该种一棵树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种过?”我的话很快被风吹散,世纪初的襄汾县城肮脏,破败,废弃的啤酒厂蒿草丛生,瘦弱的树木被煤渣和灰土覆盖。父亲停下摩托车,沥青道路被拉煤的大卡车压垮,坑坑洼洼。我们一前一后爬上路旁的土坡,一小块褐色的田野出现在四月的角落。毫无生机,野草像土地断断续续的咳嗽。

“每年我都会种好多树,比四棵可多多了!放心吧,我们一家四口的那一份绝对达标!”“好——多树!”那是属于父亲的语气,像他的灰色羽绒服一样暖和。我踢开脚下的土块,有一只同样颜色暗淡的瓢虫飞快爬开。地税局,烟草厂,桥西饭店,三跨桥桥头,在这段路上,我和父亲抿紧嘴唇,眯起眼睛,呼啸的风里尽是煤屑和尘土,我们被穿上黑色的衣服。等父亲的摩托车穿过护城河下的榆钱,穿过绿色粘稠的恶臭,土路两旁开始出现连成片的麦地。那件黑衣不再显得可憎,我想象着我和父亲是两只喜鹊,就那么哐哐作响地,搭上春小麦这趟通往未来的洁净列车。

父亲没有骗我。他带我去了那片土地,一棵棵小杨树遥远地站着,树干纤细如同孩子的手腕。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某一天,当我踩着发烫的夏日泥土一个人跑进它时,它俨然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树林。落叶松软,温暖,风声在叶子之间游窜,树林声带震动,叶子的脉络和树干的纹理一一展现,清晰,坦诚。光线一缕一缕落在我的额头,手臂,脚趾……它向我打开了自己,以一种温和的细节,轻微的颤动。

那个下午我没有说话,我和树林在一起,直到戴胜头顶的羽毛唤来晚霞,直到崖头的几户人家升起炊烟。人生第一次,我在没有父亲的陪伴下走进树林。树林吞没了我,把完全的自我浸透其中。晕眩,感动,没有边界的想象,世界的目光;恐惧,孤独感,惊慌,柔软,灼热的刺痛……有那么多种情绪,在我身体里冲撞着,我奔跑起来,跑过日暮下的荷叶田田,跑过湿草地里两只野鹅,跑过幽暗的苹果窖,山崖下奶奶种的绿豆地。天地屏息着暗了下来,我的脚掌发热,充满力量。

我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对我失望,尽管我的离开给他带来巨大的、无法填补的失落。父亲的那一部分自我,强壮,僵硬。他相信自己的生活,相信脚下的土地,醋的芬芳,野菜的甜味,他相信朴素和轻快的力量。与母亲战士般塑造自己的生活不同,父亲让生活流过,让一切存在在不变中得以确认。他停滞在家最开始的蓝色沙发里,套面磨损,填充物结块,框架扭曲变形,在不断的衰败中,父亲从熟悉里找到舒适。这样的生活并不精美,它潦草,应付,日复一日,纱质的窗帘长久垂挂着一帘灰尘,楼下羊肉面的味道渗入秋衣里。生活自行按照某种规律流动着,父亲放弃打破也并不遵循,他被一丝愉悦支撑着,而我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父亲的生活方式令我费解,他的固执和自私更是令我愤怒。和家人的旅行中,父亲通常什么也不过问。路线怎么走,晚上住哪里,吃什么好,这些问题,在父亲看来无关紧要,他迈着很小的步子,悠闲落后于人群,被一块石头吸引了去。

“轻松点嘛,出来玩就要享受大自然。”父亲坐在后座,手里握着半颗苹果,膝盖松弛,窗外是高山云朵,山上层林尽染。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管!”我吼出来,带着一丝哭腔。后备箱里母亲准备了足够的牛奶和零食,哥哥开着车,山路崎岖环绕,右侧是几乎垂直的深渊。家人笑了起来,应和着我。父亲看向窗外,“zhei 妮子!”他轻轻嘟囔一声,手里的苹果静止着,氧化,褐变。等下一个话题终于开启时,父亲匆匆大口咬着苹果,汁液在流失,父亲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我过早地抛弃了父亲,抛弃了对他的探索与理解。他离我那样远,远的像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在长白山,或者其他更远的地方。秋天的云冈石窟,父亲消失在人群中,大佛的脸线条凌厉,眼睛没有在寻找任何人。我快急哭了,皮影剧已经开场,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阳光寒冷,树影一片湿凉。“他永远都是这样!自私,自我,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从来,不会关心家人。”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咒骂着,失望着,委屈和气愤上涌。

隔着熙攘的人群,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悠闲,缓慢,眯着眼睛。他走过那些漂浮的尘埃,走过合欢树,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黑红,皱纹深刻。他像把被随便丢在墙头的旧铁锹,木头油亮,刀刃锈迹斑斑。父亲拥有的知识,那些战争和历史,他漂亮的书法,所熟知的野菜和野生动物的名字,如同民族志研究者,他对襄汾村落故事了如指掌,在年轻时他擅长短跑和篮球,意气风发……所有这些曾经的体面,像一条挂在冬天的昆虫尸体,逐渐风化,摇摇欲坠。最终在衰老来临时滑落,彻底抛弃了他。

就像我抛弃他那样。

父亲向我走来,在人群里笨拙的像只企鹅。他的西装袖子盖住了一小半手背,短粗,光滑的手指蜷缩着,从前的自在消退,他看起来踉跄,平凡,邋遢,是你在街上碰到后不会想起的人,是你无法崇敬的那种人。

一阵痛苦像树林凋落,苍白,平静。风在开阔的干冷里展现,悄然,无边无际,一层又一层。不知怎么的,我鼻子一酸,父亲的身影在眼前摇摇晃晃,我的视线仅仅粘着他,不能回头,不能移开。他有轻微的口臭,烟味留在牙齿上,他头发柔软,胡子像燃烧过的草堆,他脖子和后背有种味道,旧衣服一样坚固,怎么洗也洗不掉。他软弱,无能,一种强硬的固执保护着他——既然没有斗争,便不能被评判为失败。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父亲被留在原地。院子里的枣熟了,他拿根细长的木棍,噼里啪啦地打着枣树的叶子和枝干。那些果实掉落在他的肩上、背上,那些果实打湿了他。一地的叶子,有青有红的果子。他弯腰捡起,用拇指摩擦两下,塞进嘴里。他的腮帮子熟悉这种味道,秋天疲惫地躺着,父亲坐在石阶上,呼吸同样没有声音。

父亲终于看到了我,脚步依旧,他眼神掠过我,和鸟的翅膀一起停留在景色里。

“柳,你看呐,好不好看?”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语气雀跃,好像展示一件什么稀罕的宝贝。照片里父亲戴着墨镜,挺直了腰板站在大佛下,啤酒肚上衬衫扣子紧绷着,肚子下皮带系得松松垮垮,裤脚堆在皮鞋上。是那种20块钱的游客照,背景里有没擦干净的路人,地面干净,天空是影楼幕布一样的蓝,父亲站在明亮里,佛祖的脸看起来宽容。

“好看,斥巨资照的照片果然不一样。”我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浑浊,夹杂着一点哽咽。我多想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即便长大后我再没有这样做过。嘈乱的人群像是在窃窃私语,古乐器声非常遥远,一丝风吹过草和石头,冰封的时间不知所踪。我多想问问他,你还好吗?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像以前那样下碗面条就着醋和生蒜吗?老杨,我就要离开了,你会不会很想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直期待着我回去吗?

我多想问问他,爸爸,你会辛苦吗?还在逃避着或者承受着什么吗?

父亲看着我,没有丝毫疑惑,“是吧,我也觉得不错。”他得意地笑了,又重新把照片塞回口袋。我慌忙揉揉眼睛,挎着他的手臂,穿过走廊,穿过镇痛的风,穿过一些无依无靠的回答。它们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杨柳,我在长白山下。”也是在一个10月,父亲给我传来短信。“老杨,不要太想我呀。”我边笑他的迂腐老旧,边咬一口芭乐。隔了很久,他回复我,“想,怎么能不想。”彼时的广州暑气未消,风扇无法停止转动,21岁,雨后莲雾掉落一地,在腐烂的童年粉色里,我穿过寒冷的密林,雾气沉入林海,河流的边缘结了一层碎冰,山脉轮廓随着父亲的背影平缓绵延,火山湖落叶般飘落在褶皱层岩之中。那些无依无靠的回答,它们轻飘飘的,却通向任何我想去的终点。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累了,父亲步伐依赖,我感受得到他的重量。我们搀扶的动作生涩,或许在别人看来,我们像两只企鹅。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