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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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策的好坏」应该以什么样的「视角」来评价

我想,大部分人看到这个题目会非常疑惑,「决策的好坏」如何评价不是一件很显然的事情吗,为什么还需要讨论通过什么样的「视角」去评价呢?能够取得好的结果的决策,那就是好决策;无法取得好的结果的决策就是坏决策。所谓「事实胜于雄辩」,这不就是评价「决策好坏」的唯一标准吗?

我想,以「结果」作为「决策质量」的评价,是大部分人陷入「决策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它之所以难以理解,其本质来讲,是因为人们无法正确理解「随机性」。通常,我们在学校被教授的「随机性」来自于「概率论」。「概率论」当然是处理「随机性」的一个重要工具,但教授我们的数学教材往往提供的仅仅是「概率」相关概念(如期望、方差、分布)的计算技巧,而不是以「概率」的方式去看待世界,以概率的视角做出决策。

而「技巧的习得」和「视角的缺失」形成了大部分人对「随机性」扭曲的认知状态:大部分人因为升学考试的缘故都能成为娴熟的概率计算匠人,但却无法以概率的方式去思考问题和处理决策。更糟糕的是,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你,你其实不懂概率、不懂随机性,你只会将其理解为对自己人格和智商的侮辱,毕竟,当年你数学试卷上的概率题目可从来都是满分。

概率论 / 随机性的重要性,不来自于期望、方差、分布等抽象的概念,而是来自于它是指导、评价决策的重要视角。可以说,如果没有概率视角,你在做决策时就根本无法做出完备可能性的思考,无法探究清楚整个决策过程真正会涉及多少路径、多少样本。

直观地说,「随机性」在「决策」上的最大结论是:「结果」和「决策的好坏」是完全分离的。「好的决策」可以同时导致「坏的惩罚」和「好的激励」;而「坏的决策」也能同时导致「坏的惩罚」和「好的激励」。

(一个「结果好坏」同「决策好坏」无关的经典示例是:如果某个人能够向你连续成功预测 12 个月的股市涨跌,从「结果好坏」的视角来看,你一定会说这个人必然有真才实学的预测能力,否则怎么可能让一个极端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呢?

但事实是,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你只需要任意找来 2^12 个人,无论他聪敏还是笨拙,每一次让一半的人预测上涨、一半的人预测下跌。等到结果公布后,让「答对的」那一半人继续预测,继续一半人预测上涨、一半人预测下跌,如此往复。最终,你一定能够得到一个连续 12 次都预测正确涨跌的人。)

这里的混乱点,还不是简单的 “相反操作”。试想,如果「好的决策」总是导致「坏的惩罚」,你依旧能维持一个恒定不变的标准去做判断。但随机性的意思是,你能同时得到两者。只不过,这个「同时」你不一定随时能看到。有时候,你可以从不同的人身上看到这种奇怪的「同时性」,而有时候,你无法看到,你只能通过「平行世界」的模型来为你具象化这种「矛盾的同时发生」。

但即便是这种「平行世界」的想象,也是「认知」上极其困难的挑战。因为这很容易给出错误的辩驳理由:发生的现实只有一种,所以其它的可能性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不可能的。但这种说法,就像是在说,由于你从一个装满红球和黑球的箱子里只摸出了红球,有且只有这一种情况是真实发生了,那么你所谓的箱子里还有黑球的可能性就是在妖言惑众。

但这种辩驳的考虑并非全无道理,它的「自然性」来自于这种思考方式隐含了可以使用「可检验性」去评价「决策好坏」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如果仅用现实「可证伪性」的标准去评估「可能性」,那么我们确实可以说:直到某种「可能性 A」发生之前,你都无法证明「可能性 A」的存在性。

进一步,你其实永远既无法用发生的事实「证明」也无法「证伪」其他「可能性」的存在,以及这些其他可能性在概率分布下导出的结果「期望」。你只能在头脑中推演这些可能性,但却无法「证明」也无法「证否」。

这才是评价「决策的好坏」真正的困难所在:用「可验证性」去抹杀「可能性」。这对于通常的思维来讲非常的不自然。于是,评价「决策的好坏」这件事,竟然成了一件像数学一般的「形而上」的事情,这非常有悖于我们的惯性思维:用「事实的『果』」去推算「决策的『因』」。但这种不通过发生的事实来「证明」/「证伪」的方式去研究的方式并非什么稀奇事物,例如,微积分所研究的过程就是一个永远无法用「事实」去证明和证伪的过程。你用于无法在实操层面去「无限切割」、「无限求和」和「无限逼近」。你只能在头脑中对所有复杂的过程做推演。

如果你承认一件事有多种发生的可能性,那么,评价一项决策的好坏自然就是:这个决策在概率意义下所能获得的「结果期望」越好,那么这项决策就越好。

如果你承认以上讨论,能够想明白「现实」不是唯一的路径而只是众多可能性的一种、并且这些「可能性」的随机波动会造成 “随意结合” 的「决策好 / 坏」和「激励 / 惩罚结果」,那么,我们就能推导出很多非常反直觉的结论。

我们或许相对容易接受「未来」不是某个确定的结果,而是呈现为某一种概率分布。但或许很难意识到并接受:已经发生的「历史」也并非某种必然发生的结果,它也呈现为某一种概率分布。

承认历史不是一条「唯一路径」而是「多条可能路径」的其中之一,就意味着承认使用「历史结果」来评判「决策好坏」是没有意义的。具体到投资上,大部分韭菜采取极端激进策略的潜台词就在于:这种方式让我自己、让路人甲得到了好的结果,它真实发生了。你考虑那么多的可能性有什么用?!这就是典型的将「历史」作为唯一可能性的思维认知障碍。你评价决策的好坏,只能通过它取得的结果「期望」是否优秀来确定,而不可以通过某一条路径(这条路径通常叫做「发生的现实」)来确定。你不能因为这条路径发生了,就认为它可以代表全部的可能性、就能用来评价这项策略的好坏。

本质来讲,这同「拿最好的结果」来评价某个决策的好坏没什么区别。因为前者是通过「结果是否最优」在众多的可能性中选出了一条路径,而后者是通过「是否发生」来选出了一条路径。它们都是在用「一条路径」去代表、评判这项决策的所有可能性。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或许会稍微有点理解,通过「单一分支」评价「所有可能的分支」显然是违背我们高中时所构建的数学直觉的,你必须通过更为完备的「期望」来评价某个决策下全部可能性的结果好坏。

如果我们以「幸存者偏差」的视角来看待历史,那么,历史本身其实就是最大的幸存者偏差。

如果我们将「成功率」的计算公式定义为:「成功者总数」/(「成功者总数」+「失败者总数」)。

那么,所谓「幸存者偏差」,就是虽然「失败者」存在、但却由于他们的失败而无法被暴露在聚光灯之下、进而导致他们对我们「不可见」。

于是,我们会下意识地因为「不可见」而不是「不存在」将「成功率」计算公式中的「失败者总数」去掉(或者象征性地添加一点数值),从而导致计算公式中的分母变大,让「成功率」急剧升高(夸大)。

进一步,我们可以对上述的解释做更一般的抽象。「某个事件的发生概率」= 「已发生的概率」/(「已发生的概率」+ 「未发生的概率」)。

那么,更一般的「幸存者偏差」就会是:在统计这个「事件」时,因为只能计数出这件事情已经发生的数量、而无法计数出未发生的数量,这种因为「无法计数」而导致的「不可见性」让上述公式中的「未发生的概率」部分被下意识地去掉了,从而让「这个事件的发生概率」直线上升到近乎 100%

按照上面对一般性「幸存者偏差」的定义,由于我们只能统计出「已发生」的事情(历史),而无法统计出「未发生」的事情(只能想象为平行世界的历史),那么,我们会将「历史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下意识地认为是 100% 发生的。而事实是,只有我们在「现在」的时间点回看历史时,以「条件概率」的方式去计算「历史发生概率」时,它才是 100%。而如果从「历史将要发生」的那个时间点及发生之前的时间点去看,它的发生概率则并非是 100%,而是呈一种概率分布。我们这里是误将回过头去考察的条件概率,当做了这个事件本身发生的可能性。

因此,我们对「历史」本身的看法就受到「幸存者偏差」效应的严重影响,我们很容易把代表「部分」样本(历史)当作某个决策下的「全量」样本,进而错误地指导我们对该决策做出恰当的评价。

由此,我们可以说,既然历史本身不是完备的样本集,那么使用历史的数据去预测未来、去支撑自己对投资趋势的判断当然就是毫无道理的。即便这个事件有幸落在了你的能力圈范围内,能够凭借「已经发生」的这一条可能路径,在头脑中逆向推演出完备的可能路径集,你也只能给出未来的一个概率「期望」的判断,而无法给出确定性的判断。于是,至少在投资决策这个游戏中,最关键的不是你预测结果的正确与否,而是即便你预测错误也还能活着。因为唯有如此,你才能继续参与游戏,让「发生」在大数定律的限制下趋近于概率「期望」。

进一步,很多人默默向上天的许愿是:只要能获得好的结果,过程是否正确根本不重要。毕竟,你要的是收益这个结果,而不是过程。表面看,这是非常狡猾的自私自利式的愿望,但如果我们稍作分析就会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自利」,这完全就是把自己推下地狱的自杀式的愿望。

如果一开始,你的错误行为就获得了正向的激励,那么,只要这样的错误激励稍微重复几次,你就能建立起扭曲的巴浦洛夫反应,你将「不可逆式」地难以纠正自己错误的决策行为。

试想,在真正的大牛市中,大部分人都能获得较好的收益。无论这个人是否具备正确的投资方式和认知视角,他都能因为市场中的情绪共识而看到自己的资产不断增值,并将这个「增值」完全地归因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试想,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他,你的投资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是错的,他怎么可能相信?!眼看着自己的资产每天都在收割真金白银,这样的「现实」怎么可能让他怀疑自己的姿势有问题、自己的视角有问题?等到大牛市过去、这位投资者终于让韭菜的身份成为既定事实后,他更是无法摆脱这种原有的思维路径。因为毕竟,他之前大部分的收益都来自于这种固有行为,而最后却失败了,或许只能归结为对「固有行为」的坚持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坚持得还不够好。

这就像一位在停靠码头的木船上通过「刻舟」的方式而不断找到宝剑的人,当他在航行的途中通过「刻舟」的方式竟然没有找到宝剑时,他只会不断地反思:自己当时「刻舟」时,是否使用的刀不够锋利、所做的记号是否不够清晰、用的力度是否不够到位,而绝不会去反思他自己的行为本身、思考问题的视角本身是否有问题。

(你永远无法在「错误的问题」下找到「正确的答案」。有时候,「问题的提法」比「如何找答案」还要重要。只有提出了正确的问题,才有可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以这种视角来看,让上帝不分青红皂白地在你的任何行为之下都给予你正向的奖励,实在是一种最残忍的惩罚。如果说你还能期待什么幸运的话,那就是你在错误的决策 / 行为之下,都获得了负向的惩罚,那恐怕就是上帝给予你的最大恩惠了吧。

你在什么时候获得正确的「负向反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能在「价值观」尚未完全成型、还在逐步构建的阶段,就让「错误的行为」得到了「负向的反馈」,那么你大概率能够通过这个「负向反馈」来构建出正确的「修正体系」,进而构建出强大的自我反思体系、形成自我坚实的「反脆弱性」。

而如果你前期的所有错误行为却都得到了正向的反馈,那么,很遗憾,到你这套扭曲价值观已经根深蒂固的时候,你几乎不可能再有所更改。你的后期只会不断地自然反馈和期待这个错误的、不可维持的错误奖励。你这辈子就会很崩溃、很挣扎。

这也是为什么说,如果你的投资一开场就是欢腾的牛市,那么你成长为韭菜的可能性会非常高,因为你的任何行为都会得到无脑的正向激励。而如果你开场就遭遇悲怆的熊市,你要么被直接劝退(被无脑的负向反馈打趴下了,但至少可以相安无事),要么就能真正地做出一些关于体系本身的深刻反思,从而成长为一名真正有能力的投资者。

意识到、理解清楚「随机性」的存在,以及如何应用它去评价你的决策质量,将会帮助你消解很多拧巴的部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相比于其他人我为何突然就平庸了?但这个问题的提法本身或许就错了,你应该问的是,上帝做了什么,为何突然就让一些人变得成功了?答案是:随机性。

在原来的问题提法下,你的疑惑在于:当你和当前的 “成功者” 面对同样的岔路口时,为什么他选了路径 A 就成功了,而你选择了路径 C 虽然没有失败但却没有那么成功。是因为 “成功者” 具备出色的洞见,能够意识到路径 A 比路径 C 好很多吗?

我想,这不一定。

之所以被称为岔路口并且事后非常疑惑,其原因就在于:从那个岔路口去看路径 A 和路径 C,它们各自的「未来期望」很可能是差不多的。从理性上讲,这种「结果期望」的无差别,就意味着你在「决策」上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但来自于情感的挣扎在于:「结果期望」的相同并不意味着「结果」的相同。也即是:同等质量的决策,一个得到了好的结果,另一个得到了坏的结果。这种「结果好坏」同「决策好坏」的分离,不正是我们一直讨论的「随机性」的特征吗?!但在情感上,我们或许有些难以接受。

在「现实」这个单一样本上,路径 A 或许是迎来了更大的成功,但如果考虑更加完备的样本集,例如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路径 A 或许会非常平庸而路径 C 却能给出更为巨大的回报,那么,这在平行世界中难道又能被反推为选择路径 C 的人更具犀利的眼光吗?

可能不是的,它可能只是单纯的随机性摇摆而已。但人是很难忍受不确定性和毫无理由的动物,他拼死也需要给出一个解释和说明,即便这个解释没有半点逻辑性可言,但只要给出了解释,人就会在心理上往这个解释无限趋近,淹没所有对「随机性」本身的逻辑推演。

当然,更为弔詭的是,你永远无法证明、也无法证否「路径 A」的成功是源自纯粹的「随机性」还是,还是源自某个你还没意识到的「强逻辑」因果关系。对这个问题,你能给出的唯一回答是:我不知道。

接受自己的不知道,接受「随机性」能够对自己任意践踏的事实,也就能对很多 “无法实现” 的目标释怀,因为这并非是你所能控制的。虽然外界的随机性无法控制,但你却依旧可以通过「确立正确的志向」来实现自己的幸福,你必须要有自己的内部计分卡才能抵御外部随机性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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