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运气与气运:语言中的权力关系

语言中的权力

近二十年来,“话语权”这个概念在华人世界随处可见,人人都能聊上几句。但若问及“话语权”一词的英文出处为何,则往往莫衷一是。如果在网上搜话语权的英文,或许能看到有人回译成“power of speech”,这实际上是种误解。话语权作为外来词,对应的是福柯语境下的Discouse,这点可以从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网站得到佐证:

话语权本身是个外来词,翻译自英文的“discourse power”“power of discourse”或法语词“pouvoir du discours”。

但"话语权"这一翻译犯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即把“discourse”视为了一种所有物(possession),并且视之为一种权力形式。换言之,一个人可以拥有话语权,也可以失去它。这是对Foucauldian discourse的全然误解。福柯所说的discourse诚然是一种话语,不过他强调的是这种话语本身就内嵌了一种权力。而且,该权力不是所有物,因而不属于任何人,自身具有主体性(subjectivity)。通俗来说,我们如何思考与谈论一件事,这个行为本身就影响了我们关于该事的行为。例如,最近因支持环保而名声大噪的瑞典女孩,支持她的人会说,“呼吁环保无可厚非”;但反对她的人会说,“歇斯底里地政治作秀不可取”。对同一件事,表述可以截然相反。无论把这个女孩的行为陈述为“呼吁环保”或“政治作秀”,都已经内嵌了一整套不言而喻的立场。无论接受哪种表述,都几乎必然会内化这套话语背后的立场。这个“几乎必然”的过程,就是话语内嵌之权力的运作过程,这个权力不属于任何人,与话语所共生。

福柯受到韦伯等人的影响,其discourse、power的概念与韦伯的domination异曲同工。这一概念往大了说应用到社会中,是非常悲观主义的。不仅小老百姓受到无所不在power之影响,最精英的阶层也难逃power的束缚。原因就在于这个power不是所有物,不属于任何人,有自己的主体性,却束缚着全体人类。就好比说盯着你的人不是老大哥,也不是外星人,而是万有引力。用韦伯的概念来说,domination弥漫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精英与平民概不例外,人们以为的自由,也是这种domination所形塑而来的自由。

因此华人通行的“话语权”一词,与其本意“discourse”可谓南辕北辙,还停留在“精英有话语权,老百姓没有”这种将其视为所有物的阶段。当然,一个词之所以面目全非还能生根发芽,自有其合理性。我无意于说“话语权”这个词应该废除。何况,如今学界为避免歧义,采用“话语”、“论说”、或“权力话语”等词翻译discourse。它们多少弥补了“话语权”误译的纰漏,只是流传度不及后者。

有趣的是,“话语权”这个词的误解本身,也恰好再次诠释了discourse的含义:当我们把discourse翻译成“话语+权”的形式时,就自发地把话语与权力的关系由深层的内嵌关系转为“定语+宾语”的修饰关系。这一中文翻译的字面形式已经决定了discourse在中文世界会引导众人将其误解为何种模式。这整个过程完美地展现了discourse与权力的关系。

想谈“话语权”之误译的念头,源于前几天和一位自由派朋友聊天。他愤愤然说了一句“土共就是运气好罢了”。我忽然想到discourse,笑着说,“你这一句话,调换一个语序含义可完全不同啊”:

土共就是运气好!

土共就是气运好!

前者暗示共党只是lucky赶上了好时候,后者说的确实共党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他说那是巧合,运气和气运刚好意义不同。

我说这可不是巧合,古文里运气就是气运,含义与今天的气运相同。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内经》有五运六气一篇,内容玄之又玄,研究气象变化与疾病之关系,开启了中医的运气学说。这个运气可和lucky一点关系也没有。

运气在现代文中褪去mandate of heave的玄妙意涵,退化为lucky,其实就反映出数理思维对传统观念的改造。一个东西人们掌握不了规律(严格来说,是不能将之数学化),古人可能诉诸天命、气运,例如现在中了彩票我们还是会说这个人命好;但如果是个现代的死理性派,就会说和命有什么关系,只是运气好罢了,这个现代关于“运气”的话语(discourse)背后是随机性。随机虽然依然混沌,但和之前形而上的描述相比却称得上是种怯魅。

换而言之,受到西方数理思维的冲击,“运气”从玄妙的天意,被解构为平均分布下的随机结果。这是数理思维背后强势文化对语言的重塑。虽然“气运”尚且能保留原意,但世殊事异,除了国家这种宏大叙事,“气运”几乎丧失了其它使用场景。这是因为,一旦人们接受“运气”一词内涵的转变,同时也就接受了另一套理解与解释世界的方式。这就使得从前可以用“气运”解释的现象,如今显得用词不当。这便是话语中所内嵌的权力对人们思维的形塑。

其实都不用把气运和运气调换,你只要想象你穿回古代,和古人解释土共的含义,末了说一句,“土共就是运气好!”他非但体会不到你言语中的不屑,还觉得你布尔什维克实锤了——这就是权力话语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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