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
洋流

凡夫之人,以为有女。

蓝星球是一座宇宙监狱

相比城市建设的规整,城市边缘的这片废墟是杂乱的,不稳定的,却也是自由的。在废墟之上,木子用涂鸦书写他的失落,他的困惑,他的空虚以及他的抵抗。


一、在注定消失的废墟上书写

公交车站串联出城市流动的轨迹。从市中心乘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大庆路首末站,再步行10分钟,就是人迹罕至的康乐路。康乐路位于蚌埠市市区西南角边缘,往南走,是市里的各个乡镇,往西走,就是去怀远县城的路了。

木子家离康乐路不远。沿着中粮大道宽阔的沥青马路向北走,路西侧是整齐高大的写字楼和医院,路东是干净的公园和学校。在拐角处一家不足十平米的五金店,木子买了4罐喷漆:红色,黑色,绿色和蓝色。

没有人对木子有片刻侧目。木子中等身材,中等个子,理着干净朴素的头发,大框近视眼镜遮住了眉眼,口罩遮住了剩下的半张脸。穿着黑T恤牛仔裤板鞋,读大三的木子看起来和街上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木子沉默地走着,背着双肩包像怀揣一个秘密。双肩包里除了四罐喷漆外,还有一个黑色的防毒面具,止痒液,充电宝和一瓶矿泉水。油漆刺鼻,吸进去呼吸道有隐隐的灼烧感,要喷的字句越来越多,木子怕化学制剂伤身体,便花20块钱在淘宝买了个防毒面具。

路边烟酒副食小卖铺贴着堵不起眼的矮墙,从墙壁的小缺口钻过去,木子来到了康乐路。规整的街道和建筑消失,窄窄的水泥地路面凹陷,污水横流。废弃的商铺卷闸门紧闭,招牌经过多年暴晒和雨水,已褪去原先的颜色。

再往深处走,本就零落的人声和车声彻底被空旷吞没。这就是木子口中的“僵尸楼”,废弃工地墙皮脱落,门窗残破不堪。钢筋、破碎三合板,废砖头等建筑垃圾堆积在地上,破墙烂瓦上是塑料、编织袋、自行车轮胎,破损的沙发,被丢掉的旧玩偶和缠在一起的电线……

木子低头挑选能落脚的碎块砖头,摇摇晃晃走得很小心。蚌埠连日大雨,雨停后,暑气和水汽郁结在空中,地上湿滑有积水。在被快速扩张的城市抛弃后,植物完全占领了这片废墟。野草和老树郁郁葱葱,有一幢4层高的楼,半面都被爬山虎覆盖。

3个月来,这片废墟干净的墙面上几乎都被木子喷上了字。今天木子特意穿了条旧牛仔裤,即使被草上的水珠打湿,被尘灰弄脏也不心疼。在找合适的位置喷字时,木子发现脚下踩着一块水泥板,把上面的草拨开,依稀能看到“不必期待”四个红字,这是他在雨季之前喷的,现今已经被大雨冲刷浸泡得模糊。

木子不喜欢千篇一律的白墙,他更偏爱有些破损的墙壁。烂尾楼对面是个室内停车场,车棚遮盖得很严实,里面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是房顶上露的一个小洞,一缕纤瘦的光流泻下来照亮墙面。在绿色的窗棱下,木子喷了两行字:“看到美好的事物,总会叹气。”


2020开年以来,沮丧和压抑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人。网络上开始出现一些写在废墟上的句子:相信未来、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种失落会持久吗?在注定会消失的城市废墟,一些年轻人选择潦草地写下字句,为自己此刻的坍塌感找一个出口。

木子关注废墟涂鸦很久,他喜欢这种表达的方式。成长到21岁,木子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这座城市拒绝,他有太多话想说,却无人倾听。现在,木子在一所二本大学读并不喜欢的编程专业。5月20日,一个本该充满爱意的日子,木子与交往两年的女友分手。木子想,或许废墟能听他说话,听他的困惑和拙劣抒情。

5月20日这天,木子走过康乐路,来到这片废墟。举着胳膊“写”字并不容易。喷头和墙壁的距离,按压的力度都不容易把控,起初全靠一根食指按压,没几次,木子的手指和手臂就酸痛得动也动不了。第一次颤颤巍巍地拿起喷漆,用食指用力按压,木子在裂缝的白墙上写下腰乐队的一句歌词:“这夜派对,就要散场。”

现在,木子习惯用大拇指和食指换着来按,方向和距离的控制也更加娴熟。从单纯的一种颜色一种字体,到颜色重叠,墙角平铺,错位,视差。木子开始用手头不变的四罐喷漆创造出更变幻的涂鸦。

木子说,“错位是想表达一种缺失。” 有时会碰到粉色的墙壁,木子写了一句,“会有人爱我吗?”那一刻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把“爱”用黑色的字体写在问句的下面。在一面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废弃墙壁前,木子问,“会有人爱我吗?”

二、坚固的,与破碎的

康乐路并非一直破败疮痍,它也曾熙攘热闹。木子记得小时候,父母在康乐路上开餐馆。道路两旁早上是菜摊和早餐摊,晚上就变成夜市,烧烤和炒面的香气缠绕着飘散到很远。

在零碎的童年记忆中,木子能记起的是充斥着街道的暴力。一家卖豆腐脑的早餐摊老板,在清晨当街暴打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就像烧烤架上暴烈的炭火,住这里的男人们焦躁,骂骂咧咧,歇斯底里。父亲也是打母亲的。木子从未看到父母之间存在爱意,也没有感受过所谓家庭的幸福。有时发起火来,父亲甚至会打上来劝架的姥姥和姥爷。

木子记得母亲的眼泪和伤痕鉴定单。也记得和父亲仅有的温存时刻。他坐在父亲的电瓶车后座,穿梭在充斥着烟火气和孩童笑闹声的街道。路过印染厂时,木子看到一个老人蹲在坑坑洼洼的路口,捡着从粮食运输车麻袋里抖落出来的玉米粒。

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可老人小心翼翼张望着避开车流,佝偻着俯身向下的样子木子一直也忘不了。直到现在,木子只要稍微靠近工厂附近,就能回忆起来那个画面。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城市的割裂,木子觉得城市日新月异,钢筋水泥丛林坚固稳定,却也把一些人永远地抛在了后面。

人人都向着更美好的未来奔波。9岁时,父母离婚,他们迅速组建了新的家庭,谁都没有要木子。木子从此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姥姥姥爷住在建于80年代的印染厂小区,这些年住户一家家搬走,搬去市中心更方便的地方,搬去有电梯的高层住宅。现在,这栋每层住3户的五层楼里,只剩木子家和另外两家。

一边是拔地而起的繁华高楼,一边是迟缓凝固的老旧社区。木子被留在原地。木子说,“城市不可能不发展,有向上机会的人不可能会去等那些没有机会的人。有些人过着很上层的生活,有些人过着像我一样很地下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出路……”


在学校,木子成绩中等,模样普通,没有爱好特长,也没什么朋友。高中时,父母每周会给木子100块的伙食费。这些钱是不够吃饭的,有同学买20块钱的烤肉夹饼子吃,木子看着艳羡,到底也没舍得买一个尝尝。也有时候实在没钱吃饭,就买一大碗米饭,凑在同学的饭桌前夹两筷子菜下饭吃。

总出现在同学们话题中的游乐场,木子从没有去过。闪着光的彩灯和让人尖叫雀跃的游乐项目,木子也有期待,只是没法向任何人提出玩乐的要求。坐在同一间教室,读着同样的书,可木子知道他和别人是不同的,就像他确信,没人能理解自己胃里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的饥饿。

去年暑假,木子得知母亲患了肺癌的消息,即使手术成功,三到五年内还有很大的概率复发。母亲改嫁到合肥后改了自己的年龄,隐藏了自己的生育史。木子心里难受,却没法光明正大地坐车去看看她。

姥爷老年痴呆很多年了,照顾丈夫变成姥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同一个夏天,因为要去合肥照顾母亲,姥姥不得已把姥爷送去养老院。木子每天去养老院照看姥爷,姥爷休息时,他就独自在附近转转,在康乐路被遗忘的童年角落,木子发现了这片废墟。

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废墟,意外地承接了木子的伤心和失去。“僵尸楼”很少有人到访,木子曾看到有老人站在垃圾堆上,高高举起锤子捶打水泥块里的钢筋,手上的手套和脚下的布鞋都已经磨破。有一间不足一米宽的小隔间,青苔已经爬上墙壁,地上铺着破烂床垫和几件脏兮兮的衣物,木子知道,这是某个人的容身之所。

在康乐路之外,公园里老人们悠闲地打牌,街上行人衣着体面,有家可归。康乐路深处,阳光照不到的窗户下面,砾石散落,砖墙裸露斑驳。木子想到新华字典里的例句,“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老人捶打钢筋的声音还萦绕在耳际。木子蹲在地上,带上防毒面具,嘴巴旁渐渐闷出汗,艰难呼吸中,木子用红色的喷漆写下: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三、不会死去的语言

每次喷完字后,木子会把图片拍照发在微博。木子没有想到,这些歪歪斜斜,并不规范美观的涂鸦却被很多人喜欢。不相识的网友问他,“可以帮我写一句吗:欢迎回到现实这荒漠。”

现实是令人迷惘又疲惫的荒漠,或许这片废墟才是能让人倾诉的绿洲。木子开始帮网友们喷字,关于爱情,关于意义,关于失望和无法停止的期待,关于“不著边际的烂塘”和“不切实际的春水”。

现在,木子已经写了300多个句子,还有网友排号等待着木子能帮他写自己想说的话。在木子的微博,这些字句被框在断壁残垣之中,没有章法,混乱,简陋甚至粗鄙,却也有令人动容的真挚和浪漫:

我好讨厌无妄之灾和遗憾。

人生来是不著边际的烂塘,你像不切实际的春水。

比昨天更好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我不想再自慰了,我想有人爱我。

河流代表情怀,牙齿寓意坚韧。

时间啊,揭开我的疑惑。

我要和你平静地生活。

当我们知道如何做好一件事,我们就失去了自由。

只为花,咖啡,书籍和人文情怀。

被诱捕的傻鸟,不停歌唱。

也有网友私信木子,没聊两句便开始自顾自地讲述自己的生活,“我的父母,学业,工作,人际关系,爱情,就这在短短的两个月全压下来了。连续四天晚上三点多钟睡觉……太难了真的。”木子尽力安慰着他,“这些事情已经发生在过去了,美好的事情虽然延期了,但是还是会到来的,对不对?”

不相识的两人在黑夜里短暂地陪伴,又礼貌地道谢离去。那人对木子说,“谢谢兄弟,最近真的辛苦了,不论你我,每个人都是。”后来,木子按照约定给他喷了他要求的字,“我指定是干不动了。”

木子形容蚌埠是一个旋转的灯球,散发着绚烂的光芒永远不停地转动,却也那么遥远,让人看不真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带着警惕和鄙夷的眼神,眉头紧锁,不快乐写在脸上。

木子说,“这里……太容易对人造成伤害了。”

有时聊天,木子会突然叹气,“我太讨厌蚌埠了”,讨厌各种限制和权威,讨厌无处逃避的生活。在木子的涂鸦中,很常见的是“月亮”这个意象。木子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月光是黑夜的一丝慰藉。可此刻是黑夜,月光冷冷地照在沉落的你身上,洁白又虚弱的月光,救不了冰冷的你。”

在木子看来,月球总让他想起无望的追求,对远方美好的期待和怀疑,和面对现实的无力。康乐路,这个城市坍塌的地方接纳了木子心里的坍塌。木子写下关于月球的很多句话,有时候是疑问句句,有时候是陈述句:

“月亮上会有爱人吗?”

“月亮为什么总是无端升起?”

“我想当阿姆斯特朗,我想登上月球。”

这些废墟上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吗,还是仍具有生命力?是注定被剥夺的吗,还是需要再次真诚地被说出?喷完四罐喷漆后,木子离开了废墟,走出了康乐路。干净整洁、充满秩序的城市,又再次将他包裹。

沿路是市文明办张贴的宣传海报,“文明有礼,守望相助。”“争创国家卫生城市,倡导健康生活方式。”“共筑中国梦。”公园大门上拉着标语,上面是红底黄字的宋体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学校教学楼墙上是楷体金字,“说普通话,写规范字。”

木子沉默地走着,背着双肩包像怀揣一个秘密。唯一看到木子书写的是那个砸钢筋的老人,他们站在废墟上,面朝着一片垂落的水泥屋顶,钢筋勉强挂住碎石板,蓝色的天空补住这片残缺,木子在上面写着:

路都是越走越坚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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