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科学与恋爱的困境

人们常说,“没办法,爱情就是不科学的。”仿佛科学既能衡量一切,又不食人间烟火。这其实是个双重错觉:科学既不万能,也并非与恋爱绝缘。我们每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在恋爱中做着自己朴素的实证研究,这就是科学精神的所在。但实证归纳所不可避免的简化,客观上把彼此复杂的心理结构抽象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从而导致实证模型的最终崩塌。

昨天睡得早,今天五点多起来回消息,朋友居然秒回我,吓我一跳,原来他又失恋了,一宿没睡。说是又,倒不是换了好几任,只是这任分分合合了许多次,其间怀疑出轨者有之,冷战者有之,旧情复燃者亦有之——只是这次终于走向了终点,女方坦诚自己已然劈腿,断了一切念想。

和朋友随便聊了几句,算不上安慰,毕竟这一局面也不算太出乎意料。他感叹自己为了这个女友推掉很多项目,浪费一个暑假回国混吃混喝,到头来一开学就被劈腿有点蹉跎人生。我说你这就有点贤者模式了,你回国前我们也聊过类似的话,走到这一步也算求肾得肾嘛。他说不是啊,他真的觉得走肾可能能挽回这段感情,没想到走到最后把心走丢了。

最后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暑假的一天,我去朋友的城市,朋友和他女友做东请我们吃饭。酒席也算其乐融融,只是偶有拌嘴,总是朋友被她女友教训,但朋友乐得从命,随手一个道歉三连,“是是是,我错了,我改正”,所以反而显得谦良恭顺,份外恩爱。现在想来,我恐怕在这时就和朋友对这段恋爱的判断产生了分歧:他身在其中,或许觉得小吵小闹最后重归于好特别恩爱,我却觉得这些小吵小闹一味得由一方低头而结束,实则是单方面曲意维护这段感情,势必走不长远。且不说“六国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厭”,终有一天一方的身段低到无可再低,无地可割,无款可赔,就是兵戎相见之时;就单这么一味放低身段,把对方身份做的无限高,对方有一天移情别恋了,靠舔能舔得回来吗?朋友的情况恰恰是第二种。

我并不是说自己有先见之明,眼光高人一等,事实上我也并不比他更有经验,只是思考一个更抽象的问题:“跪舔能否维系恋情”,“走肾能否维系恋情”——为什么两个经验差不多的人,只是因为观测位置不同,对这一可以实证的命题得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通俗来说,爱情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能否有一个具体而“科学”的解释?

我想答案是有的,问题就出在“科学”本身。

我们说科学,狭义上指得是自然科学,其最有代表性的方法论(或说科学精神)就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什么是实证,就是发现现象—建立模型—解释现象—等待新的现象,如果原模型满足新现象则沿用,反之则调整甚至推翻原有模型。听起来透着浓浓的实验室味道,实际上我们每个人在恋爱关系中也都是这么做的。揣摩另一半的说话习惯,什么词表示真的生气了及时闭嘴;什么词表示犹抱琵琶欲说还休;结婚了揣摩怎么藏私房钱;怎么找早出晚归的借口不被发现;还有网上流传的种种经验,这都是前辈们血与泪(汗)的实证归纳,不见得比搞科研容易。基于个体的差异,每段恋情实证出的规律当然不可能像万有引力放诸四海皆准,而是因人而异。问题在于,虽然大部分时候按照规律办事似乎事半功倍,但爱情中墨守成规而翻车的概率无疑比科研里大太多:男生说“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女生说:“你变了!”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你怎么不按照我之前观测到的“冲击-反应”这个因果链,提供符合我之前多次试验所预期的表现了呢?

答案可以有很多个维度:1. 人又不是电子,人本来就会变。2. 人不是电子,你根本就没有把他/她的思维结构弄明白(或许永远也弄不明白)。第一点太浅显,这里只谈第二点,因为第二点与实证主义的内在矛盾有关,并常常被误解为第一点。

一个简单的例子:一对男女每次要分手,女生都以哭闹的方式拒绝,每次都成功。在女生视野里,哭闹就是拒绝分手的有效方式,是经过实证检验的。但是对男生来说,未必如此。或许他们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一生,但大部分情况男生在最后一根稻草压弯的某次,突然分手。这时候女生就会归因于第一种情况“你变了!”实际的原因却是第二种,她从一开始实证她的方法论(哭闹)时就过度简化了男生的心理结构。抽象到“哭闹——分手不成功”这个层面,实际上完全忽略了男生的心理变化,而简单地认为哭闹对于恋爱是加分的,毕竟哭闹导致了不分手的结果;但是对男生而言,哭闹却可能是减分的,虽然分手似乎没有成功,但另一个维度,耐心或者心理阈值,却随着每次哭闹而不断降低。换言之,女生忽略了耐心这个维度,导致她对“哭闹”对恋情影响的判断与男生完全相反。其结果是当她祭出“哭闹”的方式试图加分的时候,却一步步减分并加速了恋情的破灭。(当然本段男女只是一个比方,也可以把性别互换)

我们进一步试想,假如这对男女养了一只小乌龟,目睹了他们每次的争吵。不妨认为这只乌龟能体会到什么是吵架并有自己的理性判断吧!你认为它的判断会更接近与女生还是男生呢?我认为是女生,因为相比于女生和男生的关系,乌龟更无从判断男生的心理结构,它作为一个完美的客观观测者,所知道的信息不可能比女生多。而基于这些有限信息实证分析,乌龟也只能得出哭闹有助于恋爱不崩盘的理性结论。但这个结论无疑是错的。这就是实证主义在爱情中的悲哀之处。

不要说“爱情是不科学的”,搞得好像恋爱就应该神神叨叨,其实这个锅还真就在科学身上。拘于认识条件的束缚,实证主义是最为人类所接受的认识与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有的人或许理工科成绩差一些,但不影响我们每个人不自觉地具有基本的科学素养,即实证,以及实证背后的朴素归纳法。但要实证及归纳法就意味着要做抽象,虽不至于像“真空中的球形鸡”一样夸张,但抽象任何东西多少都有些失真。什么东西的失真最大?就是那些完全没有实物对照,基于情绪流动的情感。对情感的抽象归纳,其偏差已经到了不同人得出的判断截然相反的地步。因此严格来说,恋爱乃至于一切感情,是不能实证,不能做归纳法的。然而除此以外,人类似乎也没有什么总结经验教训的方式。当你用某种方式挽回恋情之后,你总觉得下次这个方法仍然行之有效,即便对方说了下不为例。这就是烙印在我们灵魂深处的实证天性。因此,不是爱情中的男女太盲目,“不科学”,而恰恰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科学”素养,导致对爱情的观察中难以避免的偏差乃至错误。

我说了这些,是否就能拨开云雾直指人心,破解这一困境?当然不行,否则又成了另一种实证。由情感的流动对客观观测的超越性(观测情感不可能是客观的,因此对境遇、方法、及预期结局的结论都不可能有统一标准与客观答案)而衍生的一系列问题,是恋爱中具有“一般性”的问题。“一般性”是谁也无法逃脱的,换我身在局中,自然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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