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恬
诚恬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文化人类学博士在读,生态村研究者,试着做个生态人。关注身心健康、性别、环境等议题。

地球日,种艾草

说句实话,我是感觉戴维斯这里在疫情开始以后,生活才有了一点生态村的样子,或者真正生活的味道。具体来说,就是时间变多且变慢了。恰好,三月末的时候,我写完了第一篇资格考试论文,花了不少心力。在写的过程中,精神总是高度紧张而集中,结束以后,休整了一个月,身体这里那里痛、每天不管几点睡觉,都能睡到第二天十一二点才醒来。过程中,我受到一个本地针灸和气功师的帮助,调整作息,按照子午流注把自己一天的生物钟调到了符合腑脏休息运转的韵律上。又接着按照林的推荐,看徐文兵和梁冬讲黄帝内经,把四季的节气、如何活得顺应天时也学了一遍。这不是我第一次感慨,平时读书多年,却还是个文盲,“智”不一定是“慧”,甚至可能是蒙蔽了“慧”的东西。

「 恢复本能」

这一个月来,我所做的大部分的事,可以说叫做连接身体、恢复本能,信赖身体需要做它所需要做的事、学习寻找和接受帮助。同时,因为没有办法接着看学术类的书籍和高强度地思考,所以和室友一起花了不少时间在自家荒废空荡荡的花园里种地。随着疫情的展开,国内国际的时局也一直在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我曾经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但也随之更深地想了一下,我认同的“中国”,是什么意义上的,对其他人又是怎样?

有一天跳接触即兴的舞蹈,大家在地板上抱成一团的时候,我问室友撒母耳,你是不是白人,他说不是,然后我才知道他是爱尔兰和墨西哥土著混血。可能从小也还是美国长大的,所以他就说自己也觉得可能不能声称自己是墨西哥土著,因为没有那样生活过,也不能假设跑去墨西哥那里就会有一块土地是给他可以种的。他也不属于某个部落,虽然一直在做和土著居民、土地、粮食相关的工作。良田被征用作为其他住房或者商业开发的现象,不管是在戴维斯、还是在中国大陆的许多地方,都在发生。撒母耳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可持续农业,我们在家时,他在花园里种了不少蔬菜。那天他分享说,他得到满足的方式是种菜,收获,然后分享给大家吃,使得人受到滋养。当时我觉得有点感动。他说这种获得满足的方式是很缓慢的,而去消费然后得到满足,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加容易。接着他就告诉我说,我认识很多中国人,有一个朋友是台湾来的,她们的社区在讨论,是不是可以在加州这里种一个中国花园,你应该认识一下她们。

「归属感和传承」

我想撒母耳可能不会理解中国(Chinese,或者说翻译为,“汉语的”,是不是更加准确一些?)这个词本身所存在的很多不同的意思。以至于后来我在客厅里研究谭德赛到底说了什么,激怒了我的台湾同学和朋友的时候,他似乎模模糊糊没有听明白我所置身其中的事件,而是一味地同意谭德赛所发表的反歧视黑人措辞。毕竟,在美国,反歧视黑人这样的话语,就和反警察暴力、反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一样,是一种本地的政治正确。要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在地的含义,需要一些局内人视角。很多时候,无论问题本身还有什么样更加微妙的层次,很多人都会倾向于一种政治正确的说辞,而不是尴尬地夹在中间,只能理解、解释复杂但说不出什么“应该”怎样。

转眼,春天就要过去了,节气上在这个半球已经进入了“谷雨”。这样把一个基于观察中国农时得出的节气,换到戴维斯来用,我也不很确定是不是合适。我有时会想,我的这种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和试图更加在自己的传统扎根的练习,有多少是感受到真正的祖先庇佑和上古天真的力量,又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我有时也会想,一个不是基于地方(place)的练习,又会怎样创新和展开自己。

可能是因为离家远、微恙、加上疫情宅在家有时间的缘故,昨天我突发奇想,在自家院子里找艾草想做青团吃。后来找到的却是加州艾篙(California mugwort, Artemisia douglasiana)而不是中国艾草(Chinese mugwort, Artemisia argyi)。加州艾篙茎叶偏白,我的小伙伴Sandra告诉我,茎叶偏白的植物单萜酮含量高,气味的特点是利脑,剂量特别高的还有神经毒性。撒母耳则告诉我,这个植物可以做茶,喝了以后可能会做清醒梦(lucid dream),或者做成点燃用来熏香的植物干。某些网站上说,它可以用来治病,是一种被本地印第安土著广泛运用的草药。

而我渐渐对这些事实层面的知识失去了兴趣。我所高兴的是我触摸、观察、嗅过加州艾篙的味道,这种具身的体验。但这次具身体验却也在提示我们的丧失:我这个吃过至少十几个青团、家在上海郊区的人,却不曾知道做青团用的艾草到底长什么样、它的质地、气味又是如何。

我家院子里的加州艾篙(California Mugwort, Artemisia douglasiana)。4月22日,2020,摄于Sunwise Co-op, Davis, CA.


「地球」

今天是地球日,也是一个在疫情中的地球日。我开始深切地希望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世界,即使在理性上,我也许知道这个世界的到来会比我想象的慢很多,也或许它不会到来,无论作为一种可能性,它能够多么实在地存在。昨晚,我想到家里的宅基地父母去造了房子以后用水泥覆盖了曾经是田的地面,莫名觉得难过。但想想,以后也未必会去那里生活。我依然默默地去查了水泥覆盖地面恢复地力的方式。为那块土地和各处的土地祈祷。想我的奶奶,她是我家种地的人,高三的时候她去世。那块地和她,联系着我童年的记忆。

有时我也觉得有点流离失所,所谓的、我所来自的“家”,因为创伤太多,人为做出的乱太多,如果我离得太近,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但有时我又觉得,也许秘诀就在于把所到、所决定暂时住下或者长久一点住下的地方,通过身心练习、创造连接、重新塑造的方式变成一个“家”,这关于的是接通天气的气脉。

我想去长久地记得撒母耳说“一个中国花园”(a Chinese garden)的时候,我的心所受到的触动,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这个主意,感觉就好像被自己的天命吻了一下,播种、收获、花更长的时间去做吃的、合于四时地生活、同时对周围其他的人和文化多一点耐心和了解,就是现在需要练习的东西。

有时,我觉得这些最贴近内心的感悟,却恰恰是在学术界没有立足之地的。当我把这些东西作为一种理念提出,大家当然都觉得很好,但当我们真的需要时间和身体力行地去做的时候,这项职业又难以真诚地给出空间让你去活出你所写的东西。在学校,身体的遭遇、冷暖倾向于被忽略、或者不被谈及,其他人看起来并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生病的人,那个学术的世界说要改变,却好像还是建立在一些Ableist(偏好健全人)的思维上。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完全健全的人呢?

至少我做不到。我只能在自己的不健全里健全着。

今天是地球日,除了玩玻璃球游戏,还得懂一点、最好种一点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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