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无能的慰藉——高考作文状元尝试2020上海卷

​我是09年上海卷作文状元,当时写了一篇谈论书法的文言(见文末)。因此高考期间,经常有朋友邀请我点评或尝试高考作文。今年的题目中,上海卷颇具思辨性,要在考场作文的篇幅内展开论述有一定挑战,因此尝试一篇与诸君分享。文末附有破题思路。

题目(20年上海卷)

世上许多重要的转折是在意想不到时发生的,这是否意味着人对事物发展进程无能为力?

请写一篇文章,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和思考。


无能的慰藉

公元前五世纪,波斯国王薛西斯率军百万入侵希腊。开拔之际,望着麾下遮天蔽日的雄师,他却失声痛哭。左右不解。薛西斯说,他意识到百年之后,眼前这些让世界为之战栗的每一个士兵,都将烟消云散。

死亡,正是世上最大的转折。雄才大略如秦皇汉武,晚年仍不免重蹈求长生而不得的覆辙,何况芸芸众生。对于这个连接此岸与彼岸的转折,人类无能为力。虽然死亡的时间与方式不可预料,但死亡本身并不是一场意外,反而是世间最平凡的所在。贫穷或富贵、愚笨或聪慧,终将归于尘土。真正无能为力之事,因其无可更改,也就并无意外可言。

如果你说,有位叫薛西斯的国王死了,我不会有所波澜。但上述故事却让我悸动不已:触动我的不是一位雄主的死亡,而是这位雄主面对死亡的脆弱与无奈。虽然薛西斯和他的帝国并不意外地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他的无奈在希罗多德的笔下,对百年后的无数读者却构成了另一种心灵层面的意外,冲击着他们的对生命的感知。从这个意义上,薛西斯又不是无能的,他的无奈形塑与感染着后世的历史记忆。

让人心折的历史,往往充斥着无能为力。如果你说,有位偏据四川的军阀,死于内战,我不会有所触动。但诸葛亮北伐的故事,却感染着一代代的后人。从“天下三分,益州疲弊”到“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一篇《出师表》写满了无奈。然而这种无奈在历史记忆中,是“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是“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多少仁人志士的事业受到这位失败者的激励。一个人的意外与无奈,会转为后人的经验与寄托。功败垂成的孔明,相较于功成名就者,似乎有着更大的历史作用。

当然,不同于薛西斯的绝望,孔明对北伐心怀希望。只是在弥留之际的五丈原,他大概也明白不会再有意外了,一以贯之的只是“以报先帝之殊遇”的初心。其实不止于王侯将相,每个人终将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但就像孔明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一样,这种无能并不可耻。相较于无能为力,无能有力更接近我们平时蔑视的“无能”,留有余力者,尚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能。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确知的,就是自己的无知”。这种“无知之知”是“无能之能”在认识论层面的复写。求知的过程便是扩大有知与无知的边界,每一个无能的失败者也是如此推动着无能与有能的界线。人生最大的意外,是如此渺小的我们何以存在于如此浩瀚的宇宙。由于这个本质的意外,每个人终将触碰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所在。无能的场景千差万别,但不变的是,面对无能没有意外可言。了解到自己的无能后,人终于要和自己和解。

我们可以像薛西斯一样放声痛哭,也可以如武侯践行内心的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但我们的无能不仅能对后人有所指引,扩大有能的边界,也能在后人的记忆中找到同情之庇护。这是历史的尊严,也是人之为人的尊严。

薛西斯一世墓中出土的各族士兵

思路

谋篇时主要考虑立意是否具有新意,且是否立得住。题干中有几个关键词:转折、意想不到、无能为力。其中转折与意想不到属于一个意群,可简化为“意外”,另一个概念就是无能。因此本题要平衡的就是意外与无能之间的关系。

题干暗示了一个预设,意外就意味着无能。我想,大部分考生即便否认题干中“无能为力”的结论,也只能在承认意外存在的前提下,强调个体的能动性,把“个人奋斗”和“历史进程”结合起来谈。这固然不错,不过还没有彻底颠覆题干中的预设。故此我反其道而行之,论证“意外并不意味着无能,真正无能之事毫无意外可言”。而这种无可奈何中蕴含的无能之能,却是一种高贵而被忽略的品质。


我的高考作文

题目(09年上海卷)

根据以下材料选取一个角度,自拟题目,写一篇作文。

郑板桥的书法,用隶书参以行楷,非隶非楷,非古非今,俗称“板桥体”。他的作品单个字体看似歪歪斜斜,但总体感觉错落有致,别有韵味,有人说“这种作品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境界

余习书法,十有余年矣,终不能得其大略。临池既倦,心中亦自不平:曩者江郎受业于异人,遽成大家;如使书家执吾手,亲授成书之道,必能有所广益,得脱笔耕之苦也。

少顷,有声作于门,启而视之,一长者于右,衣着步履,悉如古人,气度亦不凡。见余,乃前曰:“吾先世郑燮,已列仙宫。今下界一游,适闻汝太息者再,遂至,愿闻其详。”

余大喜,因邀入室,问曰:“《兰亭》既成,咸以为千载行书第一。世人争相临摹,然得其三昧者鲜矣,以其神韵高妙,非后人所能及也,然吾究其成书之道,不过衔觞赋文,聊为记叙,非向以为宿成者也。是故神通之品,实乃天成。若无右军笔法,虽笔耕千遍,不能也。先生善书,必知其笔法,愿学之。”

郑燮怫然不悦,叹曰:“呜呼,‘笔法天成’!吾闻其论也久矣,未尝不怒其惑之深也。汝知右军笔法高绝,而未见其研习之苦也。右军濯砚,竟成墨池,怀素葬笔,终为笔冢。书家之临池不倦,如此其至也。今汝不顾其艰辛至此,而欲一朝之间,尽得右军笔法,亦已难矣。樊川曰:‘蜀山兀,阿房出’,放诸书道,亦可谓‘墨池显,兰亭始出’也。”

余悻悻然,曰:“虽然,书道贵于自然。先生所创‘七分半书’,参楷、隶之道,浑然天成,固不为斧凿也。吾欲谋其变,惜无天成笔法,纵有所得,不过营营于点划之间,不可谓通神之品。虽笔耕不辍,亦何如哉?”

曰:“是何言语!逸少曰:适我莫非新,谋新者,以人力求谋诸书道之变化,固非天成者也。况书无定法,犹水无常形,吾求其变,岂可怪也欤?子敬出,笔惊风雨,不堕乃父之名。吾观其融真、草、篆、隶于一炉,而创破体,何其气概之盛也!其所创连绵草者,似奇反正,若断还连,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如火筋画灰,连属无端末,天下子敬第一品也’,米元章奉之神品,岂顾其谋新求变而非彼所谓天成者耶?”

“是故无笔耕之勤,无入书家之伍;无谋新求变,无为通神之品。庸人不识,正襟危坐,辍笔不耕,而曰‘待其天成’。吾恐其笔法未成,而岁月蹉跎也。岂独书道如此,万事皆然也。必以逸少临池之勤,子敬求变之勇,乃克有济。二者得兼,然后存乎一心,随意挥洒可也。至于无为无谋而欲一朝功成,其可得乎?”

余长揖而谢曰:“谨受教。愿乞墨迹,以偿夙愿。”

先生欣然援笔,而书“勤勇以济,莫之能伤”。既成,乃叹曰:“吾于仙界,始知后人有词家三境之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临池不倦,笔耕不辍之境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谋新求变,硕果累成之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根基既具,于妙处偶得之至境也;至境虽妙,苟无‘勤’、‘勇’于前,亦不能及也。呜呼,静庵所谓,岂独词家也哉?是亦书道之三境,为人之三境也。愿汝尊之守之,永世莫忘!”

遂出,不知所终。惟所题数语,犹存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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