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撒野
雪地撒野

写作者。

绣鹰——《新疆故事集》之二


1

你是否在山上看过冬天的乌市?太阳落下,温度骤降到零下,从山上吹下来的雪星子撞到脸上,改变方向继续向下飞驰而去,脸上留下细小的灼热,寒气逼人,在唇须上结出冰霜。黑蓝色的幕帐升起,白色的雾低低地在城市上空聚拢,巨大的蘑菇状烟柱直通天际,灯火和星光同时在其中闪闪点点。远处传来清真寺的祷告,遥远却真切。石人沟的两个人石人矗立在坡上,边缘闪现幽光,背后的博格达峰的峰顶最后一丝红色悄然消逝,像一根火柴扔进了漆黑的大海。山脚下的灯光逐渐连成片。

不知为何,图尔森想到了五百公里之外的家乡,青河县的沃土布拉克,那里既没有沃土,也没有布拉克。他捻灭抽了一半的烟,别在耳朵上,啐了口吐沫,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缩着脖子往山下走去。留下一地烟头。

2

那门帘重的像屠宰好挂起来的牛,两条军用棉被做的,中间已经被摸的油黑发亮,图尔森掀开一角,挤了进去,一股混杂着酒精和汗臭的白色热浪迎面袭来。他们已空出场地,跳起舞来,跳什么舞的都有,大个子艾萨尔双腿交叉抖着肩膀,双臂展开,一上一下拙略模仿老鹰的模样;轮胎老汉带着维族帽子和他老婆跳着维族舞,两人对视着水平移动着僵硬的脖子;老板沙迪——一个有着维汉俄血统的混血儿,穿的西装革履,肥硕的肚子放在一个小妞的腰窝里,他抱着这女的闭着双眼慢慢晃悠着,用短粗的手指搓揉着女孩的头发。沙迪不信教,刻意淡化身上维吾尔族的特征,爱啃八楼的猪蹄子,其祖上据说是迪化的大员,因而眼神也遗传了官老爷的气势,一双金鱼眼时刻瞪着对方,两撇浓密的胡子像他养的两条沙皮狗趴在脸上。这是公司第一次搞年会。曾经这里就是一排洗车修车换轮胎的铺子,一屋子的大部分人都是以前在这做小本生意的。沙迪兼并重组,让这十七家合并成了一家公司,不同意的两家,沙迪让他们打铺盖滚蛋。这排房子是他们家拆迁的补偿地,之前地处郊区,旁边的大型商场开了之后,沙迪看着每家门口排队洗车修车的长龙,不再满足于每个月只收房租。

图尔森开了瓶啤酒,扒了几口还剩下的椒麻鸡,觉着没意思,没人尔视他,他也不想和什么人说话。向左看去,B组的几个汉族痞子一个个勾着头,衣服不好好穿,荡在腰后,吞云吐雾,像一群虾围在一起开会,有人向他瞅来,他不接目光,又看向右边。右边是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排成一排,屁股挤在桌子边缘,看着仓库中间跳舞的人,交头接耳。他们在等抽奖,据说是一台最新的iphone。图尔森绕过人群往后门走去,锅炉房烧水的丫头片子在后面喊,喂,小妞一起跳个舞啊。旁边的女人们一阵哄笑。他没回头,向她竖了个中指。那时图尔森的生活的变故太大,像沙尘暴中的塑料袋,竖中指成了他面对生活的一种方式,一种比语言更为有效的方式。


掀开后门的门帘,冷风像一记重拳打在脸上,雪下大了,图尔森向宿舍走去。宿舍建在厂房和商场中间狭窄的地方,房间同样狭长,放一张床后就没多少地方,像个棺材,冬冷夏热。因背对商场的空调机组,吵得晚上睡觉要塞两坨棉花。好处是一人一间,他最喜欢下了班躺在床上,喝着乌苏抽着烟刷微博。半夜醒来,睡不着,便借着微暗的街灯,对着床头热依扎的海报打个手枪。空气干冷,大片的雪花在蹩仄而不规则的巷道里群魔乱舞,从下往上呼到脸上,又向脖子里钻。这时图尔森看见宿舍尽头,巨大的垃圾翻斗车旁边的黑暗里,一个红色的烟头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一个单薄的身影被这微光勾勒出来,连帽衫的帽子低低的盖住了上半个脸。他尝试喊了一声,库热西?身影直了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雪,拎起脚下的书包,双手插兜,勾着背缩着脖子朝图尔森走了过来。果然是你,图尔森攒了一肚子的火翻涌上来,骂道,你个卖批的。一拳向他挥去。库热西一侧身,滑到图尔森旁边,用手勾着他的脖子,笑着说,狗崽子果然长大了,都敢打哥了。图尔森一肘子反捣在库热西肚子上,库热西假装痛的大叫,胳膊上使劲,夹住他的头,用手揉乱他的头发,说,快进去,冻死个球了。

 

进到屋里,他嗅嗅鼻子,打量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热依扎的海报上,摇摇头,小声骂了句,婊子。图尔森解开大衣扣子,一屁股坐到床上,说,你怎么回事?库热西摘下手套扔到床头的桌子上,手套上还挂着鼻水,说,看你诚不诚心。图尔森说,哎,你有病呢是吧?什么狗屁重要的事,把我框那么远,自己又不来。他没理图尔森,拉塑料椅在暖气包旁坐下,踢掉鞋,脱下袜子,甩到暖气包上。那袜子已经湿了大半,往下滴着水,滴到暖气包上,发出兹的一声,随即冒上来一股白气。他伸直双脚,活动着冻的通红的脚趾,脚上有些皮肤已经泡的起了白色的褶皱,像一条条蚯蚓趴在上面。库热西用哈萨克语说,库西克拜(昵称,小狗之意),记得小时候我教你骑马吗?第一个放你上马背的,不是你的阿大,不是你的几个哥哥,是我,那时候你才不到三岁,已经能牵着缰绳,像模像样的骑马了,那时候你说话晚,除了喊妈妈,就只会唔哩哇啦的喊“驾,驾”。嘎嘎的一点,唉。。。他长叹一声。依旧盯着前方,仿佛对着脚趾在说。


图尔森知道他在悲叹什么,他甚至模模糊糊的预感到,他来这里的目的。一种不安,如同额尔齐斯河中被网住的鱼。


3

 

图尔森·胡马尔皮肤白皙脆弱,薄如笛膜,激动时皮下细小的血管爬上脸颊,如同刚生出来的红色蜘蛛;到十四岁时,雀斑从鼻梁向两颊蔓延,他视为男子汉的标志;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长者阿肯称之为美目如玉,他并不领情,并且由此养成低眉斜视的毛病;更恨自己左侧的酒窝,笑的时候习惯性嘴朝右撇;他从小体弱,毛发稀疏,身高定格为一米六八,他一生为此困扰,填写表格之时,从来只写一米七零,然而改变不了一生被叫矮子,丫头片子,小逼,尕怂。家庭变故让他性格孤僻,不苟言笑,既不和哈萨克玩,也不和汉族玩,十八岁仍是处男,看到肥头猪耳的屠夫儿子带女孩到学校后面的白桦林里,他感到恶心。怎么受得了那气味。


他不是没想过改变。七岁那年校运动会,小图尔森从赛马上摔下来,以狗啃屎的姿势磕在石头之上,刚换的门牙磕掉半颗,上嘴唇撕裂,形成后天兔唇。十二岁那年冬天,跳入大青格里河的冰窟,挑战冬泳,回来发烧到四十二度,一度病危,传为笑柄。十六岁时,他用哈萨克语写下长诗一首,送给女孩表达恋慕之情,却被交到班主任手里,当众宣读。


少年的图尔森自然不懂命运多舛这种道理,只觉生活和他处处作对,他坐在山上,繁星满天,流星顺着他的眼泪一起滑落。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独的可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卑微的存在,尽管大人们都说他能长大是个奇迹。


九二年冬末,居麻·胡马尔和阿扎提·多西克两家人正从远东牧场上赶着羊往回走,突遇寒流,气温骤降至零下四十度,暴雪像一条白色巨蟒从天边滚涌而来。阿扎提的小儿子库热西当时十二岁,后来和图尔森说,那是撒个尿都能把鸡巴冻在尿柱子上的天气。暴雪封路,大人们在前面疯狂铲雪,离牧道还有不到五公里,如果不赶到牧道上,死的不只是羊,人都会冻死。两家的小孩则在后面赶羊,尤其是那些落在后面往一起挤站住不动的羊。只要站立超过几分钟,它们就会冻死。居麻的老婆玛依拉,已有七个月身孕,在后面驱散疯狂往一起挤的羊群,把个头小的羊往外拽,强壮的羊可能会把孱弱的羊挤死。接近天黑,终于快到牧道,远远看见铲雪车在雪原中若隐若现,上下浮沉。接近虚脱的玛依拉被一头大羊从后面撞倒,她捂着肚子,努力不让羊群踩到。库热西的的妈妈古丽赶过来,玛依拉说,安拉啊,可能羊水破了。图尔森就出生在这准葛尔的腹地,贫瘠荒凉一片白色之地。“你生下来时,掉到麦草里差点找不到,比狗娃子还小”玛依拉说。


命运并不放过图尔森,像疯狗一般在他后面狂追。那时,牧民千百年来的生活发生剧烈变化,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定居,被留在山上的牧羊犬变成野狗,聚集到一起,整日游荡在村庄周围,侵袭牲畜,形成新的灾难。胡子硬的能扎破气球的居麻是为数不多坚守在沃土布拉克的牧民,他翻修篱笆,木桩敲进泥土,用尽了力气,他也不知道这怒气何来。阿扎提一家搬到青河县后,曾经一起的转场变得更加困难,好在三个儿子很快长大,一个个壮如蛮牛,玛依拉做抓饭的锅换成了大锅,还总是不够。除了图尔森,他被排除在这个传统家庭之外。因他体弱多病,居麻不让他承担任何农活,早早送去了学校,成了家里唯一继续上学的孩子。


两千零六年,老居麻花5万块买了一部二手的桑塔纳,那车跑了不到二十万公里,发动机什么的都还很好,改了气,一公里不到五毛。那日,居麻和三个儿子到县里办过户,顺便给住校的图尔森送点新熏的马肉,他们回去的晚了些,遇到浓雾,能见度很低,开车的是大哥,喝了酒(政府所说)。他们从柏油路上开下山坡,抄一条近道,那条近道,他们骑摩托经常走,熟悉的很,大哥曾说过,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矿业的生产早已改变了地貌,他们翻过一个高坡的时候,车从山上垂直掉落下去。老居麻和三哥当场死亡,大哥肚子被扎了一个洞,失血过多而亡,二哥受伤最轻,脚踝骨折,他爬出汽车,却爬不出矿坑,最后冻死在矿坑坡之上。


4

“说嘛,撒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图尔森装作若无其事。

“不急”,库热西摸出烟,点上,把火机和烟丢给图尔森。


库热西烟不离口,概因他抽烟的样子迷倒过一众女生。烟衔在一侧,从不拿下,说话含混不清,声音低沉,烟在嘴上抖着,会吸引你所有的注意力(看那烟灰什么时候掉落)。库热西继承的欧罗巴血统较多,身材挺拔,样貌英俊,鼻子像是砖坯模子刻出来的,棕色的头发浓密而卷曲,爱戴一顶宽边牛仔帽,眼睛大而深邃,却喜欢迷着眼睛打量一切,举手投足都像美国西部片的里的牛仔。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是青河县最好的驯马人,再烈的马,到了库热西手里,都没了脾气,果然应了哈萨克谚语“好马嘴唇厚又长,好汉有付高鼻梁” 。


“先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现在公交都不让带,我从住的地方走过来的”。


说着,他从脚下的包里掏出一个白色酒瓶子。

“肖尔布拉克,没贴标,内部拿出来的,今天咱兄弟俩好好喝给。”


图尔森拿出个杯子,却找不到第二个能倒酒的,库热西看到角落里丢了一只乌苏的易拉罐,捡起来,两头一扭,劈劈啪啪硬扯成两半,他把没孔的那半个转着圈展了展,像是在做什么古老的手工艺品。


可以了,他说着,给两人满上。并不碰杯,一人一大口闷下去,清冽甘爽,一把火从喉咙烧到肚里,又返回来烧到脸上。库热西脸上展现出得意之色。他们明白,这是天赐之物,入口是那片盐碱地的荒芜野蛮,下肚是魔鬼城的地心熔岩,翻滚上来的反甘是天山的雪水,你问回味是什么?是五月骑马放羊,躺在草甸之上,看云流过。


他们一口一口不停喝着,不太说话,库热西说过,喝酒就是哈萨克人的交流。“你还吃奶的时候,我就用手蘸着酒喂你,你嗦了几下,小脸挤在一起,脸憋的通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酒是好酒,却越喝越闷。库热西突然说,这他妈过得是什么生活。他双眼通红,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地面,仿佛那凹凸不平,瞎凑合抹的水泥地能告诉他答案似的。


5


这之前,图尔森和库热西已有一个月未见,他们因为一些问题不欢而散。这是库热西第一次来他宿舍。


说起来,他们两家早有渊源,但直到图尔森来到乌市上大学,两人才又熟络起来。库热西一家早早搬离沃土布拉克,住到县城去了,待到图尔森到县城住校上小学,库热西已经初中毕业,干起了养马驯马的生意。加之图尔森一家发生变故,玛依拉回到娘家,两家人就几乎断了往来。那时库热西是青河县的风云人物,初三最后一天,他从办公室打到校长室最后打到派出所,班主任,校长,所长的头上相继挂彩,少管所劳教半年后,库热西更加飞扬跋扈,据说同社会上的人有所往来。所以,玛依拉告诫图尔森,少接触库热西。“听说他还纹身嘞”“听说他去哈萨克斯坦没学好”“听说他咒骂共产党哩”,阿妈和几个姨姨唧唧呱呱说起八卦来,仿佛忘了在一旁的图尔森。


然而图尔森并不讨厌库热西,甚至是有些崇拜,他只用了三天就追到了玛利亚,县里最漂亮的丫头子。那股追女孩的架势颇有些古代英雄的气势,你是没有见识过。那时玛丽亚正读高二,父亲艾克拜尔有权有势,发改委里掌握实权。她后面串了一串小伙子,其中一个叫李明菊的人追的最凶,此人对俄做毛皮生意,发了财,买了县第一台宝马,整日不熄火地侯在校园门口。玛丽亚并不上他的车,这小子就开车跟在旁边,音乐放的整耳欲聋,像是宣誓玛丽亚的主权。烤肉摊子上喝酒的库热西听到,并不作声,将烟头念灭在自己手心,一把拍进嘴里,嚼了几下,啐在地上,踢翻凳子走了出去。第二日,库热西找到图尔森。“听说你写字有几下,帮我改改,送给玛丽亚”,说着掏出一张油乎乎的包肉纸,上面爬满了蝌蚪一样的字。第三日,库热西骑马出现在校园路对面,马叫顿河,青河县最好的马,通体黑亮,雪踏四蹄,眉心一柄白色匕首,后腿像柄偃月刀。顿河不时地用前蹄刨着地面,打着鼻响。宝马的尾管突突冒着白气,车里的李明菊斜视着库热西,向车外吐了口口水,口水没飞远,呼到了车门上 ,又从嘴上拉出长丝,挂在胸口上。放学铃响,玛丽亚走了出来,并不看他们,校门口堆了一圈人,等着看热闹。玛丽亚低头径直往前走,她一袭白裙,黑发如瀑,肌肤似雪,两个腿肚,宛若额尔齐斯河里的两条白鱼。李明菊随即挂一档,准备跟上去。库热西摘掉牛仔帽挂在背后,啐掉叼在嘴上的烟,单手打了个嘹亮的口哨,玛丽亚回过头来时,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般璀璨。他嘴咬马鞭,手握缰绳,双腿猛地一夹,大喝一声,顿河撒开四蹄朝车狂奔过去,众人惊呼。顿河从车的侧后方一跃飞起,越过前挡风玻璃,在车前落地,溅起的砂石劈劈啪啪打在车身和玻璃上。李明菊猛踩刹车,一抬头,看见库热西半个身体斜出来,一手抓玛丽亚的胳膊,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掳上马背,两人飞驰而去。


很少见到库热西沮丧的样子,即使是那次打击之后,图尔森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把杯子里最后一滴倒进嘴里,说,你今天说要交给我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啊。


库热西穿上还没干透的袜子,登上靴子,拍拍他的脸,说,我再想想 ,下次再说,走了。

 

白色雾气顺着没关严的铁皮门像某种不明生物蔓延进来,忽然窗户一亮,接着听到砰的一声,巨大的烟火噼里啪啦散开,印在窗户上厚厚的发黄的塑料布上。


图尔森起身,将门关严,关灯,躺在床上,烟火炸开,黄色的窗子上变亮又变暗,他怎么都睡不着了。


6

 

家中发生变故后,政府和矿厂相互推诿,赔偿至今杳无音信,家中牛羊只得变卖,换得青河县的一套房子之后,所剩无几。他不是没考虑过返回牧场,但并不现实。小的时候,他随阿大转过一次场,算是看了看出生地,但实在受不了那份苦,住不惯地窝子,受不了把人冻裂的冷,更是得了雪盲症,成了拖累,至今一遇风就流眼泪。再说,牧场里的活,他一概不通。在巨大的悲伤中,他高考失常,只考得324分。上了一所乌市的职业技术学校,他早听说这所学校的恶劣,但他没什么选择。报的是汽修专业,因分数不够,只得服从调配,学汉语言文学。学校里以少数民族为主,按民族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图尔森自小就不喜欢扎堆,于是被孤立,学生会主席说,你长得不像哈族嘛,你去汉族宿舍住吧。这几个平时被欺负的汉族,把气撒到图尔森头上,让他冬天穿着塑料拖鞋去水房打开水,从不喊他名字,叫他矬子哈撒。图尔森越发不愿吭气,他们就越猖狂,以戏弄他为乐。

 

学校安顿下来一个月后,图尔森接到电话。“小伙子,怎么样?”,电话那头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嘴巴被缝住了,“我是库热西”。隔着电话,他都能闻到库热西的烟味。

 

他们约在周六中午,民主路上的一家拌面馆,库热西找的地方,“你就睡到太阳晒勾子,哥带你去吃个拌面,哈萨克夫妇开的手擀拌面,宰的很”。


他已经六年未见库热西了,甚至葬礼的时候他都没回来,据说在哈萨克斯坦什么地方。库热西从大家的视野之中消失了很久。


那年库热西骑马掳走玛丽亚的事情轰动全县,很快,也传到了玛丽亚的父亲艾克拜尔耳朵里,艾克拜尔说除非他死,否则他小子不可能,他不会让女儿跟一个初三就把老师打的头破血流的小流氓。库热西到艾克拜尔那里求情,说他养马全县第一,保证今后玛丽亚的生活。阿艾克拜尔冷笑,说,马有屁用,现在汽车都满街跑了。最终他大闹一场,未果。没过多久,玛丽亚转校离开了青河县,据说是去了乌鲁木齐,具体哪所学校谁也不知。深受恋人活活拆散之痛,库热西扬言要杀死艾克拜尔,口吐狂言的那个晚上还没过,就被警队的大队长拉到雪地里打得鼻青脸肿。库热西的母亲一面流泪给他涂伤口,一面骂他,“本来就不门当户对,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你那个醉鬼爹!你这样闹,让我们一家的脸往哪搁”。隔日,库热西给顿河刷好毛,喂好草料,头埋在马脖子里,一起呼吸了二十四次,最后拍拍马的身体,扭头踏上去乌市的公车,离家出走了。那马通人性,嘶鸣半日,最后跪地不起,眼中泣血。


在乌鲁木齐,图尔森人生地不熟,库热西自然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两人一两周聚一次,通常先去那家哈萨克夫妇开的手搓拌面馆,都要辣皮子过油肉,都加面。老板娘看到他们便说,两只土狼又来了。吃饱后,他们就到处瞎晃悠,从北门再晃到南门,再从大西门晃到小西门。小西门买得两件绣鹰夹克,鹰在后背展着翅膀,目光逼人,库热西要红色,图尔森要绿色。两人没什么话,就是瞎晃,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双手都插在绣鹰夹克里。库热西嘴上的烟越过头顶,飘到后面,图尔森闭眼顺着烟味都能走路。有时他们漫无目的,坐上一辆公交,两人都爱靠窗,图尔森晒着太阳,正昏昏欲睡之时,突然脑袋上被呼了一巴掌。下车了,库热西喊。他们跳下车,烟尘散去,露出灰头土脸的两人。接着闲晃,无聊到坐在天桥上看下面的车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牧场上的事,看太阳从红山的塔尖滑落。此刻图尔森心情愉悦,似乎一扫沉积在多年心头的压抑,能把背后的天山推到北冰洋。


“后来你再和玛丽亚有联系吗?”图尔森冷不丁问。


库热西捏搓着手中珍珠般的白色小石子,拿起来,对着太阳的方向看了看,说:“不想说这个事,以后你也别问,但早晚,我让他们知道后悔”。然后他把手中的石子丢下天桥,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砸在一辆倒霉的车顶上。他们一直到饿的前心贴后背,再随便找个拌面馆子,库热西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白酒,喝完如果没过瘾,他们就去库热西在大湾的家继续喝,一直喝到头疼欲裂,不省人事。


7


早上八点,天还黑着,大雾弥漫,在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图尔森在车间集合。老板沙迪站定,习惯性的提提他那肥大的裤子,开始训话。据说这一套是他在部队和兵团养成的习惯,以前是挨训,现在是训别人。

“。。。非要让我学外面一样,安个摄像头,你们才舒服?贱骨头!。。。”

图尔森低着头,忍着哈欠,憋出来的泪水将眼屎冲出,手一抹,全都糊在眼睛上,什么都看不清。他习惯站在最后,不引起老板的注意。

“散会,干活去!你,留下来”

图尔森下意识的感觉声音是冲着他,抬头,见沙迪的金鱼眼正瞪着他。

“你这样不行啊,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年会也不参加,这样能做成什么事”他从兜里摸出烟斗,用火柴点上。

“你组长说你干活没激情,也不爱和他们说话,整天闷个头”

“我想去维修组学点技术”他说。

“走路还不会,就想飞呢?”

图尔森看不出洗车和修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没吭气。

沙迪吐了口烟,喷到图尔森脸上,说,“行了,要不是因为政策和熟人,你这个工作都找不到,你看看外面你能找到什么工作,没户口,扫大街都不要你。你们这些小盲道啊,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着他往外走,两条沙皮狗缓缓站起来跟着他,快到门口,他折回来,说,把你身上的味道好好洗洗,公司不是没给你提供澡堂,到现在身上还和野人一样臭。


从第一天起,图尔森就感觉老板沙迪和他不对付,总是故意找他的茬,刁难他,给他排更多的班。

“他们就是歧视咱们”,一天库热西对图尔森说。

“也看人,给我打饭的老伯就对我很好,每次都给我多几块肉,说我太瘦,要多吃”。


图尔森本不想抱怨,但个中苦闷,他又找不到其他人说。而且这个工作也是库热西托了人才帮忙给他找到的。具体找了什么人,怎么弄的,库热西不愿多说,他似乎总是很神秘。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图尔森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库热西从不让他掏钱。大二退学前,图尔森和别人发生争执,打坏了对方的MD,明明是对方先挑事,可学校让他赔偿。图尔森问库热西借了两千五百块钱,库热西说,等你工作了再慢慢还。


大学的时光对图尔森而言就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美好,迅速破灭。他逐渐认清现实,就业前景渺茫,老师混日子,学生也混日子,虽说有减免学费,但也不少花钱。宿舍那几个人对他的欺负更加变本加厉。“哈撒,你为撒不信教,是不是怕当恐怖分子”“哈撒,每周在校门等你的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同性恋啊?”“哈撒,哈萨克斯坦和国足踢比赛你支持谁?”。一次,他们以开玩笑之名,扒他裤子,要看他鸡巴长毛没有。库热西得知此事之后,说,你学生证借我用一下。问清宿舍楼和门牌号后,他让图尔森在校门口等着。半个小时之后,他出来,用学生证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说,以后像男人一点,不然别人会看扁你,咱们哈萨克老话说,如果你让他今天剃你的头,明天他就能割你的脑袋,MD的事情你还没长记性吗?这是第一次库热西板着面孔和图尔森说话。回到宿舍,鸦雀无声。自此,他们几个不再和图尔森说话,仿佛他是个空气。图尔森躺在床上,看漏水而斑驳的天花板,像是某个未知的地图。他想,真要在这种地方呆四年吗?


得知图尔森想退学,玛依拉并没有太多反应,似乎那是个中午吃拉条子还是吃馕的选择,生活的磨难似乎打败了这个女人,说话经常模糊不清,背也弓了起来。

“那你怎么生活呢?”

“我准备在乌鲁木齐找找工作,再说,库热西也挺照应我”

“那好吧,政府说,赔偿就快下来了,你要想上学,到时再上”

“阿妈,不要想赔偿的事情了。。。”

“你刚才说谁?”

“什么谁”

“你说的是阿扎提家的库热西吗?”

“对啊,阿妈,我之前和你说过啊,我来乌鲁木齐,他很照顾我”

“哎呀,你要小心啊,我听说他在哈萨克贩卖人口,拉皮条呢”


办理好退学,库热西让图尔森先住到他那里,进小区的时候,他们等到小区门卫换班的时候,刷他的身份证挤在一起,过了门禁。他租的房子是一室户,面积不大,东西很少,像随时要搬走,图尔森试了试客厅的沙发,虽小,但比学校的硬板床舒服。库热西吩咐了几件事,一,他白天不在的时候,在家不要发出动静,有人敲门,不要应。二,不要出门,有什么东西他帮忙带。三,不要动他的电脑。


库热西晚上回来时间不定,有时早有时晚,总是很疲惫的样子,如果接到电话,他就回到卧室,把门关上。他每天带给图尔森一份乌鲁木齐晚报,让他在这上面找工作。白天,图尔森用笔划出他可能做的事情,然后打电话,通常没什么机会。抽烟,一抽一下午,抽到太阳落山,房子里的云变成黄色,再变成红色,最后变成蓝色。住了几日,图尔森才发现,他对库热西的了解其实很少,他从不说他在做什么,显得神神秘秘,难道真的像他妈妈所说,在做坏事?另外,库热西对宗教的诚挚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天清晨,他起来撒尿,通过半掩的门缝,他跪在祈祷毯上,双手捧在面前,在做祷告。他回来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吃早饭时,库热西说:“你应该读读古兰经,就放在我床头”。图尔森对宗教并不热忱,保留下来的宗教仪式更像是一种传统习惯,比如不吃猪肉,节日去做礼拜,而他爸爸在世的时候,更是信奉自然的力量大过宗教。“每天应该进行五次礼拜,如果做不到,也要力所能及”库热西这样建议他。图尔森某天翻了翻放在他床头的古兰经,那本书已经很旧了,他翻了几页放下了,然后他掀开库热西的电脑,那屏保是个拿着AK47的蒙面人。


过了大概一两个星期,工作毫无进展,图尔森考虑回家。有天库热西回来,贱兮兮地笑着,说,来,庆祝下。图尔森说,撒?他说,有个朋友帮你联系了个工作,一家汽车公司,包吃包住,三个月实习期结束后两千一个月,你不是想学汽车嘛。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两瓶伊力特,一根马肠子和半包风干肉。


8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板的刁难,像传染病,工友们也对他不客气起来,工作更是枯燥,他渐渐萌生退意,开始后悔,应该继续上学,或许能有出路。又有几次,想,回家算了,可回家干什么呢?家里既没有草场,他更不会放牧。

“我也常有回去的打算”,库热西把拌面盘子一推,说:“但回去干撒呢”。

他们今天最后一次来民主路的拌面馆吃饭,老板就要回伊犁了,库热西带了酒,请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喝了一杯。

“唉,实在干不下去了,技术么技术学不上”图尔森说。

“我也遇到过这种头,但我和你说,他们就是歧视咱们”

“也有好人”

“你不知道,都一个样,表面上一套心里一套,不仅歧视咱们,维族人,回族,蒙古族,他们汉人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图尔森看了看周边,远处坐着两个汉族人老头,在闷头吃着面,两把拐杖竖在桌子边,随时都可能滑下去。


库热西继续说:“你知道吗?他们防我们像防贼一样”

“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会变好的吧”

“那是以前,以前还有咱们自己的学校呢”

“似乎越来越严厉了”

“关键是,歧视,不是严厉的事。为什么坐公交,过安检,汉族人就可以直接进,而我们要接受特别仔细的检查,为什么?我亲眼看到,一个妈妈带着五六岁的女儿,在过安检的时候,包里的东西都被翻出来,内衣都放在外面。小女孩有什么错吗?要面对这种侮辱。”


为什么。

晚上睡觉前,库热西留了条信息给图尔森,给了他一个邮箱地址,说,你也应该学着长大了,好好看看。他打开,只有一封邮件,用哈萨克语写成,题目是:吉哈德——为主道而战。图尔森心跳加快,匆匆浏览了一下,里面提到一些他听说或者没有听说的话,比如,“只有进行圣战方能进天堂”,或者“一次圣战胜过七次麦加朝圣”,还有“你们在战场上遇到不信道者的时候,应当斩杀他们 ”“为主道而阵亡者,真主绝不枉费他们的善功 ”等等。


他没回复,匆匆删除了聊天记录。

 

图尔森一脚踹开宿舍的门,将满是污渍的手套脱掉扔到地上,开了水龙头,把冰冷的水泼在脸上。门口一个人影出现,库热西嘴里叼个烟,白色的雾气遮蔽了他的脸,声音穿透过来,“又受那个王八犊子的气了?”库热西走过来,搂着图尔森的脖子,说,“走,喝酒”


“库西克拜,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咱们为啥这么苦,或者说,拿我说吧,我干过保安,钻过油,跑过货运,建筑,扫大街,当房产中介,甚至帮人讨债,能吃的苦我都吃了,可到头来呢?处处受歧视,房东不给我续租,外面又租不到房子,我又回不去”说到这,他顿了一下。

“为撒回不去”图尔森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玛丽亚的事,他没脸回。


库热西却说:“回去干撒,你不知道吗,现在牧民定居,没草场了,很多人都没事干,县里到处游荡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聚到一起,一喝酒就打架。”

“可是也有很多人定居之后,生活变得更好了啊,我听说很多人也因此赚了钱,比以前生活更好了”

“这都是糖衣炮弹,小库,给你一点甜头,让你麻痹,这是在分化咱们,你没看出来嘛?咱们哈萨克以前那么团结,以前我们有阿乌尔,大家相互帮衬,现在呢,都住在楼房里,来往都越来越少了”

“有什么办法呢?”他有些不耐烦,再次看到远端坐的那两个汉族老头。他打开手机,漫无目的的刷着微博。

“当然有,小库,你以前小,你不懂。能让我们再聚集到一起的就是伊斯兰,我们要信真主,我们都被蒙蔽了,这一切都能在《古兰经》里找到答案,我们要抗争啊”

图尔森感觉脸发烫,压低声音,别说了,我们走吧。

啪的一声,那根拐杖倒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出了门,才发现天已经变成棕黄色,街上行人寥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土味,几近凝滞。这是沙尘暴来袭的前兆。库热西跟上图尔森。


你可以不信真主,但是你不想想你能做点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洗车都洗不好!

小库,这不是你的责任,你要学会抗争,要像个男人一样!你忘了你家的仇了吗?


图尔森停下来,说,什么仇?怎么抗争,像那些人一样吗?

你真是个孬种!

风沙瞬间将他们包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能见度只有五米。

库热西干裂的嘴唇发紫,他眯着眼,费力的说着什么,他在朝缩着头走在逆风当中的图尔森大喊,仿佛是西西弗斯在推一个语言的巨石。


9


“不,我不会做你说的那件事的”图尔森并不看库热西,一张褪了色的全家福,在床头柜上摆着,那是他五岁左右的时候在转场前拍的,背景的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疯跑,库热西说那是他。


上次库热西让他去石人沟,图尔森就心里大概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听了库热西的暗示,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库热西将窗户帘子拉上,门反锁上,说:“你先不要说不,先听我说,这一点都不难”

“我不是小孩子”

“小库,如果我把你当成孩子,我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

“不不不,我们是为真主做事,真主说:‘你们当反抗他们,直到迫害消除 ’,他还说‘你们在战场上遇到不信道者的时候,应当斩杀他们 ’,这不是犯罪,这是在伸张正义,我们铲除那些作恶之人,我们是为哈萨克人抗争,发出我们哈萨克人的声音”

“我还是无法做到”

“兄弟,不是让你上街砍人,很简单”,说着库热西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腰包,他轻拿轻放,“很简单,你只要把这个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走人就行,谁也不知道是你放的”

“这是什么”,图尔森其实已经猜到。

“愤怒的钉子,将那些魔鬼钉在地狱中。

“然后,我们就去哈萨克斯坦,那里都是美女。”


图尔森到现在都没交过女朋友,他其实有点喜欢总是调笑他的锅炉房女孩,但他知道,她并非出于对他的兴趣,而只是生活的调剂罢了。


图尔森不吭气,滑落床沿,蹲坐在地上,他撕着手指上因缺乏维生素而长的倒刺,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库热西走过来,盘腿坐在他对面,点了一支烟,又抽出一支烟,用点着的烟将另一支烟点着,递给图尔森。


由于早产,婴儿的图尔森非常孱弱,按哈萨克的传统,需要放到别家寄养,才能活下来。库热西的阿大阿扎提看着巴掌大的小图尔森说:“诶,养不活也不要怪我们”。话虽至此,库热西一家使尽了全力。天光微亮,就开始熬制最好的驼奶,辅以野山葱和大芸;咀嚼好的金雪莲喂到宝宝嘴里;用精炼羊油混以湖盐给宝宝进行马依斯拉吾药浴;第四十天给他起名库西克拜(意为小狗),希望贱名旺活。然而小图尔森还是像个失去水分的葡萄,要变成葡萄干了。呕奶,不吃不喝,脸青到发紫,整日整夜的大哭,直到哭声越来越小。阿大眼见他要夭折,请来了县里的接骨老医师达吾力,据说他研习过《奇帕格尔巴彦》 ,治好了不少医院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达吾力身材高大,银发因静电倒立,脸上的褶子像断层峡谷的沟壑,老医师一看,说,苏俄合(寒)要用俄斯特合(热) 克制。吾孜叶克- 科孜叶克,吾孜叶克- 科孜叶克,老人唠叨着,如果要救此娃,用矿药混合马油裹满他全身,开始发烧时,便用针刺他的肚子,放出黑血。此法凶险,如同骑野马过达坂。你去和他家商议一下给我答复。


“知道,说是用矿药”

“但是你知不知道,混合矿药用什么?”

“不是泥巴吗”

“一般的情形用泥巴即可,但达吾力说,你是在极寒天气中出生,要用特殊之物作为药基”

“撒?”

“小库,你知道夜路白布拉克吧,再往深山里走,有一处泥火山,常年往外涌黑泥,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达吾力说最好用这个。那时大雪早就封山,雪比人还厚,骑马都过不去,除非滑雪过去,还要体重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滑了一整天,回来时北斗七星的勺子都转了半圈了。由于长时间站立,我的右脚小指到现在都不能打弯。。。。”


云雾在他们中间横亘,弥漫。


像一条饥饿的孤狼在面对羊群的时候,又想扑上来,又忌惮牧羊人的猎枪。它/他在犹疑。也许是多年的兄弟情谊,也许是那听着像神话般的救命之恩,也许是他描述的天堂和圣战的伟大,这些都让图尔森身上一阵阵发麻,他感受到一种信任,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承载了整个哈萨克民族的希望,这种希望让他兴奋,让他身体高大起来,成为了英雄。他想到了那天库热西骑马夺爱的壮举,人们是如何谈论他的。

 

他直了直腰,说:“具体怎么做呢?不会被发现吗?”

库热西眼中放光,说:“很简单,哥哥会让你受伤害吗?”他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每两周的周一,青河县畜牧商贸协会的会长要来开会,此人在青河县做尽恶事,剥削牧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一般周日过来,司机会把车开到这个地方洗车,一辆丰田顶配兰德酷路泽5700,墨绿色,改装了尾管。你应该有印象吧。狗因主贵,此时你们那个胖子正在VIP接待室忙着递烟,你只需要把这个小包偷偷放到座位下就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我没办法保证那天就是我当班啊”

“和你搭组的那小子,他是不是总欺负你,放心,那天我会保证他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


图尔森惊讶于他这么了解他的工作,不由得怀疑,说:“难道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的?”

库热西说:“当然不是,真主说:‘同监的两位朋友啊!你们俩中有一个要替他的主人斟酒,有一个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众鸟飞到他的头上来吃他。你俩所询问的事情,已被判决了‘,你就是那个侍奉主的,我则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只能说,你是真主选出来的人”


10


高压水枪喷射出来的水在车上炸开,水星子弥漫开来,形成蓝色的氤氲,漂浮在洗车房中,图尔森的脸色煞白,在他衣服之下,挂在腰上的腰包格外沉重,为了让手不发抖,他的指关节捏的发白。他之前演练过几次,看看是否会出现意外或者偏差,事实上,什么事都没有。因为真的就像库热西所说,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将这个小包随手一丢。没有人在乎他,一个洗车房的小人物。演练一次比一次轻松,他本能地拒绝去想那些可怕的画面,仿佛这只是一个需要完成的小事,就像库热西让他把情书送给玛丽亚一样。一个任务。


但当他看到这辆车时,他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的胃隐隐觉得不适,像是吃下去了一根铁丝。“干撒的呢,还不赶紧,磨蹭个撒呢?!”组长路过的时候冲他吼道。


他很想找到找到库热西,和他再确认一下,真的要这样做吗。可是几周前,他就说他们最好不要联系,他其实并不理解,也许是组织的要求。并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完事之后到这里找他。库热西反复说,会带他去哈萨克斯坦,那里都是漂亮的姑娘,还可以上大学。


寒气从塑料挡风条窜进来,图尔森抹一把出汗的额头,汗水冰凉,眼睛和嗓子却要冒火,他感到一阵恶心。进了洗手间,他反锁好门,胳膊支撑洗手台的镜子上,头斜着埋在胳膊里,紧闭眼睛。他哆哆嗦嗦摸出烟,点上,猛吸了几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图尔森,图尔森,他心中不知为何心生一种怒火,这怒火不知何来,不知何去。他用手掐灭烟头,烫的他面容扭曲 ,他怒气更盛,将烟头拍进嘴里,嚼了几下,啐在洗手池里。


他带好手套,拉开腰包,里面是四根红色的雷管,蓝白两根线连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扁方盒子。按照库热西教他的,他按下信号接收器,将接触过的地方都擦拭一遍,从侧兜拿出几包小钉子,铺在表层,再拉上拉链。


他走了出去,将小包藏于后备箱的右侧角落,用抹布盖好,他将杂物堆摆好,做完了剩下的工作。和平时一样,他洗好车,开到门口铺了红色地毯的小广场上。那司机一摇一摆的走了过来,满脸油光,一副墨镜卡在横肉上,鼻孔向上。接过钥匙,哼了一声,仿佛他只是一个衣服架子。


他接过另一辆车的钥匙,准备开进洗车房,在后视镜中,他看到那个司机巨大的屁股挪进车里,发动了车,尾管喷出白气。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尖叫,他扭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四五岁,像一头小狮子一样,边跑边叫边摇头晃脑,俯冲到那辆车旁,突然回头,嘟着嘴看着跑过来的方向。一个穿着入时,戴着墨镜和头巾的女人,三步并两步,踩着高跟鞋跟着跑了过来,边跑边呵斥着什么。


图尔森头脑袋嗡的一声,头皮发麻,电流般的感觉从脚底心窜到脸上,他能感觉脸上的皮肤发紧,局部收缩,形成一个个鸡皮疙瘩。那女的说的是哈萨克语吗?他不知是产生了错觉还是什么。但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图尔森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猛地踩下刹车,差点撞到老板,老板正在点头哈腰,挥着手和那个女人说再见。随机而来的就是老板的暴跳如雷,图尔森开门,下车,身体僵硬,望着陆地巡洋舰。他过滤了老板的呱噪的谩骂,他需要专注。世界仿佛都凝固,地球停摆,广袤的高山牧场向着北极星的方向,自家的羊613只。他需要专注。他看着女人将小女孩抱上车,穿黑色丝袜的小腿收进车里,红底的高跟鞋,像一道血痕隐没在黑暗之中,戴着镯子的芊芊玉手将门关上,发出了高档车才有的闷声。他又恢复了听力。随之而来的是老板那因被图尔森忽视而产生的更大的狂骂声,吐沫星子乱飞,眉毛倒立挤在一起的脸。


图尔森飞奔过去,他不会知道,这是他人生当中跑得最快的一百米。车在拐上快速路前停了下来。图尔森气喘吁吁,说,工具包落车里了。司机鼻孔哼了一声,打开后备箱。图尔森爬了进去,掀开抹布,看到黑色的腰包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一抬头,小女孩正在看着他,她头挤在两个头枕中间,下巴抵着座包,嘟起小嘴,一双宝石一般的蓝眼睛睁的大大的。

“大哥哥,你是哈萨克吗?”


图尔森点头,看着女孩呆住了。女孩是个混血,面庞更像是汉族,但那双眼睛,图尔森再熟悉不过了。他终于知道,刚才的预感是什么。

“诺,这朵小发发给你”,她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一朵最平常不过的小黄花,已经蔫了,杆茎已经被过度用力的小手捏扁,绿色素染在她的小手上,“妈妈说过,哈萨克的小伙子都是英雄”


旁边的女人侧过脸来,朝他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图尔森没有看到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实际上,也不用了。


他把腰包系在腰间,拉开拉链,将接收器关掉,把黄色的小花放了进去,拉上。抬手招了台出租车。

师傅问,去哪?

他一时语塞,去哪呢?

去哪?兄弟。司机按下计价器。

石人沟。他回答。


他并不知道,炸弹会不会爆炸,虽然他已经关了接收器的开关,他看看开车的师傅,四五十岁,应该是上有老下有下。他将包放在身后,祈祷起来。车一下了高架,他说就在这停吧。司机说,就这嘛?还没到呢。他说,就这吧。


他一路走上山去,一直走到天黑,家乡吹来的阿勒泰寒风俯冲到准葛尔盆地,越过天山,挟着倒春寒的透骨风,吹得他睁不开眼,零星的雪吹进他的眼睛,嘴里,沁人心肺。月亮从博格达峰背后升起,如若冰冷的太阳,清辉散满大地,地上空中飘着絮雪,闪着钻石般的光芒。石人沟的山头,矗立着的两座巨大的石人,默默注视着山脚下的乌鲁木齐。图尔森找了个背风之地,哆嗦着将炸弹拆开,黑色的火药散落在纯洁的白雪之上。魔鬼。魔鬼和疯子。一时间,图尔森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脑壳被冻得生疼,但但脑袋中仿佛是地心的岩浆,那仿佛是极热和极寒,极痛苦和极喜悦,极大的悲剧和喜剧,极大的不幸和幸运,极甜和极苦的混合之物。图尔森终于明白,魔鬼是怎么潜入人的心底,又是怎样以安拉之名,将一己私欲,附在正义的旗帜上面。


他发烧了。


11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他再没见过库热西,有人说他去哈萨克斯坦了,有人说他被抓了,甚至还有人说他被打死在山里。开春了,乌鲁木齐的春天很短,太阳一出,气温急升,黑色的雪泥到处流淌,也就到了洗车场最忙的时候。有时候图尔森不太能理解,这种季节洗车的必要,洗好的车还没开出去几步,两边又溅满了泥点子。老板还是总挑他毛病,嫌他拿水枪的高度不够;贴近车门斜着眼睛看是不是有水渍;撅着勾子,头伸进后备箱,看是地毯上是否还有灰尘。图尔森扭着一股劲,拼了命的仔细,让他在一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老板只好背着个手,不情愿的点点头。


进入四月,老板要升图尔森当小组长,他拒绝了。“我给妈妈打电话商量过了,准备回去先帮别人养马,学习制作马具,我想重回牧场”。他脱下手套,走了出去。阳光和煦,走在街上,春日的阳光让他想起库热西,他唯一的朋友。库热西。他漫无目的的坐上一趟公交车,却索然无味。下了车,听到清真寺的经文声,他顺着声音走过去,一座很小的清真寺正在举行主麻日仪式,局促的院子里,一棵梨树开的正盛,几株梨花从布满铁丝网的围墙上探了出来。门口停了一辆警车,闪着红蓝色的光,五个人在门口执勤,三人站着,分别拿棒,叉,盾,两人坐在一张简易桌前,桌上放有几张表格。图尔森正准备进去,执棒的人拦住他,说,祈祷证拿出来。他愣了一下,说,没有。那人说,起开,走一边去。他站到另一旁的梨花树下,透过铁栏杆,看见院内跪着不少做礼拜的人。阿訇正在讲卧尔兹,他听得入迷,阿訇吟诵古兰经:

“当太阳黯黜的时候,

当星宿零落的时候,

当山峦崩溃的时候,

当孕驼被抛弃的时候,

当野兽被集合的时候,

当海洋澎湃的时候,

当灵魂被配合的时候,

当被活埋的女孩被询问的时候:

‘她为什么罪过而遭杀害呢?’

当功过簿被展开的时候,

当天皮被揭去的时候,

当火狱被燃著的时候,

当乐园被送近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他所作过的善恶。

我誓以运行的众星——没落的行星,

和逝去时的黑夜,

照耀时的早晨,

这确是一个尊贵的使者的言辞,

他在宝座的主那里,

是有权力的,是有地位的,是众望所归,而且忠於职守的。

你们的朋友,不是一个疯子

他确已看见那个天使在明显的天边,

他对幽玄不是吝教的。

这不是被放逐的恶魔的言辞,

然则,你们将往那里去呢?

这只是对於全世界的教诲

——对於你们中欲循规蹈矩者的教诲,

你们不欲循规蹈矩,

除非真主——全世界的主——意欲的时候。”


当听到,“你们的朋友,不是一个疯子”的时候,图尔森全身像过电一般,脸上发麻。他将绣鹰夹克脱下来,铺在地上,脱掉鞋子跪了上去,顾不上破了洞的袜子。四月的乌市,依旧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梨花像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身上,衣服上,他打了个哆嗦,眼里全是泪水。那鹰,被按在地上的鹰,瞬间模糊了,仿佛飞入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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