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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比较文学博士生在读。微信公众号「种树时刻」。

我想要自由

英国刚刚宣布,从本周五凌晨4点(也即北京时间1月7日中午12点)开始,完全接种疫苗的旅行者将不再需要入境前核酸检测。如果我没记错,这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放弃行前核酸检测的国家(不算那些没有开始过的)。

这个政策在Omicron席卷全球、英国新冠患者数量激增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看来用意明显:英国,或者说更多的欧美国家,已经准备好要与新冠共存了。

我身边也一样的,整个UC系统冬季课程都以线上授课开头,但也只有一周或两周,给圣诞+新年假期归来的师生一个缓冲的时间,避免人群在刚被测出阳性/有过密接之后就大规模聚集。但看看大街上,超市、景点的人群没有一点要保持社交距离的意思。

四个月前我刚来时也是这样,那个时候德尔塔毒株出现不久,美国又放松了口罩令,病例的数字一天天往上爬,但走在大街上,大家都不太紧张。这次出现了新变种omicron,大多数人的心态似乎更放松了,既然症状更轻,传播性也更大,即便真得了可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还不如好好拥抱这个lockdown之后的世界呢。

而我的心态呢,不像大部分美国人的轻松,总是紧张一阵松弛一阵:看到病例数量的时候焦虑一下,接到邮件宣告网课时松了一口气,想起两周就结束又给自己买了一箱N95口罩。

但说是紧张吧,我上周也还是去了一趟洛杉矶。如果说不紧张呢,肯定也不是,我这两天一直拉肚子,虽然没有其他症状,还是用self-test kit测了一下,好在是阴性。

换句话说,在这边防疫,靠的是自己。被信息打扰之后的焦虑靠自己疏解,可能接触的风险靠自己承担,该做的防护要自己做到。你除了管好自己,别人都管不了,当然了,别人也管不了你。所以我在年终感言里讲,我是来到了旷野之上。

这样的感觉,是自由吗?

我想起刚到澳门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开始经济独立,那是我第一次和原生家庭有了可以疏远的机会,我花钱不再需要从我爸妈手里拿,也不再需要和他们商量能不能多花几百块去看场演唱会了。我看着手里为数不多的奖学金,我觉得那是我用学业为自己挣来的自由。

过了一段时间,我很快体会到另一种自由。因为我硕士的导师是典型的放养,我的学业往哪里走、毕业后是工作还是继续学术、怎么做到自己想做的,这些问题都只有我一个人考虑。一堆我完全不了解的资源摆在我面前,我就像在大草原上跑来跑去,看看哪里有风可吹,有树可倚。我开始去旁听英文系本科生的课和研究生的课,也为自己争取了日本基金会资助的交流项目,在日本快乐地呆了两个月。

我回想起当时的自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整个世界都是新的。

但世界的险恶来得也很快。

在我开始有了一点支配财富的自由以后,我给自己买了不少衣服。但是因为那个时候每个月拿到的奖学金不多,也不敢买贵的,好多衣服后来因为质量和款式的原因都淘汰了。大概三个月以后,我慢慢冷静下来,我想起本科时读的《美学四讲》,李泽厚说:「自由不是任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是奴隶,是不自由的表现,是做了自己动物性的情绪、欲望,以及社会性的偏见、习俗的奴隶。」

我开始觉得,能支配财富是我的成长,但是被财富支配不是我的自由。

学术上的自由也是。我刚从本科毕业,啥也不知道,想开始学着英文文献的搜索都没有人教我从哪开始。我在Google Scholar上乱搜一通关键词,出来的却是中国知网的英文摘要,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想到的题目,西方学界都不关心吗?很快,迷茫和焦虑打倒了我。

我又想起一句名人名言,卡夫卡说:「人只因承担责任才是自由的。」我想,这就是自由的责任吧,要学着为自己筛选资源,学着自己考虑选择,学着自己承担所有选择的后果。

如今的我,像是在前面两种状态下又前进了一点点。我经济独立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考虑的也不再是养活自己,而是多挣点钱,增加应对风险的能力。我迷茫也已经很久了,时不时就有一次自我认知上的危机,每时每刻都觉得未来的路不甚明朗,甚至有时候也怀疑,「我还在路上」这种说辞是不是也只是为过去的选择不断叠加沉没成本。

我慢慢习惯了这种不稳态。

但来到美国,我体会到的又是另一种条件的自由,那是一种孤单的自由。这个孤单,或许都不应该被翻译为lonely,而应该被翻译为isolated。

isolated的词根是拉丁语中的insula,岛。它的意思大概就是人在孤岛上的感觉。孤岛是什么样呢?它是自然形成的,漂浮在海面上,和别的大陆都远远看着的一片小小的土地。这种变成孤岛的感觉,只有当我来到美国时才能出现,它就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不是谁的错,它就在那儿。

生活在国内,我们常常处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从我们的亲人好友身上,我们得到关怀和支持,但也会被关系束缚,被关系限制。但是来到国外,就代表着切断了很多这样的联系,一天里总有那么几个小时,微信是安静的,世界是安静的,我是isolated的。

我前两天和来到美国许久的朋友交流,她也说起这样的感觉,在国内的时候,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有朋友有爱人有事业。但在美国,自己仿佛变了一个样,虽然也有朋友,但是社交的心态变了,有时害怕社交,有时又疯狂想找人说话;虽然爱人也在身边,事业也在往前发展,却总有种不知靠在何处的感觉。看着中美两国不断互掐,总是不知道要怎么接收这样的信息,不知道应该站在哪边。

一切属于过去的,都在慢慢从生命里褪去,甚至有些东西开始崩坏。

切断了生命中原有的关系,就开始要面对自我如何定义的问题,因为过去的那个自我往往处于关系之中,我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比对看见自我,实在不想看见的时候也可以躲到庇荫之下,感受人际关系的温暖。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很多问题:

天天吃蔬菜沙拉和burrito的我,还有中国胃吗?或者说一个中国胃还重要吗?

我身上的岭南文化和中国文化,它们更鲜明了,还是更不明显了?

周围每个人都是以前所说高鼻深目的美和帅,可是,审美不总是要有一种稀缺性吗?

这些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我想得多,或者想得深,它就像是世界上突然只剩下一个性别。没有男人对照着的女人,是怎么定义「女性」的?生活在没有女人的世界的男人,他们以何为「男性」?

总要面对这些问题的。

这次没有名人名言来到我脑海里,我只能私自把这种状态定义为,一种只属于孤单的自由。在我看来,自由的一种可能性,是一种欲望与现实平衡,又还想要继续往前行走的状态。要达到所欲与所得的平衡,「克制欲望」不是正解,「了解欲望的出处」才是答案,只有了解了内心真正的渴望来自于哪里,了解自我到底在哪里有边界,我才有足够的能力满足自己,也才有相应的动力去追求和完善。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摸爬滚打,探寻着自由的模样,我并不知道人生终极的自由是不是只有这样一种,也不知道我在这个进度条上前进了多少。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向往。有时候想得远一点,值得我毕生追求的,不过是自由、真理与爱。这三个关键词都没有一个永恒的答案,它们的定义永远都在变化之中。还好我自己也是一直都在变化之中,在迎接生命的偶然,也在回归人本身的感性,就先这样在旷野上呆一呆吧。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不等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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