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从一字之差看历史的层次

最近本科的同学给我发来一个汉字解读的文章,问我靠不靠谱。我看内容大致类似于把“舒”解读成“舍”+“予”,表示有舍有得才是人生境界;把路拆成“足”+“各”,表示各走自己的路之类云云。我说这固然是不错的“说话艺术”,但不能当成汉字的真意:“你我都是学数学的,不谈书法,不谈造字,只谈数学——这样拆字从形式逻辑上也是错的。”

因为仓颉造字,造的又不是楷书。

即便造字之初,每个字都有上述这么高大上的解释(实际上当然是不可能的,表意文字的本意一定是实在而具体的),那么历经甲骨、金文,大小篆、隶、真、草,还能有多少本意保留下来?楷书的结构由隶书形变而来,取的是形而非神,至于在书体演变,语言变化的过程中能保留多少“神”?恐怕少之又少,甚至面目全非。举个例子,我暑假读了位老中医的文章,他文史功底很扎实,文章是讲汉字中的医学结构。他以“万”举例,说万这个字,下部“禺”的下半部应该写作:

禺的楷体


与简体字不同,下半部的起笔那一竖与接着的横折钩之间起点并不重合(这个例子台湾同学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台湾的繁体保留了这个交叉),而应该形成一个十字。可由于排版的便利,大陆电脑宋体字已经同意改成了“萬”,消去了左下角的十字。我虽然知道书法里有这个十字,却一直认为是这样显得好看一些,老先生说,这个十字在构字法里表示骨骼,很多相关的字都有这个结构。我自然不会质疑他在中医,书法与古文字上面的造诣,只是不太理解,“萬”这个字又和骨头有什么关系?回去查阅《说文》,原来“萬”的本意是虫:“虫也。从厹,象形。”看这个篆体就很显然了:

万的篆体


那么“虫”的本意怎么引申到“萬”的含义了呢,段玉裁说“‘万’谓虫名也。假借爲十千数名。而十千无正字。遂久假不归。学者昧其本义矣。唐人十千作万。故广韵万与万别。”说了是假借为十千之意,后来久之就成了本意,丢失了原始虫的含义。至于为何假借,段没说,或许由虫多足的联想而来?

究竟什么原因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书法每变一体,其中就经历了各种各样字体与字义上的变形,或因为形式的改变丢失了前人引申字义的线索。(如从“万”已很难想到虫的本意,更不用说草体“万”)所以任何以现代字体讨论汉字“内涵”的东西最多就是“语言艺术”,没有其他意义可言。但是如果这篇小文章就此打住,那和标题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非独书为然,万事皆然也”。

现实中的一事一物,往往都由多重因素共同决定,其间偶然出现几个小概率因素,就会导致结果面目全非,逆求原因几乎不可能。正所谓:“现实和小说最大的区别就是小说比现实更真实一点。”小说写得太扯淡会卖不出去,因此小说家还有所收敛;现实中的事件可没有狗血、扯淡这种标签——只有小概率事件、大概率事件之分。小概率的事情要是发生了,那谁也无权跳出来谩骂上帝,喊一声“太扯了,重拍!”——而且小概率事件总会发生。

历史正是由过去一幕幕的“现实”交错而生。人们企图只从有限史料,逆推出在各种“历史原因”作用下应运而生的历史面貌其背后的深层规律,恐怕也是一厢情愿。因为它至少反了以下几个逻辑错误:

1.历史不一定是有规律的。

2.即便1成立,历史的规律也不一定是可以被掌握的。

3.即便2也成立,历史的规律可能受到规律之外的因素影响,而导致其规律作用下的结果偏离了其本来面目。(譬如对着“万”或者“萬”研究,而不了解更早的书体的话,无法了解其构字本意)

这些就是我想说的历史的层次,顺着史料的脉络来看,历史已然盘根错节,眼花缭乱,若要倒过来“逆求”所谓的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历史的最大作用还是在于教育与想象,所谓的研究,不能触及终极的关怀,只能在小处争胜负。

历史研究之于历史,大概等于足球解说之于足球。没有前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归根结底,前者与后者振奋人心的内涵并没有必然联系——即便投身前者的人往往是受到了后者的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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