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渗透与交错：论扎克伯格接受国会质询

美国时间2018年4月10号下午一点，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正式接受国会质询。期间多位参议员向其抛出了诸如“Facebook是否涉嫌出卖用户隐私”，“是否需要用户付钱成为VIP以保障其隐私不被贩卖给第三方”，“是否支持为16岁以下的儿童账户立法保护其隐私”等敏感议题。接受质询的扎卡伯各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言辞闪烁不定，面露踟蹰，与以往互联网巨鳄的形象大相径庭。从一则网友评论不难窥见这种微妙的反差：“我刚毕业的时候，求职面试就这德行”。

质询的细节无需赘言。纵观全场，镜头一边是而立之年便财富超过李嘉诚、坐拥二十亿用户的互联网巨头，另一边则是各位银发苍苍的参议员们。后者咄咄逼人，不断抛出尖锐问题；前者则如履薄冰，对每句回应斟酌再三，生怕一言不慎搞个大新闻。对于参议员抛出的“Yes or No question”，比如Facebook是否以用户隐私牟利，扎克伯格极力避免正面回应，屡次以“参议员，这个我不了解……”，“参议员，我的团队很乐于在之后与您继续研究这个话题”进行逃避。一言以蔽之，“Can't say yes, can't say no, only say Senator.”

在我看来，这番唇枪舌剑不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质询，而是一种旧权力关系对一种新权力关系的反扑。古往今来，任何政治实体背后的权力归根结底，在于能够影响乃至动员多少人。无论是国内繁复绵密的党支部，或者美国两党经年累月的拜票与选举轰炸，一切都在于动员与联系群众。当然动员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要分辨阵营。古代没有信息平台这种媒介，黄巾军红巾军的头巾就充当这个作用。然而Facebook的出现俨然打破了这种从基层联系群众，划分群体的局面。诚然，Facebook并非第一个社交网站，但其全年龄覆盖、坐拥20亿用户、以及侧重朋友关系等属性，都使其具备了完美的政治动员功能。虽然以扎克伯格为首的互联网新贵始终鼓吹“技术中立，技术无罪”，试图使自己超脱出政治谱系，然而“技术中立”无非是一种新型的政治立场。正如某位参议员所质疑的，扎克伯格号称自己有数千人的团队审查不良信息，但如何确保这些审核团队没有政治立场？扎克伯格只能支吾其词，因为这本来就是个无解的问题。原因在于Facebook的用户实在太多了。倘若是个冷门app，谁在意你如何处理用户。但如今几乎地球上四个人就有一个账户，Facebook俨然成了天下公器。这时候要不要审查，如何审查都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在于，在现行权力关系下，扎克伯格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审查，他做了国家机器所作的事。这种僭越，自然招致旧权力关系的反扑。因此有了今日之质询。

以政治权力的斗争来看，Facebook乃至互联网新贵如Amazon，YouTube，其实可视为两党之外的第三党（当然它们天然地亲民主党），即以动员青年人为主的“技术中立党”。技术中立听来顺耳，其实也就是技术霸权的另一种说法。信奉技术中立者，乐见于用户们鱼贯而入，毕竟用户也在让渡隐私的几十页合同上签了字，何罪之有？此情此景，仿佛唐太宗笑称科举让“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科举固然无罪，但科举确立了新的权力关系。从武则天大力推行科举以来，以往世家大族的推举模式也就渐渐落了下风。技术中立者也是如此，你很难说他们有罪甚至有错，但作为新型权力关系的制定与掌控者，他们无疑快速积累着社会财富与政治力量。而这就触碰了既有的蛋糕。

说来也怪，社交软件乃至大部分软件，以用户隐私牟利这事也是老生常谈，大家心照不宣。为何这次Facebook闹得沸沸扬扬，吓得扎克伯格亲自道歉，接受质询？一些美国朋友说是因为这次涉及信息泄露操纵选举，人民对隐私无感但对政治特别重视云云，这未免看的太浅。说到操纵政治，两党的选举车天天在你家门口晃，这与两党在Facebook上精准定位到你投送广告有什么区别？前者拼的是选举经费，后者也是选举经费，只是渠道不同，相同的是选民（用户）从来都没有选择权。非要较真的话，用户还能叉掉广告，但选民如何赶走选举车，取消竞选rally？

因此，此事无关信息泄露，也无关操纵选举。非要说有关，那也是借题发挥罢了。究其根本，乃是新媒介塑造出的新型政治力量，不容于旧的权力关系。历史上权力关系的革新，除非自上而下或暴力革命，否则甚少成功。互联网权贵既然一幅无心政治，技术中立的道骨仙风，那只有等待招安。说来有趣，笔者的朋友无论中美，大都表示Facebook已大不如前，更青睐微信，snapchat，Instagram这种后来者，但Facebook的市值却扶摇直上，原因为何？因为扎克伯格也深谙招安之道。天价收购Instagram，WhatsApp当时颇受争议，现在看来都是扶大厦于将倾的妙手。而这又何尝不是旧的权力招安新的挑战者呢？

只是这次招安对象轮到了扎克伯格，面对冷酷无言，却又欲壑难填的国家机器。

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