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复调的虚拟评论:加利美亚人的身体仪式

今天看到@蓋婭和烏拉諾斯的吻 召集的虚拟评论集活动,感觉颇为有趣。虚拟评论即“为不存在的作品写评论”。这一理念自博尔赫斯以来,已然蔚为大观。如今我们能看到许多基于虚构作品的影评、书评,甚至关于虚构星球的描绘。凡此种种,不仅是文字游戏,也是具有理论趣味的文学探索。

不过我曾说过,“万物皆可Meta”。那么我们能否更进一步,创造“Meta-虚拟评论”(关于虚拟评论的虚拟评论)?如果可以,它意味着什么,又应该具有怎样的形式与内容?

我两年前翻译的人类学家霍勒斯迈那的名作“加利美亚人的身体仪式”(Body ritual of Nacirema)恰好具有这种多重虚拟评论的性质。此文乍看起来只是一篇平平无奇的人类学论文,描述了加利美亚人这个为魔法所困的北美部落,尤其是其光怪陆离的各种身体仪式;实则意有所指,暗藏玄机,一经发表便成为美国各大高校人类学通识课程的制定读物。关于玄机我先卖个关子,留待诸君探索。原译文发表于澎湃。


时至今日,人类学家业已习惯不同种族在相似处境下大相径庭的行为方式。即便面对荒诞至极的风俗,他们也见怪不怪。事实上,如果有某种符合逻辑的行为尚未发现,人类学家也会相信在某个未知部落身上,必定具有此种特征。默多克①在部落组织方面就持有上述观点。就此而言,加利美亚人(Nacirema)②神奇的信念与实践,恰好向世人展示出了这种奇风异俗,并足以作为人类行为之极端的典型范例。

林顿教授③在二十年前,首次将加利美亚人纳入人类学家的视野。然而人们迄今对其民族文化仍不甚了解。加利美亚人是北美部族,其疆域位于下列部族之间:加拿大克里人(Canadian Cree),墨西哥雅基人(Yaqui)与塔拉胡马拉人(Tarahumare),以及安第列斯群岛的加勒比人(Carib)与阿拉瓦克人(Arawak)。对其起源至今知之甚少,但传统上认为他们来自东方。据加利美亚神话,其先祖为文化英雄④敦盛华(Notgnihsaw),后者也因两则关乎力量的伟大事迹而闻名于世——他曾把贝币(wampum)扔过波多马克河(Pa-To-Mac),并砍到了诚信之神所栖息的樱桃树⑤。

波多马克河现状

加利美亚人的文化具有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特点,后者脱胎于其优越的自然环境。尽管他们耗费大量时间来追求经济效益,仍有可观的财富与精力用于宗教仪式活动。这些活动的焦点在于身体。加利美亚人的思想观念始终把身体的外观与健康与否,视为首要的关怀对象。这种关怀固然并不罕见,但其仪式的形态与相关的哲思则称得上是绝无仅有。

这整套仪式体系中蕴含了一个基本信念,即人体是丑陋的,并且其具有衰弱与染病的自然倾向。人们束缚于这样的身体之中,其唯一希望便是通过宗教仪式典礼的强大影响,来抗衡上述负面的人体特质。加利美亚人每家每户都设有一间或多间服务于宗教活动的神殿。社会地位越高者,家中的神殿数量越多。事实上,房屋的奢华与否往往由其中神殿之数量决定。大部分房屋由藤条和灰泥所建,但富有人家的神殿则由石墙砌成。穷人则通过在神殿上装点陶瓷饰物,藉以模仿富人。

尽管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个上述神殿,但相关的宗教仪式却并非以家庭形式参与,而是极其私密的。这些宗教仪式通常只向儿童进行说明,并且仅当他们获准参与这种神秘仪式的时候。然而我与当地族人关系融洽,因而得以考察这些神殿,并被告知这些宗教仪式。

神殿的核心是其墙中的一个盒状或箱状的神龛。神龛中有族人赖以为生的许多咒符与灵丹。这些琼浆玉液都是由各种专业人士精心提炼而来。其中最有权势的是巫医,要得到他们的帮助必须献上大量的礼物。然而,巫医们自己并不为病人提供药剂,只负责决定药剂的成分,并将之以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语言写下来。其写法只有巫医以及“草药尊者”才懂,后者也需要另一份礼物才能施展魔力。

符咒在用过后不会随意丢弃,而放在每家每户神殿中的符咒盒内。由于这些魔法材料都只针对特定的疾病,而人们身上真实的疾病与臆想出的疾病又太多了,符咒盒经常会满到溢出。符咒积攒地多到人们忘记其具体功效,而不敢再用它们。尽管当地族人对为何保留所有旧魔法材料含糊其辞,我们可以推测,当人们在符咒盒前方执行身体仪式时,盒中的旧魔法材料将以某种方式保护着礼拜者。

在符咒盒下方有一个小的圣水池。每天每一位家庭成员依次进入神殿,在符咒盒前鞠躬,把不同的圣水混入圣水池中,并进行简短的洗礼仪式。圣水由各个群落的水庙提炼而来,祭司们于此处执行复杂的宗教典礼,以确保圣水就仪式而言是纯洁的。

在巫师的等级制度中,位于巫医之下的是所谓“圣口尊者”,加利美亚人对口腔兼具近乎病态的恐惧与迷恋,并相信口腔状况在社交关系中有着超乎自然的影响力。倘若没有口腔仪式的庇佑,他们认为自己将会牙齿脱落,牙龈出血,下颚收缩,乃至被朋友疏远,被爱人抛弃。他们同样坚信口腔与道德在本质上具有某种紧密的联系。例如,有种针对儿童的口腔洗礼仪式,被认为可以提高他们的道德品质。

每位加利美亚人的日常身体仪式中都包含一个“口礼”。尽管他们对口腔素来持谨慎态度,但这套仪式中还是具有一些动作,足以让不明所以的外来者感到恶心。据我所知,这个仪式要把一小束猪鬃,混以特定的魔法粉末一同放入口中,接着以高度规范化的一系列手势加以搅拌。

除了私人性质的口礼以外,加利美亚人每年要拜访圣口尊者一两次。尊者们随身携带一整套让人惊叹的祭礼用具,包括钻、锥、针、棒。在使用这些器具驱散口腔中的邪魔时,受访者需要忍受这一仪式所带来的剧痛。圣口尊者打开受访者的嘴巴,用上述器具扩张牙齿中所有为邪魔所侵蚀的洞,并向其中放进魔法物质。如果牙齿中不存在已经形成的洞,尊者便凿开一两颗牙的大部,以便魔法物质于其中生效。在受访者看来,此项服务旨在防止口腔腐化,以便结交朋友。即便当地人的牙齿始终在逐渐腐化,但他们仍年复一年地拜访圣口尊者。由此可见,此项仪式在加利美亚人心中是极为神圣与传统的。

笔者希望通过对加利美亚人的全面研究,能对这一族群的性格结构有所阐发。圣口尊者锥刺来访者牙龈上的神经时,眼中偶尔闪过冷峻的光芒。人们若注意到这一点,便很难不怀疑圣口尊者恐怕具有某种施虐倾向。如果这一论断成立,那么就会浮现出一种有趣的社会面貌,因为绝大多数加利美亚人无疑具有明确的受虐倾向。林顿教授在探讨一项仅由男性执行的日常身体仪式时,也指出了这一点。这一仪式要求男性用锐器刮擦乃至刮伤自己的面部皮肤。女性的特殊仪式则在每个朔望月中执行四次。尽管次数不多,但野蛮程度却不遑多让。其仪式的一部分,就要求女性把头放到小型烤炉中,持续一小时之久。一个以受虐倾向占据主导的民族,却塑造了具有施虐倾向的巫师,这点无疑具有浓厚的理论趣味。

无论规模大小,加利美亚人在每个社区内都设有供奉巫医的庄严庙宇,即所谓“远疫”(Latipso)⑥。对于邪魔侵害已深的病人,只能于此接受更为细致的祝祷仪式。这一祝祷仪式不仅需要咒术师,也需要一群穿着特制服饰与头巾的圣女在庙宇的不同厢房内来回穿梭。

鉴于远疫的祝祷仪式极为残酷,因此下列事实就显得颇为惊人了:相当一部分重病患者进入这种庙宇后,居然真的得以痊愈。据说不谙世事的幼童会抗拒进入远疫,因为他们觉得“到那我就要死了!”尽管如此,患病的成年人却乐意甚至极为渴望遭受这种旷日持久的净化仪式,只要他们付得起开销。不论祈求者病情或紧急程度如何,许多庙宇的守卫只有在拿到一笔丰厚的礼物时才会准许他们进入。即便来访者获得许可并成功熬过残酷的祝祷仪式,他仍需向守卫进献另一份礼物才能获准离开。

进入庙宇的祈求者首先要褪去他们身上所有的衣服,无论男女。在日常生活中,加利美亚人总是避免显露身体及其排泄行为。沐浴与排泄被内化为身体仪式的一部分,仅在家中的神殿内秘密进行。一进入“远疫”,身体的隐私便荡然无存,这无疑会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男性会赤身裸体,在圣女的帮助下在圣器内进行排泄,即便其排泄行为连自己的妻子都从未看过。这种仪式性治疗的合理之处在于,这些排泄物将被术士用来推定病人症状的阶段与病理。另一方面,女性病人也要在巫医的安排与督促下,赤身裸体地接受检查。

少数到庙宇的祈求者虚弱到只能躺在硬床板上。而他们每天所经受的祝祷仪式,与上述圣口尊者的仪式一样,充斥着不适与折磨。圣女们遵循严格的仪式,每天唤醒她们所照料的那些可怜人,帮助他们在病床上翻身,并以高度规范化的步骤进行洗礼。其他时候,她们会把魔棒放入病人口中,强迫他们吞下这个号称有治愈效果的东西。巫医不时地到祈求者面前,把具有魔力的针刺入他们的皮肉。尽管这些庙宇中的仪式事实上未必能治愈来访者,甚至可能致死,但却毫未动摇人们对巫医的信心。

此外,还有一种巫师,即所谓“谛听”。这种巫师的能力足以驱散寄身于着魔者脑中的邪灵。加利美亚人相信父母会蛊惑自己的子女。尤其是母亲常常被怀疑在教导儿童进行私密的身体仪式时对他们加以诅咒⑦。“谛听”所对应的魔力,其特别之处在于几乎不需要专门的仪式。患者仅需告诉“谛听”他全部的困惑与恐惧,从其记事起所面临的第一个困难开始。加利美亚人在这一驱魔过程中所展示的记忆很值得一提。不少人想起自己儿提时代的断奶经历,为当时被抛弃的感受深感叹息。更有甚者,少数人还能把他们的困苦,追溯到自己刚出生时所遭受的创伤。

总之必须指出的是,加利美亚人的习俗基于他们传统的美学,而这种美学又建立在他们对身体及其功能的普遍反感之上。既有足以让胖人变瘦的斋戒仪式,又有足以把瘦人喂胖的盛筵仪式。此外还有其他的仪式可以使贫乳的女性得以丰胸,丰乳的女性得以缩胸。加利美亚人普遍而言,对胸型不甚满意,因为事实上他们的理想尺寸几乎超出了人类的变化范畴。极少数具有非人类巨胸的女性则广受崇拜,她们仅需游走于村落之间,向注视她们的族人收费,便可过上富足的生活。

此外,也有文献记载在加利美亚人间,排泄功能被仪式化,日常化,并且私密化。生殖功能也同样地受到束缚。性交被禁止作为话题讨论,其行为也应遵循一定的日程。加利美亚人通过使用魔法材料,或在特定月相时控制性交的方式来避免怀孕。怀孕事实上颇为罕见。当女性怀孕时,她们会通过穿着来掩盖这一点。分娩则在秘密的地点进行,并无亲朋在旁帮助,并且大部分女性也不会哺育其婴儿。

我们对于加利美亚人仪式生活的回顾表明,他们是一个为魔法所束缚的民族。加利美亚人常常自我施压,因而很难理解他们如何能存活如此之久。但即便上述奇风异俗,也可通过马林诺夫斯基的观点⑧得以解释:

当我们以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的视野,居高临下地俯视过去,很容易看到所谓魔法的简陋与荒诞。但若没有这些力量与指引,先民们也无法像后来那样克服其实际困难,而人类也无法达到如今更高阶段的文明。


【译后记】

相信敏锐的读者不难发现,所谓加利美亚人(Nacirema)实则是由亚美利加人(American)的字母颠倒而来。作者借此暗示光怪陆离的加利美亚人,实则正是美国人自己。文中还有其他暗示如敦盛华(Notgnihsaw),远疫(Latipso),也是华盛顿(Washington)与医院(Hospital)的倒写。那么如此构思的用意为何呢?笔者认为,本文至少可从两个相反的角度加以解读:

一是对人类学研究方法本身的批判与反讽。人类学研究,往往采取观察者甚至亲历者的视角,将不同风俗的族群用特定理论加以诠释。然而本文指出,人类学家的观察与诠释会受限于外来者(outsider)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其结论荒腔走板而不自知,也就更谈不上客观了(犹如本文的结论:美国人是崇尚魔法,并为之所困的民族)。

二是对“现代”这一观念的反思。我们总是以观察者(observer)的视角考察过去,如文末的引文所述,“蔑视所谓魔法的简陋与荒诞”。但如果我们的身份从观察者转为被观察者,那么本文或可展现美国乃至现代文明在外星来客眼中异化后的面貌。比如文中提到的加利美亚人认为口气清新和完美的牙齿可以提升人际关系,这在现代社会似乎习以为常,也正是铺天盖地的口香糖与牙刷广告所推崇的。然而这究竟是社会学事实,还是另一种被舆论裹挟的“口腔崇拜”?按照类似的思路还可以思考,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是“现代”的?什么是现代?是否在其他星球的观察者看来,自诩现代社会的我们与迷信神鬼的古人并没有本质区别?


关于虚拟评论

霍勒斯此文具有多重虚拟的趣味:

首先,为魔法所困的加利美亚人自然是虚构的,但他尽量发挥其人类学素养将之描绘地栩栩如生;其次,当读者意识到加力美亚人是美国人(亚美利加人)的代称后,又会恍然发现文中描述的一切并非虚拟,不过是对美国社会借由人类学术语的一次戏谑式的重述。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加利美亚人与亚美利加人在形式上没有对错之分,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未经现代社会洗礼的观察者,会用魔法般的语汇描写他眼中的美国。

因此重要的是,本文并不只是一个玩笑,它促使我们思考我们的观测与描述在何种程度上是“真实”的,“真实”与“虚拟”的边界在哪?从这个意义上,虚拟评论并不只是博尔赫斯这些文学天才的理论探索,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无时无刻地做着虚拟评论——因为我们基于自身经验所建构与理解的对象是“虚拟”的,或者说,并不比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叙事“更真实”。


【注释】

①乔治默多克(George P. Murdock;1897-1985)是一位美国人类学家。他以其民族学研究的实证方法,以及跨文化之间的家族与亲属研究而闻名。此处援引其《社会结构》(Social Structure) 第71页。

②加利美亚人(Nacirema)是由亚美利加人(American)的字母颠倒而来。作者借此暗示看似光怪陆离的加利美亚人,实则正是美国人自己。

③拉尔夫林顿(Ralph Linton;1893-1953)是一位美国人类学家。他以研究涵化(enculturation)(主张所有文化都源自后天习得而非先天继承;涵化即一个社会的文化由一代人传至下一代的过程)而闻名,声称文化是人性的社会遗传。此处援引其《对人类之研究》(The Study of Man)第326页。

④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是一个人类学概念,意指体现特定社会文化的历史(通常是神话)人物,通常被视为塑造该文化的始祖。

⑤此处加利美亚人的文化英雄敦盛华(Notgnihsaw),正是美国国父华盛顿(Washington)姓名之倒置。在美国关于华盛顿有两则广为流传的传说:第一则在中国也广为人知,即华盛顿幼年勇于承认自己砍倒了父亲的樱桃树,体现了其诚实的品质;第二则国人则不甚了解,即传说华盛顿能把钱币扔到从小居住的波多马克河的对岸,体现其天生神力。由于本文作者故意以考察原始部落的笔法描述美国,因此称敦盛华砍倒了诚实之神所栖息的樱桃树,并把他扔的钱币(coin)改为印第安部落所通行的贝币(wampum)。

⑥此处远疫(Latipso),正是医院(Hospital)拼写之倒置。由于英文罕有以h结尾的单词,故作者省去h。

⑦这里作者利用curse的多义性开了个玩笑。本意是指母亲可能在教导儿童洗澡、上厕所时失去耐心,加以责骂(curse),但curse也有诅咒的含义,更符合“为魔法所困”的语境。

⑧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184-1942)是一位波兰人类学家。他建构以客观民族志记载田野调查研究成果的方式,并开创最早的社会人类学课程,故有人称他为民族志之父。此处援引其《魔法、科学与宗教》(Magic, Scinece, and Religion) 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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