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我为何说美国本质上是一党制,兼论多党制的迷思

在<为何反对民主>一文中,我引了哈罗德·拉斯韦尔在Politics: Who Gets What, When, How 中的一句话:Had they become acquainted with the fact that America was run by a single party system, they might have ceased to divide their potential majority of ballots between the Republican and Democratic wings of the Republocratic party.

如果美国大众认识到美国为一个一党系统所操纵,他们本可停止在民主-共和党的民主与共和两翼之间分化其潜在占据多数的投票权。

不意诸君对这句话更感兴趣,今天飞机上要熬十几个小时,顺便把这个坑填一下。

在论述之前,首先要指出拉斯韦尔并非共产主义者,连共产主义的同情者都算不上,此君的社会行动理论以精英为核心,在他看来,19世纪涌现的共产主义领袖,不过是在传统精英斗争中失败的另一群精英罢了,本质上与他们批判的对象同属精英阶层,并不能代表什么更广大的群体。这么说是为了回应“美国一党制”的论点在前文中受到了“被阶级斗争洗脑”的质疑,虽然我本来觉得不必解释。认同或者不认同一个观点,从其理路去分析即可,何必绕过观点进行立场的诛心之论。钱钟书说,喜欢吃鸡蛋也没必要认识那只母鸡。同样地,讨厌吃鸡蛋也没必要非说是鸡长得丑。鸡你太美。

这段引文可能有些晦涩,不过结合语境含义则颇为明确:拉斯韦尔在前文指出,美国中等收入群体把精力浪费在布莱尔主义、罗斯福主义和威尔逊主义的拉扯中,错失了为自己的切实需求发声的机会;低收入群体则本可学会利用国家纳税权来限制(精英阶层)无节制的收入。据此他认为美国的中等及低收入大众之所以错过为自己谋得更多利益的机会,就是因为陷入了看似两党制衡的“公平”游戏之中,把太多的精力与投票权浪费其间。

相比拉斯韦尔对美国政治制度的批判,我则更感兴趣这种批判对我们理解包括大陆、台湾在内的更广阔的政治体制有什么启发。因此我除了例举在美国、台湾所观察的现象外,并不会重复拉斯韦尔的观点,而更侧重在于消解弥漫在整个华人圈子中的“多党制情结”。

本科有位政治系教授观点偏右,抨击时弊的勇气颇为让我钦佩,但她课上的观点,这些年在美国、台湾结合自己的经历与思考,却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让我们读《民主的细节》,里面主要的观点大概就两个,一、民主不一定最好,但却一定是“最不坏”的体制;二、民主可以把权力关到笼子里,就像把老虎关在动物园里一样。第一点我在为何反对民主一文中有相关的批驳,第二点倒比较切合本文的主题,这里只谈第二点。

“把权力关在笼子里”,显然是种比喻。熟悉辩论技巧的人,应该对比喻的欺骗性尤为敏感。比喻的诡计大多不在于论证逻辑的对错,而在于比喻对象本身暗含了附加信息,以至于听似用比喻来论证,实则不过是循环论证。举例来说,前工业革命时代的欧陆文学中,世界往往被比作钟表,这与当时流行各种机械密不可分;如今有人把世界设想成程序乃至AI,也自然是受到现代信息科学的影响。但比附的魅力不止于此,当人们说世界其是个钟表时,其实暗示了一种“机械唯物论”乃至于“宿命论”的想法;当世界是个程序时,则“神创论”的味道更浓厚一些。这些意内言外的潜台词,才是比喻最大的煽动性所在。当然,如果世界是个母鸡,那就暗示了还有一个公的世界。

我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些,正是为了让我们重新审视“把权力关在笼子里,就像把老虎关在笼子里”这句比喻背后的文字诡计。它似乎在说权力虽然极其凶狠(像老虎一样),但最终可以被关在笼子里(民主制度)。然而这个比喻巧妙地制造了一个错觉,好像强大的东西可以被某种制度性的存在束缚,可是却回避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老虎是怎么被关进去的?老虎比关他的人类强大吗?

老虎面对人类个体固然凶猛,但比能把他关进去的人群弱小地多。现代人用枪把老虎赶进笼子,古代人用数以千计的火把或弓矢——总之和他们比,老虎才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把老虎关到笼子里这一现象,所反映的恰恰是弱肉强食——强如老虎,遇到更强者也不过任人摆布。这只老虎和被赶到集中营的犹太人没有区别,是被欺凌的弱者而非强者。

社会精英所掌握的政治权力怎么能对应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老虎呢?非要比喻的话,权力是那柄把老虎逼进笼子的枪。没有枪,老虎何曾主动进笼,虎爷缺你那一套廉租房吗?老虎可以被关进笼子,权力并不会被关进笼子。虽然听起来权力和老虎具有先天的亲近性,但“苛政猛于虎”的虎和“关在笼子里”的虎,作为一种意象,其含义几乎是相反的。这比喻一方面强调虎之凶猛(权力),另一方面又掩饰了虎在被抓时处于弱势。二者既然是错位的,也就自动失效。

关于“权力关在牢笼里”,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多党制下,各党为了选票,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讨好选民。这一点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首先,这种思路过度简化权力内部的协调机制。就好像今天青帮的地盘,来了一群洪帮。由于两个帮派要吸纳会员,所以不但不受保护费了,反而开始跪舔被他们欺压的百姓,这可能吗?更现实的结果是,两个帮派头子坐下来二一添作五,划定各自地盘,统一定价,宁可让利对头一起赚钱,也不会跪舔手无寸铁的百姓,慈禧一句“宁与外人不与家奴”被骂了上百年,其实这背后是有工具理性的。或许有人说什么青帮洪帮太玄幻了,不靠谱。那就请观察一下各大成熟领域的双巨头、三巨头们,是统一定价维系市场份额平衡,还是天天打价格战?可能有人会举饿了么、美团;或者滴滴,优步价格战的例子;首先滴滴一统江湖后吃相难看这个有目共睹;有人说那就不应该让某家独大,一直竞争不就有补贴了?共享单车就是这个例子,一直补贴,人家创业又不是慈善家,最后ofo拖欠2000万用户押金,摩拜等其他公司也心照不宣地开始涨价,这才是市场的常态。既然没有永远打价格战的市场,为何要在政治这个历代精英深耕数百年的红海市场,幻想一个制度可以让各党的社会精英争相跪舔选民呢?

恕我在美国接触政治实践的层次不高,就举一个台湾的例子吧。台湾期间某学长的哥哥是国民党立委。有次他请我们吃饭,酒过三巡,要考考我什么是台湾文化的精髓,就一个字。我自然猜不出来,他神秘兮兮地说,台湾人最神奇的就是这个“乔”字。这是一个动词,什么事情搞不定都可以“乔”一下。看我还一脸茫然,他说比如啊,他哥经常收到民进党立委的电话,求他“乔”事情,比如那个区有绿营高官子弟酒驾啦斗殴啦,当然身为国民党立委,也要时刻和绿营保持联系,互相cover。至于国会辩论,看着两党吵得面红耳赤,甚至要打起来,那是摄像机前啊。记者一走,该喝茶喝茶,活脱脱一个Truman World。酒后之言,或有夸张,大意如此。诸君姑妄听之,若有台湾朋友欢迎现身说法。

但是还是得说,“政客卑躬屈膝地讨好选民”这一点不能算错,因为“跪舔”和“感觉被跪舔”本来就是两回事。渣男渣女为何更得欢心,因为相比于劳心劳力地爱一个人,他们更善于让人“感觉被爱”,这就够啦,也不是说谁都能吃这口饭,这也是演技的一种。最好的演员在政界。民主体制下政客们表演“卑躬屈膝”地亲民已臻化境。问题在于如何“讨好”选民,是真正解决选民的问题,还是主动激化问题,从而在竞选中营造出致力解决问题的假象。

2016年冬天,我去纽约州一个朋友那度假。他读博期间开一门本科课程,我平时蹭蹭课在图书馆自习。忽然一天校园大乱,大批黑人学生游行抗议,朋友的课程也被取消了。后来听说是因为某日公交车上,一个白人女学生打骂黑人女学生。此事一经发酵,校领导如坐针毡,各个专业的老师(包括我朋友这种)连续开了一周的会,天天讨论要如何教育好学生反对种族歧视,反思自己课堂中是否存在类似现象,我听着特玄幻,感觉就差一句领会奥巴马大统领重要讲话之精神了。没想到第二周学校一切恢复如初,什么游行示威凭空没了,我问朋友怎么回事。他说礼拜一警方公布了录像,原来是那个黑人女生开口骂人,动手打架,白人给冤枉了。我问那个黑人呢?“不了了之啊,这事能不闹就不错了。”

试问这样一刀切地拉偏架,要如何缓解族裔冲突?这么折腾,该校族裔冲突不加剧反倒奇怪了。事实上,美国政府高层是否真的有意解决族裔问题我也很怀疑。有这么一个免费的票仓和大选议题不炒作,你给治好了,天下大同了,以后竞选怎么办?

我们太沉迷与一党与多党,仿佛一党就会独裁,多党就必然制衡且为选民利用。这都是把作为利益集团的党人格化的表浅之见。应该考虑的是,当人们呼吁多党制时,人们究竟在呼吁什么。多党制拥趸看重的是“多党制”把“权力关在笼子里”的制衡能力。然而这种对制度的想象只是一厢情愿。制衡有两种层面,一是行业巨头们心照不宣地划定势力范围,统一定价;二是各大商家为了抢夺用户大打价格战赔本经营。如果是前者的制衡,那么两党制和一党制都存在,有人就有制衡,一党也有派系之争;如果是后一种制衡,那两党和一党制都不存在。羊毛出在羊身上,滴滴打完价格战都知道涨价回本,政治精英刀头舔血爬上来,不是撒币做慈善的。许多人直观上感受到了两党制第一种制衡的能力(一党制也可以,但不如两党制直观),却误把第一种制衡当成了第二种制衡,于是迷醉在了政治精英设计好的狂欢之中。

人们渴望权力受到束缚当然没有错。但是真正能实现这一点的是独立的监察机构。监察不会因为多党而有效(台湾),也不会因为一党独大而失灵(新加坡)。美国的监察较为有效,并不因为它是两党制国家,恰恰是因为它较能独立于两党之外。除了监察外,司法也是一例。美国当红的自由派法官notorious RBG曾忍不住抨击川普是骗子,最后仍需要公开道歉。不是因为川普不是骗子,而是她在大法官的位子上不能流露党派情绪。制衡权力不能依靠利益集团的两党互相拉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权力的表现形式。由此观之,华人世界关于两党或者一党优劣的讨论,已经完全脱离乃至背离了人们憧憬多党制的本意了。

本文旨在给两党制乃至多党制怯魅,无意于否定美国的制度。美国的监察较为有效,但这与其两党制度没有必然关系。世界上多党制的国家这么多,无视其中数不清的失败案例,只盯着一个最为强盛的美国,将其成功的种种原因忽略,简单化约于“普世”的两党制,这其实和认为美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美国人吃麦当劳没有本质区别。

说起国内政治,许多人很不屑的就是一个“等额选举”,给人一言难尽的感觉。不过如果按照拉斯韦尔略显犬儒的思路,共和与民主乃是民主-共和党的两翼,那美国的选举岂不本质上仍是“等额选举”,可是民众却为之狂欢,有了强烈的参与感。(其实当美国朋友抱怨川普希拉里恶心地让人绝望,台湾朋友说蓝绿烂得实在不知道选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这种选无可选的“等额选举”之本质。若要离开这场游戏除非弃票,但弃票依然不会对“民主-共和党”的精英们有任何压力)

我离开台湾之后,赶上韩国瑜爆红,在youtube上看韩国瑜当选集会,高雄民众十万余人大联欢,如痴如醉,像是过年了一样,和我曾经看到马英九连任、蔡英文当选时蓝绿支持者普天同庆的醉态一样。仿佛选举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公民的责任与权力只剩下政治精英把持下跨党派的“等额选举”以及四年中一边骂娘,一边做着四年后主导天下大势的美梦。

照例以一个笑话作结吧:

苏联领导人坐火车旅行。铁轨到了尽头,火车停下。列宁号召:“立即发动无产者搞星期六义务劳动,修铁路,直通共产主义!”斯大林抽着烟斗,严肃地下令:“给我调100万劳改犯来,修不通铁路,统统枪毙。”赫鲁晓夫敲着皮鞋喊:“把后面的铁路接到前面去,火车继续开!”勃列日涅夫挥舞着双手说:“坐在座位上自己摇动身体,做出列车还在前进的样子。”最后,戈尔巴乔夫沉思道:“把火车拆了,到有铁轨的地方再拼装起来。”于是苏联解体了。

这个笑话虽然以戈尔巴乔夫结尾,但勃列日涅夫的隐喻却最具有“一般性”,甚至拿来描述与苏联格格不入的资本主义社会也别有趣味:当大众们把自己的积怨、诉求与政治热情都倾注在四年一度的“等额/差额”选举当中,他们究竟是向着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康庄大道上稳步前进,还是坐在脱轨的火车上四年一度地摇晃身体假装前进呢。

如果美国民众可以认识到美国本质上是个一党制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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