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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比较文学博士生在读。微信公众号「种树时刻」。

回乡随想|汕头是个好吃的城市,以及其他

汕头,这两年间因为牛肉火锅、砂锅粥、豆花等美食而成为网红城市。这一点,其实潮汕人自己应该毫不意外,早在我童年时,“咱们的东西还就是好吃!”“潮汕人就是太看重吃了,才耽误了更多的发展”这样的话,听到了太多遍。但我和Yikii讨论过,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潮汕美食并不是网上列出的打卡地点,而在于家家户户的餐桌上(虽然我回家已经吃了两顿牛肉火锅叭)。

怎么说呢?虽然是海滨城市,但去外面吃海鲜肯定是不值当的,市场里熟门熟路的那一家卖的才是最好。早晨刚捞上来的海鱼,眼睛还闪亮着,鳞片上折射出灯光,行,就是这几条了!回家的做法则更是简单,或是两面稍煎,加酸梅或酸菜同煮,小火五分钟,酸味入了鱼肉,更勾出鲜味来;或加普宁豆酱,出锅前放青葱芹菜,端上桌,这也可以叫一道“一青二白”;又或干脆抹了盐清蒸,家里不讲究摆盘,就连淋上酱油一步都省掉,摆上酱油碟各人自己蘸着吃,免得吃到最后,沾上酱油那半面鱼肉失了鲜味,净是咸味。

有时还能买到尚未长大的虾苗,冲洗干净,拌上鸡蛋,撒上胡椒,再放点小葱,下锅一煎,蛋饼厚实,夹杂着虾壳的脆和虾肉的鲜。逢年过节,则是大号的虾蟹、牡蛎和象鼻蚌,火锅清水打底,放几块鸡腿或排骨,再加姜去个腥味,涮两涮,捞起来就是满分的美味。广府煲汤自然也是有的,妈妈在郊区养殖场买的老母鸡,剁块去了血水,经过炖煮肉质仍然紧实,再加爸爸同事刚从地里摘来的淮山,又白又粉,汤上桌之前撇去黄色浮油,只见得一片奶白,喝起来是不同于海鲜的另一种鲜美。

潮汕美食之本味,在我看来就是这些部分,是原料的新鲜,从产地到餐桌不超过24小时的新鲜;也是调味的精简,最重要的不是酱料,而是那几味调和味蕾的葱姜。这样的烹煮方式从我幼年开始就从未变过,也因此,成年后每次归家,我首先体会到安全感的就是肠胃。舒适的肠胃,些许吵闹的烟火气,伴着这个城市一年四季的阳光,在汕头的我仿佛全身心都伸了一个懒腰。就连这篇文章也是,我非得跑出家才能写不可,没办法,在家里就只想躺着。

但也就是这样的安全,让我常常希望和这个地区保持一点距离。我以前也写过,我总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要走:高考之后我迫切要离开广东,自北京毕业,我也想体验一把资本主义的自由,而眼下再次到了毕业的关口,我又开始雀跃着要离开。不是说我有多么热衷于逃离,只是我觉得唯有离开一步,我才有了回头看的可能。也因此,离开潮汕的这几年,我有了很多回望的机会。

我逐渐想到,或许潮汕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就能说明这个城市迟迟迈不出步子的原因。那种执着于原产地的美食品尝方式和这个地区保存良好的传统文化一脉相承,也因此造成了很多潮汕人的封闭、排外和盲目自信,甚或就能听到“我们何必去吃那个**?那个**好吃多了”的说法——相信我,这样的一种转述已经把原话中那股自大的劲儿减弱了很多。

这种“文化自信”保存了潮汕地区相当程度的传统痕迹,种种仪式、地方宗教都被保留甚好,自然,文化积弊也被一同保存,潮汕“驰名全国”的重男轻女就是如此。这样的传统文化和追求平等的现代都市文化相离甚远,现代发展所需的规则意识更在此地迟迟得不到发育。我至今记得小时候看《超级保姆》里保姆教爸妈帮孩子树立规则意识时的震惊,因为我印象中似乎从没有学习过规则对于社会运转的重要性,我接受的教育强调的是礼貌,是与人方便,却不是法则代表的平等以及一视同仁。我长大以后,就更感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于规则的漠视,大到政治,小到交通,人情与任性常常高于规则,由此,可发展的文明也就消磨了。

当然,我写这篇文章意不在批驳,以上两段只是回望故乡时所得到的感悟。几番回望,我逐渐品悟到,故乡占据的不只有地理层面、心理层面,还有时间层面。正如前面所说,我在家总觉得超出想象的安全,也因此几乎丧失了时间感:晃晃悠悠,一个上午就过了;正午阳光太好,晒着晒着就要西斜;夜晚吃完收拾完,再摆上一道茶,喝上两杯,好像就该洗澡入睡。时间在故乡宛如没有重量,我看不见它清晰的刻度,看不清自己每分每秒都做了什么。再者,故乡这个词本身带着浓重的“旧”感,在汕头呆着,我仿佛也退行到旧时的自己,撕掉身上的诸多标签,捡起种种回忆与特质,而这都来自于从前无数日月的积累。时间累积,情感就会发生变化,变得厚重,变得难以割舍,走到二十来岁的中间,我逐渐明白,新鲜感固然难得,但也必须承认,平凡与稳定有时候是最大的福气。

我为了离开汕头而走了很长的路,一路上又频频回望,每次都心绪复杂,有过责怪,有过不满,但也有温情与依恋。看向故乡,我看见自己身上属于这座城市的痕迹,也看见一些被抹去的痕迹。我还要继续往前走啊,我还要继续往后看哪,这大概就是我和汕头最好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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