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不乐
云何不乐

Gender Studies博士生,同志文学的研究者,社会运动的观察者。 武汉,Durham,桃园,Bloomington

红色广场纪行——武汉老年男同“渔场”的半日

撰文:张行


采访:小舒、阿田、烈烈、张行


12月16日下午,刚解决四级考的小舒约我一块探寻红色广场——武汉最富盛名的老年男同志“渔场”,位于汉阳琴台。此行目的是为体验老年男同的交际日常。


小舒原本召集了不下六七人,可惜出发时或微恙、或有事、或失联,终究只剩我俩。幸而小舒不失为一枚呆萌乖巧的小朋友,更何况,能与别人的男票单独游园,别具乐趣!我算红色广场的老主顾了,曾多次同基友们来此调研;小舒虽是头一回探访,事前却几番向我、阿田等同行志愿者征询,做足了功课。


因为行程松散,阳光亦属严冬难得的和煦——茸茸软软,好似田园犬的短毛——我们先去相邻的归元寺随兴拜了拜,求支签,再慢悠悠晃到红色广场。广场不大,绕行一周约莫三五分钟。正中相对空阔,矗一座纪念碑,上刻“红色广场”;四周绿树环绕、浓荫密布,小径沟通,是找乐子的好场所,我曾在花坛边瞥见俩老汉当众口交,而旁人嬉笑若素。露天环境,钓鱼者随阴晴冷暖而增减:轻云丽日,一两百号资深同志交往娱乐;暴雨狂风,只有寥寥几个寂寞之人在寻觅艳遇(或“商机”)。而当日,坏季节里的好天气,人数真恰到好处,碑石和公厕前几拨打牌看牌的,长椅上几双聊天调情的,林荫下几位健身遛弯的,不喧闹也不冷清。


一入广场,小舒就分外局促,“这里好诡异啊!”走几步,他又嘀咕,“行哥,你走我前面吧,我好害怕!”“没事啦,门口就是车站,就算在最里面,喊一嗓外头也能听到”,我安慰他。“不过我第一次来,也有种强烈的不洁感——多数人都很难适应吧”,我补充道,“除了阿田,他说一进来所有人都在注视他,他特别享受,觉得自己闭月羞花,诶,像貂蝉,他原话。”最初的震撼可能和我们对性爱的认知有关,即:性爱应当是隐秘的、婚内的、同代际的(而且是以青春为导向,老年人则是无性无欲的)。可在红色广场,遍地是寻找婚外同志情的老人,无疑粉碎了我们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我们志愿者在这儿,多少都经历过尴尬,被摸腿、被袭胸、被强索拥抱。就我个人,曾经和一位异装打扮的四十岁男子闲聊时,对方忽然表示要看我系在颈上的玉佩,说完将手伸进我的T恤,蹭了蹭皮肤,掏出玉佩端详品评后,塞了进去,一会说没看够,再度伸手,临走还把我胸拧了一把。至于阿田,除却难以计数的性暗示外,有男子想和他拥抱,被拒绝后,强行抱住他,阿田一路惊叫着跑开了。然而,据同行员工豪杰说,老人们交往很有原则,那些类似性骚扰的举动实则是他们建立亲密关系的尝试。面对己所不欲的邀请,最得体的回应是,捏住对方摸索的手,轻轻挪开,然后微笑表示,“不好意思,我有男友了”。


我先领小舒转悠一圈。经过一条三岔道,迎面走来一位披青绿夹克、面皮白净的少年,我向右让开,回头不见小舒,举目四顾,发现他朝左走了,正惊惶地张望。眼神相遇,他哀哀叹道:“吓死我了。一下子就找不到你了!”“嘿,刚才的绿衣男生好像还不错哦”,我打趣道。“对啊,五官很清秀”,小舒审美与我相似,都偏爱瘦瘦白白小小、少年感十足的类型。“恐怕是MB,这里出没的年轻人有部分恋老,但MB居多,”我经常见到一群老头闲谈调笑,一位年轻男子坦然地坐上其中某位的大腿,被时时地抚弄,只是微笑,并不加入群聊。


出于怕生,我俩折回入口处的门球场,找一处安静的角落歇息,随意聊了聊小舒和烈烈的夫夫日常。期间,一位老人两次从我们面前晃过,却没有开口。“那个老爷爷肯定是受”,小舒轻声说。“啊,为什么?”“因为走路的姿势比较端庄优雅……”半晌无人搭讪,小舒着急了,想主动跟老人们攀谈。我提议换一处人群密集的位置,等愿者上钩。于是我们转移到纪念碑旁的长椅,果不其然,没一会,一位中年男人上前搭话。我窘迫地埋下脑袋。


经过一轮含含糊糊的自我介绍,我们得知他家住武昌,尚未退休,周末常来红色广场玩耍。“来玩的都是什么人啊”,小舒接过话头。“什么人都有,老年人为主,晚上年轻人比较多!”“年轻人是不是都要钱”,小舒追问。“很多要钱,但是不贵,几十块,一百封顶。”我想起绿衣男生,冲小舒眨眼,“我几乎有了消费的欲望”,他登时心领。见我们好奇心旺盛,男子又随口列举几处同志渔场,譬如东西湖的五环广场,只是它们的性质都不如红色广场“专业”;由于始终是小舒在交流,他渐渐倾向了小舒身畔。


“噢,那你去过汉林春吗?听说是一个同志浴池!”


“那肯定去过,收费四十块,很便宜,可以从夜里呆到第二天早上。公共浴室里头,你要看上谁,可以直接坐上去!”


“啊,那不怕得病吗?”


“门口就有免费的安全套。一次戴两只,戴太多也不行,没感觉。要不然万一中标,一辈子就完了”,言罢,男子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沓套套,满捧地递到我们眼前,自称刚从汉林春拿的,“老板问我要这么多干嘛,我说之后有用”——我和小舒目瞪口呆。


男子询问小舒多大,是否二十出头。“我才18啊”,00后的小舒委屈巴巴地回答。他望向我,“那你呢,十几岁还是二十岁”。一时间心花怒放,我扭过头,不住傻笑。


男子明天仍需上班,而我俩的言行也未免清淡,尬聊一阵后,他告辞了。他前脚迈出,那位端庄优雅的老人家见缝插针似地凑来。我仍旧低头,只见他裤腿和鞋尖都打理得干干净净,显然,他虽比前一位年迈,但生活更加讲究。


“你们多少岁啊?22吧?”


“差不多啦,平均年龄22”,我踊跃抢答。我很欢喜,小舒很忧愁。


“那你们在哪上学啊?”


“在华科”,老人明显一愣,我重新解释,“就是华工”。


“本部吗?那很厉害啊!你们找朋友都想找什么样的?”


“我还是希望学校里找”,我委婉地说;小舒也点头称是。


“你们现在好啊,大学里很多都是,不像我们当年”,老人没太失望,估摸他或许之前担心我俩也是卖肉的,情况明了后,反倒能放心唠唠家常。


“噢,那你们年代的同志,当时是怎么交往的呢”,老人口音略重,沟通的任务便落在身为武汉人的我的肩上。


“同学之间,同事之间,还有师徒之间,日久生情嘛,假如双方都有好感肯定藏不住,然后就发生了。但那个年代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同性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到这里玩的”,小舒问道。


“我是15年才晓得。这里至少十几年前就有了。我家就在旁边,经常路过,但从来没注意,后来在网上搜到这里”,老人脸上呈现一种“入宝山而空回”的怅惘。华工情结、师徒关系、汉阳住址,种种细节教我疑心他是一名退休的高级技工。


老人站立着讲话,我和小舒半缘紧张半缘木讷,直至他开口说累,俩人才左右分开,请他居中坐下。一位大叔路过,调侃道:“你还蛮有艳福,一边一个帅哥!”老人乐呵呵的,只笑不答。实际上,我和小舒都不过中人姿色,离所谓“帅哥”相距甚远,只不过在红色广场,年轻即是最大的资本。


“不知道这里安不安全呐”,小舒又问。“安全,你看这周围到处是监控!”这时,他突然提起年初广场里的一桩命案。当时,广场没安监视器,路灯也少,晚上黑黢黢的;旁边的电房不锁门,常有人进去屙屎撒尿。一天夜里,三名无业男子在电房做爱,三人皆三十上下,平日当MB打炮谋生。干完事,做受的男人要收费,索求无果便争执起来。俩人杀机陡生,合力勒死另一人。遗体挂在电房背面的树上,假装自杀,次日被广场工人撞见。待命案破获,红色广场全面整治,公厕亦不例外,隔板加高加厚,鸟洞统统堵上。


我和小舒叹息几声,又问道:“之前那人跟我们讲,这里的MB收费最高一百,真的吗?”老人哈哈大笑,“哪里这么便宜。你要在旁边开个旅馆,房费不得由你出。别人收到的是一百,但你花销不止一百啊”,言语间透露出老武汉的精打细算。谈天时,老人偶尔会有些肢体触碰,不过分寸适当,尚能接受。


把想到的话题顺次抛出后,我只能一搭一搭回应,勉强维持对话;小舒业已疲惫,默默翻手机,他告诉我今晚阿田和烈烈(男票)也会来。老人听见小舒有男票,想看看照片,没同意。不久,我和小舒起身道别,去地铁站接人。


我俩到地铁站时,阿田和烈烈正从电梯口走出,他们刚在同行开完例会。“体验怎么样呢”,烈烈问道。几周不见,他造型大变,刘海后扒,露出前额,还扎了根辫子。“站街很顺利”,小舒应道。“你们今天碰到那个湖南MB了吗”,阿田问我。此前阿田与我广场调研,遇见一位来自娄底的MB,三十出头,妻儿全由金主老爹抚养;他对阿田有意,互留了联系方式,但当他得知阿田志愿者身份后,不仅拒绝了采访,还对阿田讽刺羞辱,微信拉黑。之后,双方广场偶遇,尽管仍打招呼,阿田却没忘怀“旧恶”。“没见着呢。”“怎么我每回都遇到。”“缘分呗。”


四人去汉商银座吃饭,穿过男装卖场,我指着一张麻子马脸的模特海报问,“这人是不是和湖南MB有几分神似”。“别提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人。他长那么磕碜都有人包养,除了真爱我想不出别的解释了”,阿田脸上写满不屑。


晚餐点了几道大荤大油的家常菜,价格实惠,分量充实,只是太过腻味。比菜品更腻味的是我正对面的情侣,当小舒把咬过一半的扣肉放进烈烈碗里时,我已然出离了愤怒,“天啦,烧死这对同性恋!”“你看见啥了?我对面是空的,什么都没看到”,阿田甩着手。小舒欣然道:“噢,我不喜欢肥肉,所以留给他了”。小舒又问阿田:“今天听说,在汉林春看中谁可以直接坐上去,所以,你之前去有顺便破处吗?”“哎,这个世界对贞洁烈女太不友好了”,阿田翻起白眼。饭后,我们重返红色广场。


阿田希望排点新鲜刺激的节目,遂提议夜探后山。山坡位处广场公厕之上,铁路高架之下。阿田带队从门球场旁边的小径登山。夜色幽深,坡路狭窄,四人排成一列,艰难踏过坑洼不平的泥地。“这让我想到恐怖片的开场”,烈烈感慨。我回复:“是啊,很不幸我走在了队伍的最后”。手机灯映照出脚边散落的各色垃圾,比如揉成团的卫生纸、撕开的避孕套包装。攀着扶疏的枝条上行,我不禁担心会摸到什么耷拉着的黏湿玩意。经过一块空地,正值阿田指着一只用完的避孕套嘟哝时,一位大叔蓦地出现。“哈咯”,阿田摇手打了声招呼,他是东北人,眼睛细长,在朦胧的月色下,带几分烟视媚行的风韵。


大叔欺身上前,他先劝我们关掉手机灯,灯光一则会惊扰炮友们干事,二则会吸引好事者围观。我们依从了。阿田开始热情地寒暄:“这里现在还有人做事吗?”“有的在这里做,有的在周边旅馆做,不过现在天冷,这里做的人少。”“这里做不会不干净吗?”“看你怎么说。要是在小旅馆,五十多块钱一晚,那床单上都是细菌,浴池还脏些,光着身子坐那儿都是菌!”


大概是察觉到现场的野战遗迹带给我们的精神震荡,大叔接着介绍武汉同志的活动场所与风物,半真半假的。据他说,黄鹤楼的街巷,司门口的公厕,珞狮路的超市,都曾是重要的历史据点,可惜后来,或因旧城改造,或因地铁修建,逐个拆除了——这与我收集到的资料基本吻合。他还论及武汉高校同志风云,什么武大的研究生院、华科的数学系均为知名的“鸡窝”,至于武理,基佬简直遍布全校——烈烈事后总结,“估计就是他加了几个高校gay群,碰巧一些学校一些专业的人比较多,然后就杜撰出这个结论。”他还特意强调,如今的年轻人大都性早熟,“特别是广州那边,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开始约炮,玩得野”。他所散布的虚假讯息自然有其不言而喻的用意,但某种意义上讲,可算作“发乎情而止乎礼”了。


“来这玩的大多是些什么人啊”,阿田又问。“主要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外地打工的,到广场来挣钱,你说你不给他们钱怎么办?还有一部分像我这样的老武汉,就是来溜达溜达。打工的素质太低了,我从来不和他们接触”,大叔还谆谆告诫我们莫去撩拨MB——他的话语验证了流动人口与性工作者之间存在联系。


聊天时,有个黑影躲藏树后,兴许是见我们只说不做,窥视一阵子后自行离去。小舒很忐忑,几度嚷嚷着下山。大叔闻言便和我们作别,并表示他将继续在广场溜达,我们若想交流朝他挥手即可。临走时,他对我们的攻受属性产生兴趣,将四人挨个鉴定一遍,然而全部猜错了。“我看你是个0”,他对我说。“可我之前几次都是做1啊。”“那你的1肯定做不长久!你这叫黄鳝鱼,以后会变性的。”大伙哄笑着下了山。


回到人来人往的广场,小舒高悬的小心脏才算放下,他双指夹住一支细长的白色香烟,吸过几口,神色渐渐舒缓。阿田也要了一支。“女士烟吗”,我问。“是的,薄荷味,金陵十二钗香烟”,小舒把盒子送来,“这包是‘可卿春困’,上面有判词,我把全套都集齐了”。不近烟的我也心动抽出一支。只有烈烈不愿吸:“别劝我,我不会屈服于同侪压力!”阿田一面挑剔我吸烟的动作不够优雅,一面偷听不远处的一伙老头们讲话。“他们在猜你俩是男是女”,他对我和烈烈说。想必是烈烈新扎的小辫,和我因申博忧愁而数月未剪的头发, 让他们产生疑惑。


“嗨,您是觉得他们是女孩吗”,阿田扮出一副如花解语的温柔样,朝老头当中的一位头面人物招手,对方平头、微胖、披裹大衣、架着眼镜。 眼镜老爷坐在长椅上,周围三四位中老年男子站着聊天。


“我猜他俩是男生,刚才隔着远,看不太清”,眼镜老爷含笑道。待我们走近,他递来香烟,阿田大大方方收下了,小舒虽然迟疑却也接过了,我和烈烈都说自己不会抽。


“您怎么不和其他人一块玩牌呢”,阿田柔声问。


“跟他们玩,没意思。”


“玩太小了,他看不上!他一个月万把块钱,房子建得跟宫殿一样”,一位中年捧场道,又转头对眼镜老爷说,“你今天像唐伯虎点秋香啊”。


“我们这四个人是春夏、夏香、秋香、冬香,您是看上哪个了,还是想都藏起来”,阿田也凑趣说了一句。


眼镜老爷格外青睐小舒:“来,咱们握个手!”小舒虽迟疑,却还是伸出了手,谁知道眼镜老爷一抓住便不肯撒开。见小舒尴尬至极,阿田赶忙道:“您和他握手,不和我握手,就是看不上我吧!”眼镜老爷松开手,和阿田简单地握了握,总算解了围。


如此这般,老的老少的少一群人,骚话、蠢话、笑话、瞎话,扯上满满一通。转眼八点半,阿田欲同老人们道别——淑女不宜晚归——我们仨也就跟着他离开了。刚出广场,阿田便说道:“你们记不记得,我之前讲过一个退休干部,说自己有六套房,就是他了!”“啊,那我当时应该勇敢上前的,说不定一套房就到手了”,小舒惊叹。


“他都62岁了吧,还唐伯虎呢?”


“老当益壮!”


“他点TM的四香呢,真把我们四个姐妹当妓女了吗?”


“他算TM的唐伯虎呢!”


被物化的经历并不好受,四人贱嘴毒舌地吐槽,嬉闹着各自归家。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