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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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帖】为什么平安时代的人对七夕这么熟练

即便这个七夕已经过去了,关于七夕到底是不是中国情人节的争论依旧会像大王花一样,等明年立秋一过就按时盛开,永远不会终结。

其实我们把七夕默认成情人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很少有语文课本能讲清楚乞巧是怎么一回事,但大多数教科书里都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如果课堂上开小差了,那看武侠或者言情小说也总该知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过在另一方面,只要稍微翻一翻比较出名的诗词,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古人并不总是把七夕的浪漫氛围当回事。没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是秦观写的,但七夕湖头闲眺望也是他写的。李商隐说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摆出的是吃瓜群众的距离感。杜牧干脆在姿势上贯彻了吃瓜群众的设定,直接往地上一赖,坐看牵牛织女星,而卢挚比杜牧还懒,卧看牵牛织女星。孟浩然在他乡只怀念故国楼与穿针妇,白乐天想起的是少年时代竹竿头上愿丝多,当然态度最朋克的应该是苏东坡,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

如果说七夕在古代中国的诗词里是一个富有弹性的题材,那么在平安时代的日本,七夕的寓意要更简单一些。作为一个在立秋后纪念两星相聚的节日,七夕在平安文学中只承载两个意象,一个是消暑纳凉,一个是男欢女爱,都是人之常情。然而至少在后一个意象上,平安文学对七夕表现出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同理心,从《和汉朗咏集》的两句诗文中可见一斑:

二星适逢,未叙别绪依依之恨;
五更将明,频惊凉风飒飒之声。
——小野美材
去衣曳浪霞应湿,行烛浸流月欲消。
——菅原文时

小野美材是仁和二年(886)的秀才,菅原文时是生于昌泰二年(899)的文章博士,时代与晚唐末期相近。从用字和格律上看,第一句连着用了两个同音字,第二句的下半句则犯了孤平,都不太顺口,不过读者还是不难读出与后来秦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相似的寓意。不同的是,上述两句没有直接抒情,而是将情绪寄与凉风和秋水,彷如隔着衣袂从体表流过,含蓄中透着官能气息。类似的意境也可以在和歌里找到:

七夕の 衣のつまは 心して 吹きな返しそ 秋の初風

七夕之夜,心中最在意的是,衣袂不要被秋天的初风吹翻了。

这是侍奉后朱雀天皇之女祐子内亲王(1038-1105)的女房小弁所作的和歌,其中返し既有“吹翻”也有“回去”之意,“袂”つま则与对爱人的称呼(此处作“夫”解)同音,七夕之夜挂念爱人衣着的心情与不想早早归去的心情借这两处双关互为表里,是一种经典的修辞。相比之下,《古今集》收录过这样一首直白到肉麻的和歌:

恋ひ恋ひて あふ夜は今宵 天の川 霧立ちわたり 明けずもあらなむ

爱着、爱着,终于在今宵相见,但愿天河的雾永在,今夜永不天明。

作为一首站在织女角度所作的和歌,只看汉字也能理解第一句中露骨的感情。在《古今集》中这一首位列第176,而第177首恰好是纪友则(845-907)站在牛郎角度所作的另一首和歌,讽刺的是在那首和歌里面织女白等一遭,因为牛郎横渡银河失败了:

天の河 浅瀬しら浪 たどりつ 渡りはてねば 明けぞしにける
“这么喜欢织女,银河又没加盖,你自己划船过去呀”

不熟悉银河的浅滩,仍旧踏白浪前行,可惜还未到达彼岸,天就要亮了。

需要注意的是平安时代一般没有鹊桥的说法,然而银河又没加盖所以牛郎得自己划船过去。《古今集》记载此歌乃是纪友则宽平年间应天皇要求替人所作,后来与述说织女苦恋之情的作品接踵并列,不得不说是一种恶趣味。当然这并不是说男性歌人容易在七夕问题上犯直男癌,藤原俊成(1114-1204)的七夕之歌就颇有哀艳之情:

七夕の 門渡る舟の 梶の葉に いく秋書きつ 露のたまづさ

在与牛郎渡天河所用的楫同名的楮树叶上写就的情书,要经过几个秋天才能不像露水般消散呢?

即便用“梶”字作双关对中国读者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但翻译过来完全就是恋爱中的文艺青年的心思。神奇的是这首歌是文治六年(1190)也就是藤原俊成76岁时所作,看来年龄并没有磨损他的想象力。女性歌人也留下过类似的哀怨笔法,比如侍奉鸟羽天皇中宫藤原璋子(1101-1145)的女房堀河曾写过:

七夕の逢ふ瀬たえせぬ 天の川 いかなる秋か 渡り初めけむ

在无穷多个七夕之夜里见证了牛郎织女相会的银河啊,(我)要在怎样的秋天里才能渡过去呢?

作者借对牛郎渡过银河的好奇寄托了尘世男女心意难通的恨意,仿佛一个陷入单恋地狱的可怜人对世间情侣的各种羡慕嫉妒恨扑面而来。总而言之,这根本不是在写一个旁观者看到的鹊桥相会场面,而是直接代入到了鹊桥相会的当事人本身!

那么为什么平安时代的文人对七夕这么有共鸣呢?在白乐天的诗里也不乏夜半来天明去的艳情,但如果说鹊桥相会的情节只是唐宋文人的余兴节目,那么对平安时代的贵族男女而言,七夕的故事简直就是现实世界爱情和婚姻的写照。

在成书于平安初期的《竹取物语》里,女主角辉夜姬成年之后,天下男子不分贵贱都非常仰慕,跑到收养她的竹取翁家墙外打转,到了晚上恨不得在墙上打洞往里面瞧,结果只有石作皇子、车持皇子、阿部右大臣、大伴大纳言和石上中纳言五位贵族得到了接待,是为“夜這い”(夜访)的起源。

虽然是虚构的故事,但到平安后期为止,这种恋爱模式是贵族社会的常态。理想状态下,男方慕名与女方互作和歌唱和,如果得到同意就趁夜与女方同居,但在日出时就离开,回到互相致书赠答的状态。男女双方聚得多了且得到家长同意就能成婚,但夫妻之间也不会长期同居,子女由女方家人抚养,夫妇二人婚后仍有开放式的性生活(当然数量上不能太过分)。哪怕在近现代背景的《起风了》里面,爱情故事也很有访妻婚时代的古风,菜穗子咳血的时候二郎是从她家后院潜入进去探望的,临走的时候菜穗子让他下次还从后院进来。

总之,正是在这种高度流动的婚俗之下,《源氏物语》的男主角光源氏成为了平安时代“牛郎”的理想型。不过在《源氏物语》的帚木三帖里讲到光源氏十七岁那年借宿家臣纪伊守的宅邸,结果看上了纪伊守年轻的继母空蝉,不经通知就想趁夜发生关系,虽然当场没有遭到拒绝,事后还是闹得非常尴尬,可谓因年轻犯下的错误。

相比之下光源氏与自己的大舅子兼损友头中将的情人夕颜之间就要健康得多,两人通过和歌赠答深入交换意见之后,才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开始交往,只可惜想要独占光源氏的另一个情人六条御息所嫉妒心太强,直接具现成恶灵害死了夕颜,把一桩佳话变成了悲剧。既然连光源氏这种顶级高富帅也经常有意无意在情场翻车,现实中的王朝贵族当然也能对牛郎的苦逼感情生活感同身受了。

不过在这种关系里女性的地位其实更为尴尬。访妻婚表面上看起来是浪漫的自由恋爱,但也无形中把婚姻变成了一个买家市场,男性贵族天然比大多数只能待在家中的女性拥有更多选择权。娘家对女方的人身保护总是有限(光源氏初会空蝉的场景放在现在是肯定要被me too的,但在当时并不少见),而女方就算不像辉夜姬那样挑剔(这在当时肯定会被贴上“难搞”的标签),竞争力也一定会随时间递减,外加上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心理压力,很容易在博弈中处于不利位置。

因此在访妻婚制度下,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再只是一出爱情悲剧,而是一个教科书式的恋爱蓝本,甚至是人生赢家的象征。这也正是待贤门院堀河在和歌里对七夕羡慕嫉妒恨的原因:和整日担忧自己徐娘半老的凡人相比,还有什么能比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团聚更划算、更稳定、更符合契约精神呢?

《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后来把所有情人都接到府中居住的处理也体现了这种期待,和访妻婚相比,有时即便男性主导的家庭生活也能提供更强的责任心和安全感。事实上也正是在《源氏物语》成书之后不久,男性主导的“家”制度逐渐开始普及。比如在平安中期藤原明衡的《新猿乐记》里就记载了多妻同居、子女满堂的家族景象,表明至迟从11世纪中期开始,贵族家庭的权威已逐渐集于男性主人一身。

尽管如此,访妻婚时代的遗产并没有彻底消亡,而是通过物语、和歌等载体成为传诸后世的模因,即便对生活在一夫多妻制时代的中世乃至近世文人而言,像牛郎织女那样的广岛之恋依旧是历久弥新的经典题材,只要开动一下想象力就能从前人留下的文献中获得新鲜的灵感。

即便如此,对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而言,婚姻经济学的陷阱并非完全不可战胜。清少纳言就是一个著名的特例,如果从字面上看,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简直是一个早生了1000年的豆瓣主页,猫奴、强迫症加毒舌属性完全可以撑起一个大V人设。

在两性关系上清少纳言的态度也非常主动,她常常吐槽男子幽会时的模样,比如忘带东西搞得很狼狈的,走夜路的时候撞掉乌帽子的,或者早上离去的时候太匆忙不好好道别的,完全没有担心自己嫁不出去的紧张感。但这种摩登的心态与其说是出自清少纳言本人的性格,不如说是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的。

我们知道日本因为远离大陆的游牧民族所以在明治维新以前始终没有掌握阉割的技术,这在军事上体现为日本武士从来不骟战马而且在评判马匹时以性格刚烈为贵,在宫廷里则体现为原本按照隋唐制度应该由宦官主导的后宫行政与君臣之间的传奏事务由直属天皇的藏人所(《源氏物语》里的头中将就是兼任了藏人所的长官藏人头与近卫府中将,实质上等于天皇男性近臣的领袖)与后宫内侍司的女官分掌。由于皇后、中宫和内亲王等天皇家的女性成员在平安时代逐渐分化出自己专属的家政机构(皇后宫、斋宫或女院),类似后宫内侍这样的女官制度开始扩散,逐渐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职业群体——女房。

以出身论,清少纳言在这个群体里属于中下层,但与那种侍奉不婚的内亲王(比如小弁之于祐子内亲王)或者过气前中宫(比如堀河之于待贤门院)的女房相比,清少纳言因为侍奉了一条天皇皇后、关白藤原道隆的女儿藤原定子,所以有机会零距离观察平安朝廷权力中心的运作,接触上到天皇下到杂役的各色贵庶,既不缺阅历也不缺人脉。

如果你觉得《枕草子》里的清少纳言看起来有点像一位现代职业女性,那么这并不是错觉,因为《枕草子》里的清少纳言确实具有职业女性的一面。她当然是不会把在七夕那天守在家里苦巴巴等着牛郎从天上掉下来的宅女放在眼里的。

于是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上来:七夕到底是不是情人节?其实就算把七夕当情人节过也没有什么可耻的,平安贵族已经向我们展示了风雅(但不一定正确)互撩的套路;而diss七夕的人也未必就具有了批判精神,他们说不定只是在重申祠堂才是人类最后的归宿。毕竟,假如清少纳言能在1000年前活得这么酷炫,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相信21世纪的一切一定会比从前更进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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