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天命在我:迷信行为背后的理性基础

昨天有朋友和我抱怨,父母因为疫情贴了很多符咒整日朝拜,他很不忿:“这种明摆着的迷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根本没法沟通。”我说,迷信往往是双方思维的范畴不同,其中未必没有理性的因素。我曾写过一篇用概率统计为“迷信”辩护的一篇文章:许多迷信活动,其实有着坚实的理性基础。

休谟曾在《人类理解研究》中断言:“任何证据都不足以建立一个神迹,除非它的‘虚妄’比它所欲建立的那种事实更为神奇;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这两种论证仍可相互抵消, 并且较强的论证所能带给我们的信念也只是和减除了弱的力量后所余的力量相等。”

That no testimony is sufficient to establish a miracle, unless the testimony be of such a kind, that its falsehood would be more miraculous, than the fact, which it endeavours to establish; and even in that case there is a mutual destruction of arguments, and the superior only gives us an assurance suitable to that degree of force, which remains, after deducting the inferior.

这段话用概率的视角直白来说就是,人们不应该相信所谓神迹,除非他们认为该神迹(在没有神的帮助下),随机出现的概率比神存在的概率更低

大卫休谟:关于他是否算不可知论者,目前尚不可知

本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偏贝叶斯统计,相当于将休谟这一观点反过来解读,即:既然有许多人相信神迹,那就说明他们对神存在的概率估计x并不低于那些神迹的随机概率y。(进而可以推论虽然x因人而异,但很可能存在一个可观的下界)那么目睹怎样小的小概率事件,会诱使观察者对于超自然力量的信心显著提升?x与y应满足怎样的比例关系?(对数学兴趣不大的朋友可以跳过)

第二部分讨论的是认知问题,一是人对于数字的感知存在最小单位,以至于在超出感知界限的极大数字或极小概率事件面前,人无法赋予精确地加以区分并概念化。(通俗来说,大部分人不能具象地表达出百里挑一与万里挑一的美人之间的差异,虽然字面意思上后者比前者难得一百倍)这就导致人们往往因为随机概率“没那么小”的事件而拒绝接受概率解释,转而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二是为何人们倾向于用不同的概率分布来审视发生在自我及他人身上的小概率事件。

第三部分则利用前两部分的结论,将之运用到历史领域。用以解释一些历史人物晚年的种种迷信、独断、昏聩、弑杀等一般认为的“非理性行为”背后的认知悖论与理性基础。

因此,本文对于具有理性基础的“迷信”一词的界定,指的是下述现象:人们在观察到极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后,转而提高自己对于超自然力量存在的信心(即P(神|“神迹”)这一后验概率提升),并据此影响其后续的行为模式。


我喜欢历史。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历史中从来不乏晚节不保的大人物。一扫六合如始皇,汲汲于蓬莱仙岛;北逐匈奴如汉武,晚年为方士所累;从善如流如唐宗,也不免食仙丹而亡的俗套,真让人不由感叹,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李世民居然也叛变革命了。

凡以上种种,或归为晚年昏庸,或归为时代局限性,总之是“历史人物也会犯低级错误,迷信行为不可取“云云。我对这种解释隐隐觉得不妥:个人崇拜,求仙访道近乎是历代帝王的通病,难道他们都昏了头?甚至时至今日,号称无神论者的落马高官家中也不乏祈求庇佑的神像,这总不是时代局限性了吧?困于长生也好,迷于幻术也罢,不可否认的是秦皇汉武乃至如今的高官,其见地才识,都远超诸跻。凡事总有可以理解的地方,何况这些第一流人物,而一概而论为“昏庸”,不像是给出解释,倒像是回避理解的托词。 于是我尝试用概率来解释他们的一些行为,发现“迷信”背后,竟有着坚实的逻辑基础。

一、关于神迹的贝叶斯模型

概率是什么?不妨看一个简单的例子:已知一个抽屉中共有十只袜子,其中三只为红色,七只为蓝色,则随机抽取到红色袜子的概率为3/10。这就是由频率定义的经典概率,其特点是袜子的总数是确定且已知的。当我们说概率为3/10的时候,当然不是说每次能抽到3/10个红袜子,而是说当抽取数目足够多时,比如10000次抽取,大致有3000次左右的红色。这里很重要而常被忽略的一点是,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想象自己抽取一万次的结果,这与生活经验符合地很好。然而生活经验在有的问题上却帮不上忙。

比如中彩票。众所周知,彩票的期望是负的,大多数有数学素养的人对彩票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相信中奖与否完全是随机行为。这里就有一个公认的前提:这世上不会有帮助你赢的彩票的神。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好像是废话?不,回到文章开头的例子,人们总在做某种概率的判断。与其说我不相信有神帮我中大奖,不如说我相信“神让我中奖”的概率远小于1/2。

然而假设有一天路上我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头,非要拽着我买一张彩票。三天后还真中了4000万美金的强力球!那时纵然我数学系毕业,也不得不放弃之前“神神叨叨”的成见,而对老先生奉若神明,甚至晚上辗转难眠之际,回忆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得了善报。这样的结果很滑稽,好像我在重金的诱惑下放弃了理性的立场,投身迷信事业。其实不然,我想指出的是:我从始至终坚持理性的原则,而理性与“迷信”并不矛盾。

具体来说,假设美国的强力球中奖概率为y,而我认为老头是神的概率是x。

即P(神)=x,P(中奖|无神)=y,

则P(中奖|神)=1,P(中奖)=(1-x)*y+x*1,

因此P(神|中奖)=P(神)*P(中奖|神)/P(中奖)=x/(y-xy+x)

上述最后一个概率表示的事,对于对“神的存在性”置信概率为x的观察者,假如他遭遇随机概率为y的事件发生时,他此时因为观察到小概率事件而修正的对于神的置信概率为x/(y-xy+x)。

但这个表达式有x,y两个变量,仍然不够直观。我们要考虑的是,怎样的人遇到怎样的小概率事件,会显著影响他对超自然存在的概率估计,因此不妨令n=x/y (n显然非负),带入上式可以得到:

P(神|中奖)=n/(1+n-ny)>n/(1+n),不等式右侧是一个关于n的递增函数,趋近于1

当n=1时,P(神|中奖)>1/2;当n=2时,P(神|中奖)>2/3;...随着n趋于无穷,P(神|中奖)趋于1

也就是说,假如观察者之前对神存在的概率估计为x,那么不论x多小,只要他遇到了一件随机概率比x小的事件发生,则从理性角度,他心中神存在的条件概率会飙升到大于50%;如果该事件的随机概率只有x的一半,则观察者心中神存在的概率会上升至大于66%;如果该事件的随机概率只有x的百分之一,则观察者心中神存在的概率会大于99%。

条件概率函数P(神|中奖)相对于自变量x,y的二元函数,及其与50%概率区域(图中蓝色)之比较 图中2点钟方向为x轴,10点钟方向为y轴

二、人对于极小概率事件的认知困境

或许有人会说,我压根不信神,我的x严格等于0;或者神存在的概率多小啊,怎么可能有比神存在概率还小一百倍的随机事件呢?

首先必须要指出的是,这里讨论的并不是神是否存在的“客观概率”,因为涉及到超自然的神,本来就无法用频率来定义概率。这里谈的概率更像是人们的一种“感觉”。上海话讲的毛估估。虽然没什么正常人会琢磨估计神存在的概率这种事,但当危机来临时,每个人其实潜意识地已经估计好了概率。

其次回应x=0的一派人。美国曾有统计学家和物理学家建模声称,中强力球的几率(2.9亿分之一)比从世贸大厦顶楼摔下去不会死还要低。众人大呼扯淡,从世贸大厦摔下去没死你开什么玩笑,这明明是0概率事件;而强力球却肯定有人会中啊。教授们的模型或许过于理想,但人们的推理链无疑是错的——因为从没有人看过接近2亿人排队跳楼的场景,甚至连想象也想象不出(否则就不会断言0概率)。这再次暴露了人类对极小概率问题的无力,我们在感觉层面,根本无法衡量两个极小概率事件的权重,只不过彩票由于特殊机制必然会展示那个幸运儿,便好像成了人们茫然中的救命稻草。孰不知以“我从没看过”vs“至少有一个中奖”来判断概率,其实和“彩票中了就是100%,不得就是0%”的民间统计一样朴素。

这里要引出一个必要的引理:人类对数字的具象化是有界限的,以至于无法精确感知极大数字与极小概率。

举个例子,有次李自然说吐槽知乎上一个高票答案,那个答案为了指出平均数的欺骗性,说“我和马云、王健林、马化腾加起来也有几十个亿,但是没什么卵用。”道理谁都懂,但听起来特别刺耳——“你和马云、王健林、马化腾加起来也有几十个亿……你侮辱谁呢,这几个人加起来至少5000亿起步。”高赞是个医疗号的小编,对他来说,数十亿已经是他能具体感知的上限,对百亿、千亿对他来说在感知上不会与十亿有明显差异(你当然可以说出“一百亿把手术刀”和“一千亿把手术刀”,但你脑海中无法将二者截然分在不同的区块,能想象出一千把手术刀就不错了)。不过可以想见,金融业者对于大数字则要敏感得多,百亿、千亿、万亿对他们来说是泾渭分明的概念,因为他们可以至少可以对应到不同体量的公司。由此可见,虽然人人都识数,但真的要把一个数量“conceptualize”,成为一种具体可感的概念,则每个人的感知上下限都不同,就像不同尺子间有不同的最小刻度。

同理,极小概率就是极大数字的倒数,人类自然也难以精确感知。举个例子,说到班花班草,这个大部分人都会有一个清晰的想象,这说明我们对1/20左右的概率有感觉。校花校草呢,应该也有个影影绰绰的印象,但除了少数老司机,大部分人怕是讲不清校花和班花之标准的具体差别,这就说明我们对1/20与1/200的概率之区分已经糊里糊涂了。至于大学系花和校花,那就更是莫衷一是,北影北电三天可以买5个校花热搜,这说明大众对于1/200到1/2000这个数量级的概率之概念化已经是一团浆糊。就别说什么万里挑一,倾国倾城了,你真的分得清百里挑一与万里挑一吗?

东方卫视某相亲类节目点出了人们对于小概率的认知困境

前面只是谈了人们对于小概率的概念化不可避免地有认知下界,即对于任何随机概率小于下界的小概率事件,人们对其的感知也只能和对下界的感知一样。(这里可能要补充的是,我不否认每个人都知道从世界上随便选一个人的概率(七十亿分之一)大概是随便选一个女人的概率之两倍;我指的是,如果你独立地分别问这两个极小概率的问题,那他前后两次的感知应该是类似的,都触及了感知能力的盲区,而不会有两倍的心理感受)

接下来要谈人们对“神是否存在”这个具体命题之概率x的感知。我认为每个人心中的x固然有所不同,但大部分人的x恐怕比想象的大得多。休谟在阐述怀疑论时曾说过一句话,除非我们认为某一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机率比上帝存在的概率更低,不然我们不能将该事件视为佐证上帝存在的神迹。(这其实就相当于我上面方程的一个逆命题,因为x=y时,条件概率略大于一半,而休谟说的是,除非y<x,不然不能视y对应的事件为神迹,算是近似)我们这里把休谟的命题倒过来审视,即:既然有那么多人因为目睹“神迹”而皈依神,那也就说明他们下意识对神存在的估值不大于那些“神迹”的随机概率。

举例而言,我有个朋友,外婆、母亲和他是基督徒,父亲不是。后来父亲经历了一次重病,据医生说能幸存的几率不足百分之一。于是朋友和母亲彻夜为之祷告,父亲也接受如果真的能痊愈,一定信仰基督。结果他父亲真的挺了过来,一家人认为这无疑是神的力量,父亲也从此笃信基督。

这里不谈信仰问题,只看冷冰冰的数字。医生说幸存几率百不足一,那么我们把范围放到万分之一总可以了吧。这也就等于说,朋友的父亲对于“万能的主是否存在”的内心估值至少是大于万分之一的。而万分之一应该也是我听说的种种皈依宗教的神迹故事中随机概率最小的了。

可是即便把x缩小到x=1/10000,在强力球面前还是不够看的。强力球中奖概率y=1/290000000。代入P(神|中奖)=x/(y-xy+x)=99.997%。也就是对于一个对神明置信概率为万分之一的人,他中了强力球之后开始相信玄学的几率为99.997%。

换句话说,那么结合开头老头让你中彩票这件事,由怀疑而改为“相信他是神“就是一种理性选择了。这几乎等于说一旦玩家中了彩票,就没有理由怀疑老头不是神。

当然,如前所述,这里估计“老头是神与否“的概率x只是种“感觉”,无法严格定义。回想下之前抽袜子的例子,古典概率其实是对事件未来发生频数与总数的比例。这里有两个前提:事件是可以重复发生,且其结果可以被验证。然而这两个前提对于思考超越性的神是否存在时,均不成立:

1.事件是可以重复发生的。

当然,一些看似不可重复发生的事件人们也定义了概率,比如医生为重症患者使用新药,致死率5%。诚然,患者倘若死了,并不能重复试验“再死”一次;但在此语境下,该患者与其他使用此药的患者没有区别,因而“患者死亡”这一事件又是可以重复的,其概率由所有临床案例共同决定。那么问题是,如何把这种频数定义的概率应用到“老头是否是神”这一命题呢?如果我说我认为老头是神的概率为1/10000,那并不是说“我在街上再遇到9999个老头后,和他一起大概有一个神。”(那样地球上神得有几十万);而是说在我可以想象的平行时空中(every possible world),在此时此刻这璀璨星空中的10000个行星中的10000个我遇到的10000个老头里,会有一个是真正的神。然而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是否有平行时空还是完全不可捉摸的事情。前提一并不符合。

2.事件的结果是可以验证的

医生得出致死率是因为病人只有生与死两种容易观测的生命体征。然而对于“神”,并没有确切的体征可供观测。倘若有人从出生开始,每届世界杯的每场比赛都能赌对,那人们自然奉为赌神。但这不是因为他展示了什么客观的神力(客观上当然有可能纯靠运气猜对任意场球赛),只是大家心中对于他是神的概率比每场都猜对的概率大一点而已,虽然这种“概率的大小严格”来说只是一种粗糙的估计。

概率是人类进行判断的有力武器,只要有相关的数据或者类似的案例,就能归纳出有相当可信度的概率。然而命运就是这么一个全然不可琢磨,无法分析的存在。假如我说一个地方每天会不会地震只有会或者不会两种可能,所以各占50%,肯定被人嘲笑不懂数学。没错,地震与否取决于大量可以观测的现象,基于这些经验总结,人们可以断言任何城市每天地震的概率都是远小于50%的,不能只按照文字上的“会”与“不会”作区分。然而对于“神明保佑”或者“真命天子”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呢?也许50%的简单推测还显得很可笑,但也绝不会比任何一个介于0和1之间的数字更可笑。倘若有超级计算机,它想必也会只能说“数据不足,无法建模”。

按照我上面的分析,任何中概率极小的巨额彩票的人都难免陷入“是否有神明相助”的逻辑困境。那为何大多数人并不以为然,平常心地认为中彩票只是随机事件呢?原因很简单,不是每个人都能中大奖。其实不需要自己中奖,哪怕是隔壁老王在街对面的彩票店中了2000万,我想王叔的形象也能瞬间伟岸起来,这时候放弃“彩票智商税”的成见,忍不住自己也去买一张试试运气反而是人之常情了。

为什么别人中彩票没事,我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中了,我就神神叨叨地考虑神鬼了呢?

这其中便有些唯我论的味道,即人倾向于将自我与外部世界视为两部分,并认为自我是超然于外部世界的存在。

具体到彩票而言,我不认识的小a中奖,我认为那不过是随机选择了小a的号码,几百万人总有一个会中奖,其本质是我认为中奖的小a和没中奖的小b、c、d在彩票的数学模型没有区别。

那么如果是我自己中奖呢:“我与没中奖的张三李四没什么区别?呵呵!怎么可能!我就是天赋英才好吗?前几天看牙的时候医生就说我牙口有帝王之相有没有!”

这种心态的本质是当人陷入“我与世界”的二元对立,便无法把自己与其他人完全等同起来,也就不甘接受自己只是被随机选中的。要说服“我”只不过撞上了亿万分之一的大运,不能说“我”和亿万个其他人竞争这份大奖(虽然在旁观者眼中这是事实),唯一符合“以我为准”的逻辑的是,要将之描述成“我”在亿万个来生中大概只能中这么一次。然而这样解释虽然符合了二元论的心理,却触及了另一个令概率失效的问题:有没有来生呢?

我有没有来生?我所经历的这些,今生已不可重复,有没有可能在来生平凡地出现?我是偶然地中了彩票,还是不可逆的被命运选择?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以彩票做概率的分析,因为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浮现在秦皇汉武们的心头。


二、历史人物“非理性行为”的再诠释

小时候看朱元璋的传记,有一个故事令我困惑不已。

那是元末群雄并起的时代,朱元璋以火攻在鄱阳湖重创实力雄厚的陈友谅,从此奠定一统天下的基础。现在来看,鄱阳湖海战俨然融合了赤壁加官渡的情节,异常惊险。朱元璋的坐船曾遭陈友谅大将张定边的重炮突袭,千钧一发之际,刘伯温眼疾手快,将朱元璋拉离了坐船。朱元璋刚到新船,旧船应声沉没。让我大为不解的是,事后刘伯温非但不居功自傲,反而更为忠心,将朱元璋奉为天命保佑的神人。

等一下,这个神人不是你拉了一把才没被炸死的吗?明明是你救了他,怎么成了天命呢?这个小诸葛完全没有逻辑嘛?

后来我才终于明白,不是刘伯温没有逻辑,而是我没有真正的考虑他思维的“语境”。朱元璋没有被重炮炸死乃至他后来夺取天下,究竟是随机事件还是命中注定,这两者的不同脱胎于读者与亲历者(刘伯温)的视角不同。

朱元璋对后世的我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他死了最多由陈友谅夺了天下,虽然陈后来被明政府、小说不断污化,但在民族气节上要比屡次降元的明太祖要强得多;何况东边还有一个爱民如子的张士诚——谁夺了天下都不见得比你昏君无数的老朱家差。如果将朱元璋等同于元末千万起义领袖的普通一个,那么就为概率论大开方面之门——元失其鹿,天下逐之,朱元璋就是那个被随机选中的人。

然而刘伯温却不能这样想。他是朱的谋主,可以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身家性命都压在朱身上,如何能把朱元璋与其他义军首领一般等闲视之。与陈友谅海战前,朱元璋携兵北上去救小明王。刘伯温不允,说陈友谅必来偷袭到时首尾难顾,朱不听。结果如刘伯温所料,陈友谅确实大举来犯,朱元璋仓促迎敌,结果……大胜。炮在身边炸了……还是大胜。我想刘伯温倒不至于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只是不得不承认这位主公的运气不错。可是君之运气,国之气运,运气不也是天命的体现吗?

于是我们的智者刘伯温就陷入了这么一种两难之中:究竟是认为老朱只是运气好,炮弹刚好在脚边几寸,而我又刚好瞄到了险情,刚好伸手勾了那么一把?还是天命就在老朱这,他根本就死不了,我刘伯温那时候站在他旁边本来也是上天的意思?前者显而易见是个极小概率的事件,后者则是一个概率未知的可能性。两者孰大孰小呢?

刘伯温大概没有踟蹰太久。因为他不能像读者一样,假设朱元璋被炸死了陈友谅或者张士诚他们也会统一天下,所以得出“老朱没被炸死体现了随机性的结论”。这个假设不能说一定不对,但是对刘伯温没有意义——谁遇到航班失事会告诉自己平常心平常心,这个公司每几百万次航班失事一次,我今天只是碰巧验证了一下随机性?不会的,因为死后万事空,概率还有什么意义?何况“自我”永远不甘于沦为同外界个体一样普通的数据以纳入概率考虑。刘伯温再超然,也不能把与自己身家性命休戚相关的朱元璋看得如此风起云淡,否则早就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了。

这是我对智者刘伯温的理解。那对于太祖朱元璋呢?他所见到的景象远比刘伯温所看到的有过之无不及。他不仅看到炮弹在自己脚边落下,还知道小时饿得快死的时候遭到接济,初进行伍时每每奋不顾身却总能九死一生,平生遇到多次暗杀总能化险为夷;更神奇的时,传说有通晓鬼神之能的智者刘基也对他奉若神明——这让他如何不相信自己并非凡人?(当然,刘伯温救朱元璋那个故事无疑是小说家言,不过因为朱元璋一类人物,无疑经受了众多死里逃生的小概率事件,将刘伯温的故事换成任意一个都不影响结论,所以就保留了这个戏剧性的情节。)

当然了,这样的思维困境很像一个有名的赌球骗术。即同时给20万人发邮件预测世界杯淘汰赛赛果,一半邮件猜胜出,一半猜淘汰;那么一轮下来,有10万封邮件的答案是“准确”的。下一轮淘汰赛再从中选五万封邮件猜胜出,其余猜淘汰,那么又有25000封邮件准确,以此类推,世界杯从16强开始共有四轮淘汰赛,那么肯定有6250封邮件连续四次都对。这6250个收件人往往就有头脑发热而将骗子奉若神明,最终开始花钱买骗子的“赛前预测”的了。

这个骗术中的受害者无疑和刘伯温、朱元璋很像,经历了一系列小概率事件,便转而否认其中的随机性而对“有神明相助”深信不疑。然而我不认为刘伯温们也和这些受害者一样被骗了,做了愚蠢的决定。原因很简单,赌局骗术的原理和主事者是昭然若揭的,即便收到邮件的当下不能确定是否是骗术,但收件者至少知道真相就在那个发邮件的人手里,他要么是神要么是骗子一问便知——然如朱元璋般九死一生,兵火不加于身,刘伯温该去找谁问问这tm是怎么回事啊?没人可问,不可知,终极问题的概率永远是个x。

所以不能说刘伯温错了,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何错之有?人类的诸般学问本不能解释或理解世界的终极,至多只能说是试图解释或者试图理解——然而本质仍不过是平复自身的好奇心,恐惧感,不安全感如是而已。

圣经记载基督有大神通,可以踏水而行,可以画饼救人,可以使麻疹不药而愈。如果这些确实发生在两千余年前的中东一带,你让那时的人民如何相信他不是神之子呢?反对者们大多认为这些事根本不存在,这无可厚非,但究其本质,他们争论的只是宗教记载的真伪而已——佛祖,默罕默德,耶稣的事迹都可以是杜撰的,因而不足信。然而他们却回避真正关键的问题“当极小概率的事件(近乎于神迹)发生在我们身边时,人们该如何自处”?

如果有一天,天降一个外星宇航员,他把自己打扮成神人模样,呼风唤雨,只手建起核电站,感个冒解决全球变暖,到医院走一趟说着神神叨叨的话癌症就药到病除了,人们会认为他是神还是一个装成神其实有着高度科技的宇航员?他是会被当成外星白求恩呢,还是新时代的盘古?

当然了你可能会说我这段纯属无聊,自己虚构了一个事件自嗨。没错这件事纯属虚构,这种神迹也几乎不可能发生,但不可否认的是,像朱元璋,李世民这样的历史人物,他们身上发生的传奇对他们而言并不亚于这些神迹。我们感受不到,却可以想象一下。

朱元璋嗜杀吗?很嗜杀,胡惟庸案、蓝玉案把开国元勋杀了个精光——性格使然?不一定,如果你相信自己是条龙的话就不会这么觉得。好比除了佛教徒,没人会觉得打死一只苍蝇多么罪恶。

历史要放到历史中看,不仅是说考虑不同时代的背景和风俗,更要考虑彼时历史人物的心境。不然看着个个帝王将相不是杀人魔王便是偏执狂,那也没什么趣味。

本文试图阐释一种历史乃至现实中的悖论(只是发生在历史伟人身上的概率特别大),在小概率事件发生在陌生人的身上时,出于一般的逻辑理性,人们倾向于认同它的随机性;但是当极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时,由于将自我与外界区分对待的“二元”本能,人不会将自己视为一个简单的个体纳入概率考量,而是扩大“逻辑域”,将神是否存在(以帮助自己达成神迹)这一平常视为笑谈的想法纳入潜意识的分析中。而由于神存在的“概率”无迹可寻,绝大多数人会默认这个概率大于已发生的极小概率事件的随机概率,因而相信前者。

这篇文章当然不是证明上帝存不存在(这不是个“logically well defined”的问题),只是试图阐释那些先前被人们视为“利欲熏心”,“专擅独权”的王侯将相们,他们为什么总免不了一种为人不屑的“迷信”色彩。与其相信这些天之骄子同时“老糊涂了”,我更相信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理解他们思维的领域。不过本文过于强调“理性”与“概率”,朱元璋们考量尺度只是概率大小的权衡吗?他们对于生死成败、自我价值与当今一致吗?此文若要发展下去讨论古代帝王将相的心理结构,还得结合跨文化的视角。因此,本文只是补充一个重新诠释历史人物“迷信活动”的视角,无意于声称他们完全理性,但至少揭示出其迷信行为背后具有一定的理性成分。这些成分可以使我们对“难以交流”的迷信“怯魅”。迷信者并不是逻辑错乱的怪物。

朱元璋们外在表现上的独断与迷信,根植于他们经历了过多的小概率事件,以至于其思考的样本别于常人,对“神明助我”的后验概率大幅提升。神的领域固然是人所难以捉摸的,但每个人对神的看法以及因此导致的改变,归根结底却是人自身的行为,是可以、也应该被理解的。这在历史研究以及现实交往中至关重要,而不应被简单归结为“迷信”——那不是在解决问题,只是在回避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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