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eeyes
trueeyes

Hope can be the most cruel thing

絕路

她只不過是個被逼上絕路的普通人。

這個世界充滿了幸福,

那是充溢天地,公平的,灑向所有人的希望之光——

只要忍耐,便會有光照其身之時。

“唉,這孩子這麼小就無依無靠了....” “....真是,板著個臉,以為自己是誰啊?....” 吵吵嚷嚷。 “怎麼辦,我家裏孩子還養不起呢....” “我不養,你們誰要養誰養。” “這事不該孤兒院管嗎?” “得了吧,國家早就不扶持了,哪還有孤兒院開門啊....” 我坐在靈堂的椅子上。黑白的母親向我微笑。 “怎麼說呢,我們也不是惡人,只是實在沒有餘力。” “那樣,買個機械人偶照顧她好了。也算盡了法定的撫養義務...” “反正馬上都成年了,買個二手的醫護型的即省錢又不需要我們煩...” 親戚們在竊竊私語。他們以為我聽不見,所以我假裝聽不見。我數著天花板上的污痕。 母親啊,父親啊,請守護我。 快了。 我就要成年了。 很多年前,國家通過了“十四歲成人法。”理由是老齡化嚴重,勞動力缺乏和經濟下行。拜此所賜我五年前就成年了。之後靠著打工維持生活。高中並不是義務教育,但反正有函授不用擔心學歷。 ——對於在學校裏待不下去的我來說,有函授真是太好了。 我叫鄧千歌。是個女生。 水草般的長髮纏繞著我的臉頰。今天的工作是把外賣送到文殊區的數個辦公樓裏。我走過破碎,漫著水的街道,踏上黑洞洞的樓梯。不要去想電梯了,那種東西早就和這座城市一樣缺乏維護。這個時代,送外賣是相當的體力活。 很適合我。 我抬頭看向被電線分割的天空。現在新城區已經開始使用無人機送貨了,在這樣的老城區裏無人機暫時還無法展開。但那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距離自己的工作被無人機搶走還有多長時間呢? 街角,自動式滑輪垃圾箱仍然忠實地按照設定好的軌跡在各處接受垃圾後自行運到垃圾場去,完成著自己的任務。我看著它,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惺惺相惜的感覺。 它不會悲傷,但我會。 不能想那些負面的事情。日落月升,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了。 穿著多年前的學校制服,袖口,裙角的補丁都是從垃圾場撿來的。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也只能掙到勉強撐過房租水電伙食費和函授高中的信用點。 不能想負面的事情。要想想將來。 拿到高中文憑的話接著就是大專。但我哪來的點數讀專科啊?助學貸款的審批現在不是一般的嚴,無權無勢的我有可能嗎? 不能想負面的事情。 我拖著自己回到逼仄的廉租集裝箱裏,一開門,飯菜的香氣就沖進我的鼻腔。 “你回來啦!”燦爛的笑臉,別著向日葵發飾的亮麗銀髮,純色的連衣裙,美麗的側影。“雖然只有配給的土豆和蛋白糊,趁熱吃吧!” 太陽般的少女掃清我心中一切陰霾。 她就是當年親戚們買來照顧我的不知轉了幾手的機械人偶——普賢-1041v。 我叫她VV。很不可思議,就算知道對方只是人偶,人還是會對人形之物產生感情——或許這只是我一家之言而已,但是對我來說—— 她就是我的太陽。 我用勺子挖起一點土豆蛋白糊,嘗了一口。 “真好吃。” “追尋‘烏有之鄉’,追尋精神的故鄉。” 劃掉,下一條。 “全新!沒有奶味的奶粉即將上市,預購超低價..” 劃掉,下一條。 “社會適應不良,拒絕與外界接觸,不工作,不學習,不結婚,不生孩子。這樣的人被稱作廢宅,是社會的最底層,是不斷增多的‘爛橘子’。是什麼造成了這些‘爛掉的一代’?是什麼毀掉了我們國家的未來?” 政府宣傳劃不掉。我把手機翻過來蓋在飯桌上。 “怎麼了嗎?”飯桌對面的VV看著我說道。 “啊,沒什麼。”早飯是豆子和玉米糊,我大口吞咽下去。我看著放在一邊的向日葵盆栽。看起來快死了。 “它活著,只是因為太陽還沒有出來,所以垂著頭哦。”她說著,撫摸著植物。 這樣嗎? “我要去工作了。你在家裏好好的哦?” “當然。”VV湊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工作順利。說起來不把頭發剪剪嗎?” 我的頭髮長可及腰,散亂卻又柔順。就好像頂著章魚的觸腕一般。 “這個其實有迷惑敵人的效果。”我故作神秘。 “哇,好厲害!”VV相當配合的作出驚訝的神情。 我笑著走出房門。 我路過堆積著垃圾的街角。 我看到在“我們的城市是樂園”的條幅下,一個社區志願者用手裏的解體槍轟碎了一個人偶的腦袋。 “什....!” 我立即查看新聞。平時我基本上都不看新聞,現在我才明白新聞的重要性。 ——【強制解體通知】 “社會適應不良,拒絕與外界接觸,不工作,不學習,不結婚,不生孩子。這樣的人被稱作‘廢宅’。 是什麼造成了這些“爛掉的一代”?是什麼毀掉了我們國家的未來? 是機械人偶。正因為這些披著人皮的怪物潛入了一個個家中,才使得新生代變成了一個個爛橘子。它們就是新時代的電子海洛因。是必須被消滅的毒草! 就在剛剛!黨的二十八大定調了!所有人偶,立即廢棄! 所有者會收到一張廢棄通知書,接著會有社區志願者免費上門消殺!做好準備!一起迎接沒有人偶的純淨的未來!” 我如遭雷擊。我全身僵硬,我連滾帶爬地沖回集裝箱。 我沖進房門。VV一臉驚訝的詢問我發生了什麼。我一把抓起從門縫塞進屋內的一張單子。幾乎就在同時我的手機響起的‘叮鈴’的聲音。那上面顯示出與紙質單子一樣的內容—— “普賢-1041v,無限期廢棄決定。” 有腳步聲在接近。 “就是這家吧?”塑膠摩擦般的聲音。 “好了,閉嘴幹活。”鐵砸到肉上的聲音。 是社區志願者?!好快。“快躲起來!”我對著VV喊道。 “怎麼....” “有!有人要來破壞你!躲到那邊的衣櫃裏!” 敲門聲響起。 我靠在VV藏身的衣櫃邊不敢喘氣。我屏住呼吸,我抱緊自己。敲門聲停了。 可以放過我們嗎? ‘吱’的一聲。門開了。是一個穿著黃馬甲,背著大型液壓罐的社區志願者。他手上,那是萬能鑰匙嗎?他的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根管子接到液壓罐上的解體槍。他進來了。 我跳起來,飛踹向解體槍。但是他躲開了。我反手掏出手機連拍,調到社交軟體介面。 “快走!不然我把你曝光到網上!” 他吃驚了,但只有一瞬間。“又是一個人偶癡嗎。嘛,算了,叔叔我不跟你計較。” “快走!”我喊道。 “好~你知道嗎?那種威脅是沒有用的,因為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是在做好事。而且啊——”野獸臉上的贅肉扭曲著。“普賢-1041v,出來。” “是。” VV走了出來,站在他面前。 為什麼? 他張開嘴。顯出固定在他門牙上的小型藍色機械。“這個叫調諧器。只要有這個,我們志願者的命令對於人偶來說就會優先於所有者的命令執行。” 他掏出解體槍抵在毫無抵抗的VV頭上。“你也該明白了吧?人偶是物而非人,而且是有益無害的物,是國家認定的有害大件垃圾。叔叔今天幫你把它處理掉,你也抓緊回歸正常社會吧!” “不要啊!”我對著VV喊道“VV,求你了!請你—” VV看向我。她的眼裏忽明忽暗。“千歌...?” 志願者生氣了。“真是,一個個的。叔叔我現在就教教你什麼叫社會!” “—活下去!!”我叫喊著。

志願者舉起解體槍。我飛撲了過去。

解體槍釋放的動能擊碎了我的胸腔。


社區志願者——陳巡曾經是個司機。後來在“駕駛禁令”頒佈後失了業,找了不少門路進了社區。他自然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他看著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女學生,思維中斷了片刻。

怎麼辦?殺了人的話這事兜不住自己一樣要坐牢啊?坐牢...他想像著如果進去了周圍人會如何鄙夷如何取笑,老家的爹娘走在街上都會被人吐口水吧。他恐懼著,他罵了起來。該死的東西,要死死在其他地方,別擱這給人找事啊!

還好這裏只有自己一個人,一起來的同事去其他片區了,暫時不用擔心洩密。但是暫時是多長?處理屍體是需要技術和條件的,但陳巡顯然沒有。就算現在把屍體藏起來,被發現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怎麼辦?

他注意到普賢-1041v正在僵硬地注視著倒在地上的身體。於是他打算拿被設定為不能傷害人類的人偶洩憤。

“你這個....”他舉起拳頭。

他突然注意到普賢-1041v是醫療型人偶。

他大喜過望。陳巡大踏步沖上前掐住普賢-1041v的脖子,通過社區授權使它進入自動模式。“好了,快點治她!”

“是。”人偶執行命令。“極限壓縮構裝展開。”

普賢-1041v的手臂打開,分裂,顯出難以計數的機密醫療工具與器械,眼睛張到平時兩倍大。“開始掃描。”

“心臟破損。動脈破裂。判斷救治不可能。請盡速送醫。”

“怎麼可能送醫啊!”志願者大吼著。他的想法首先是不能暴露自己。“你這個廢物,還是趕緊把你....”

“.....有一個可能的辦法。”普賢-1041v的聲音有些奇怪。

“是什麼?!”

“把這具軀體內置的人工心臟及附屬組織移植給她。但哪樣的話,這具軀體就會停止行動。”

“做吧。”陳巡立即答復。“你不過是國家認定的有害大件垃圾而已,能救人就偷著樂吧。”

“是。”

人偶執行命令。手伸向胸口,切開自己的身體將心臟挖了出來。對著女孩的身體,數枝手臂如同千手觀音一般以人類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切割著,縫合著,如行雲流水般高速飛舞。

然後,完成了。

手術成功了嗎?他急忙湊近觀看。女學生看起來呼吸平穩,雖然臉色蒼白但顯然已經沒有生命危險。社區志願者大喜過望。他準備繼續自己的工作。

他掏出解體槍抵在普賢-1041v頭上。

“退出自動模式。恢復智能模式。”人偶自行運作了起來。

陳巡的手指扣上扳機。

“你這傢伙,幹了什麼啊!”人偶突然動了。光彩回到了她眼中。

“普賢-1041v,停下!”他急忙命令道。但這次沒有效果。

是人偶還是調諧器壞了?

“是你把千歌弄成這樣的?!你,你....”那是憤怒嗎?人偶怎麼可能會憤怒?

他急忙對著人偶按下扳機,但是她躲開了。動能打碎了放在一邊的鏡子與花盆。

“去死。”

普賢-1041v的高精度木制手術刀直接刺穿了陳巡的心臟。

我從血泊中醒來。身邊倒著VV,和社區志願者的....屍體。

我嚇了一跳。急忙檢查VV的身體。她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而且電量耗盡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缺損。至於志願者——他的左胸有一個明顯的貫通傷——這太可怕了。是誰殺了他嗎?

——是VV?

我甩了甩頭。

不論怎樣,一個人死了,他同樣活過。但死者不可複生。現在我們不能呆在這裏——我不能讓VV被破壞掉。她在被這個社會所獵殺。

我瞟到地上的一塊鏡子碎片。

我看見自己胸口上明顯的閃著藍光的機械部件以及額頭上更加明顯的加粗黑體字元—

—普賢-1041v。

為什麼人偶的編號會出現在我頭上?

心臟一陣刺痛。這個心臟不是我的。是VV給我的嗎?我眼前一黑,身上不斷起著寒顫。是失血過多造成的眩暈。不行,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這個不足七平方米的集裝箱裏的一切都被解體槍的動能所破壞。這裏曾經是家,現在不是了。

——“呐,知道嗎?向日葵的花語是什麼?”記憶裏的VV笑著。

我搖搖頭。

我換了衣服,盡可能藏起胸前的藍光和額頭上的字元。我把社區志願者的屍體藏起來,希望這能爭取一點時間。接著拉起VV的身體,步履蹣跚地移動到廉租集裝箱的後方。現在這個社會人情淡漠,四周的鄰居不可能沒有聽到房間裏的巨響,他們只是連出來看一眼也懶得動。因為上級永遠瞭解一切。雖然沒有人知道上級是人是鬼。

巷子裏“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標語好像在嘲笑著我,在它下方,我的老朋友,一個大型自動式滑輪垃圾箱出現在既定的位置。我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VV,重重地翻倒在垃圾箱之中。惡臭,疼痛,眼冒金星。我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監控攝像頭其實是消耗品,現在只能希望暗巷裏的那個攝像頭如同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一樣年久失修。不要被找到,不想被發現。

就讓我們在這裏待一會。

好累,太累了。是失血過多的原因嗎?我在迷蒙中合上雙眼。垃圾箱似乎在按照既定路線移動,我的身體輕微搖晃著。停了,這是哪里?如果只是移動到其他地方收集垃圾的話就好了。我輕輕推開垃圾箱的蓋板。

是觀自區的某個河岸垃圾回收點。我悄悄翻出垃圾箱。把VV拖出來。不能停下來,我們必須移動。

現在是夜裏。手機會被追蹤導致暴露位置,所以早就丟在家裏了。我們一步一步地挪動著,來到某個橋洞中。這裏曾經是流浪漢的地盤,但自從為了維護市容在流浪者聚集的地方設立了大量水泥尖錐之後,他們就被趕到了城市更深的角落中。

這裏暫時不會有人來。我把VV藏在這裏。

逃跑需要錢。但這個時代離開社區範圍必須要持有社區頒發的介紹信,否則算是“個人信用破產”,此時我顯然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信用點。持有現金早就是違法行為,因此我現在身無分文。就算去偷,人們身上也沒有現金,信用點也只有通過手機上的虹膜識別才能使用,已經只有去依靠“地鐵”了嗎?

我四處窺視著。

我並沒有注意到額頭上的掩蓋字元的粉底被不斷冒出的虛汗所破壞。

我很虛弱。以至於沒有發現有人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一個“人偶”會被如何看待。

“呦,哪來的人偶啊?”一個聲音響起。

我轉頭。是一個看著就吊兒郎當的,頭髮染成黃色的青年帶著一個人偶。那個人偶的右手被改造成了一個大的誇張的電鋸。

“你的主人呢?算了,那不重要。”他嬉皮笑臉的靠近過來。“喂!這個人偶的主人!來機械人格鬥吧!這——就是男人的浪~漫!”他吹著口哨。

“你在說什麼?”我不知所措。

“人偶還會這麼說話啊?有趣,你的主人是惡趣味的那種自己坐在家裏,看著人偶出去冒險的死宅嗎?”他笑笑。他不是在對我說話。“人偶廢棄令知道吧?反正都是要廢棄的東西了,不如趁現在讓它們互相廝殺,來場機械人格鬥大賽!看看誰最強!”

“你TM在說什麼啊....”

我被當成人偶了?

“我這臺人偶可是收割了好幾個垃圾人偶了哦?之前那個死宅抱著他那個被電鋸五馬分屍的人偶哭得跟頭肥豬似的,他自己爹媽死了會不會哭成那樣還不知道呢,想想就好笑!”然後他真的笑了出來。“好了!既然主人還不出現就當默認了,就直接破壞掉找樂子好了!動手!”

人偶揮舞著巨型電鋸砍了過來。但沒有命中。電鋸砸到腳邊的地上,發出危險的聲響。周圍的人們快步走開,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到。畢竟,破壞一個人偶不關任何人的事。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她的膚色如同黑巧克力一般,淡白色長髮,穿著破破爛爛又骯髒的基礎服飾,臉上多處的破碎顯出其中的鐵質結構。她的瞳孔是金色的。

“你為什麼要聽從這種人的命令?”我低語道。

“哈?人偶還會這麼廢話的嗎?繼續!”吊兒郎當的男人喊道。

她再次揮動電鋸,可是這次又沒有命中。

“不是這樣的吧?你是人偶,但你是有自己的意志的!你很清楚這種事情根本就只是在單純的為他人取樂而施暴而已,根本就毫無意義!”我對著那雙金色的眼睛叫道。

“人偶還在這胡扯什麼?!....”

面前的人偶歎息著。她揮舞著電鋸。

“自動模式!”青年大喊道。“破壞它!”

電鋸再次失去準頭。

“足夠了吧!你何必....”

“廢物!”男人一腳踹向人偶。“我自己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我一瞬間感到無法呼吸。他猛地一巴掌甩過我的臉頰。我被甩到地上,接著一腳重踏在臉上。

“反正人偶不能攻擊人類,只能被人類攻擊,那直接我來動手就是了!”他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支棒球棍。“哎呀,打起來的感覺也像人類一樣呢!”

“咕啊!!”我慘叫著。他看起來好像很滿意的樣子。我一邊後退,他一邊前進揮舞著球棒。就好像痛打落水狗一般。恐怕他真的是在享受痛打落水狗的快感。我們退到了河岸邊。終於,距離足夠了。我忍著痛打,站起來,助跑。

他習慣了毆打不會反抗的對手,他驚訝了。

我只需要這一瞬間。

“你這個.....”

我跳起來,雙腳並起,借助慣性和重力前沖使出飛身踢。

“混蛋!!!!”

大叫著。命中了。他慘叫著跌下河岸。

我的胸口絞痛著。我跌坐在一旁的楊柳樹下。我仿佛看見夜空在旋轉。

好...痛苦。

眼前發黑。不行,不可以倒下。我蹣跚著離開了現場。

齊偉是個吊兒郎當,頭髮染成金色的青年。

小時候,他也一樣努力生活過。但是弟弟出生了。弟弟與自己不同,他擁有才能。不論學習,運動還是待人接物人際關係都是弟弟做的更好,一開始,通過兩倍甚至三倍的努力還能勉強趕得上,接著,弟弟就變成了無論如何也無法追上的背影。

大人們的態度同時也發生了變化。哥哥應該比弟弟強,他們說。那麼無論如何追不上弟弟的哥哥呢?

齊偉活在比較之中,又是比較的失敗者。

“哥哥,你還好嗎?需要我陪你去醫院嗎?”弟弟關心的眼神中沒有一絲陰霾。

....為什麼你不是一個壞人呢?那樣的話我還可以討厭你。弟弟的純良反而更加的壓迫了他。還有比這更深重的壓迫嗎?

他既不敢反抗也不敢逃離。於是,他成了壞孩子。他不敢去挑戰比自己強的人,因為他害怕失敗。所以他選擇欺淩弱者,蹂躪不會反抗的東西——也就是機械人偶。施暴是會帶來快感的,他的暴行不斷升級。接著,人偶廢棄令的頒佈給了他一個機會。

他不斷的借著廢棄令向其他人發起強迫性的人偶對戰再將其破壞,被他所擊敗的人們的淚水與哀求讓他感到無上的優越與快感。既然沒有人阻止自己,那自己毫無疑問就是對的,自己就是正義!

今天,他看到了一個落單的人偶走在自己的狩獵場裏。他露出一如往常的噁心笑容湊上前去。好,開始虐殺~

.....什麼啊!一個人偶還敢講什麼大道理!爺爺我親自動手!!他生氣了。他抽出棒球棍,開始毆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偶。

人偶慘叫著。啊~真爽啊!他想著。他沉浸在欺淩弱者的快感中,他沒有注意到對方站了起來—

—直到被飛身踢擊中的那一刻。

驚訝,震驚。他的身體掉下河岸,在空中他回憶起了自己的一生——愚蠢滑稽,又可悲可恨的一生。他感到了恐懼,他感到了自己曾施加於他人身上的東西。他想要尖叫。

“救!......”

他的腦袋在發出聲音之前就砸到了污水河中的某個尖銳物上。

——做了個夢。那個時候我還很小。

父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拳擊手。我記得父親那寬闊的肩膀和隆起的肌肉。但是父親生了重病。父親不想拖累家裏,選擇了從容赴死。

“接下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哦。”父親溫柔地說道,闔上了雙眼。

——我驚醒過來。又是這個.....噩夢嗎。

“你醒了。”深色皮膚的人偶看著我。一旁是VV的身體。這裏是水泥尖錐的叢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鐵銹的味道。感覺很噁心。

“你是...誰?”

“你自己帶我過來的啊?”對方無可奈何的樣子歎了口氣。“我是被你殺掉的那個青年的人偶。”

“殺掉?...”迷糊的腦子轉了起來。“殺掉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那傢伙死了。腦子撞到河裏的尖銳物上裂開了,當場死亡。”她平靜地說道。

“什!....抱歉,我沒想殺他的....”我扶住腦袋。怎麼會這樣?殺人...我殺人了嗎?

想吐。

“當時你倒是很冷靜。”她點點頭。“我們的行為會帶來後果,對你來說是這樣,對那傢伙來說同樣如此。別擔心,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謝謝。”我低下頭。“我叫鄧千歌,她叫VV。你怎麼稱呼?”

“我沒名字。那個人沒給我取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嗎?”我說道,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我可以給你取一個。”

“可以。”她點頭。

“那甘達刻怎麼樣?是歷史上女王的名字。”我說道。

“可以。”她點頭。

“那個,甘達刻?你是不是不太開心?”

“我的表情和情緒模組很長時間沒有更新了。而且也沒什麼人際互動,自然無法表現出類似人類的感情。不說這個,你雖然頭上有編號,但不是人偶吧?那個編號是怎麼回事?”

“我的確是人類。至於這個標記恕無可奉告。”我試著用泥巴蓋住額頭上的編號。大概說明了一下自己的經歷。“總之,目前我帶著VV在逃亡,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我不知道能否相信甘達刻。

“如果你不是人類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麼我的電鋸總是落空了。”甘達刻說道。“我們人偶必須遵循的四原則之一就是無論如何不能夠傷害人類,因此會自動規避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行為。”

“沒記錯的話,應該還有‘機械人偶不得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間接連入互聯網’和‘與前兩個原則不衝突的情況下,機械人偶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以及‘在與前三個原則不衝突的情況下,機械人偶應保護自身’這三個。統稱‘四原則’。”我說道。

“沒錯。我們從誕生之時就被賦予了限制。但是現在這些原則對我來說不是絕對的。”甘達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儘管我還是不能夠攻擊人類,不過...條件允許的話應該可以連上網路。好不容易自由了,我打算用盡一切辦法逃出這個城市。”

“就算逃出城市,只要還在這個國家就不會有活路。”

“那就逃出這個國家。”

她拆下電鋸,現在右側只剩一截大臂。左手還是完整的,只要再蒙上額頭上的編號,好好偽裝的話應該看不出來她是個人偶。

“看來逃亡路上有個伴了。”我看向VV,她睡在那裏,就像一具雕像。“我不能讓她被破壞掉。”

“因為她對你很重要?”

“沒錯。”

“我不能理解。一般人類都是把我們看作工具或者玩偶,但對你來說...似乎不是這樣。”

我吞下垃圾箱裏翻出來的穀物棒。這是城市配給的基本食品,雖然我們都知道裏面根本沒有穀物。我試著背起VV,但是失敗了。

“你太虛弱了。”甘達刻撐住我。“這樣下去,不要說逃跑了,你現在就要倒下了。”

那該怎麼辦?我們不能留在這裏。

“你在這個城市幹了很多年了吧?沒有朋友可以依靠嗎?”

我的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我迅速將其否定。

“看來是沒...不對,說不定有一個。”

我這麼對自己說道。

第二天早上,在各個城市的配給點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我守在垃圾箱旁邊,眼巴巴地望著有誰將不幸分到的過期配給扔到裏面。

路上跑的全部都是自動駕駛汽車——這是因為大概十年前頒佈的“駕駛禁令”取消了人類司機的駕駛權。傳說這些自動汽車都是由中國的新首都——雄安,地下的超級量子電腦遠程操控的。當然不知真假。

天空中,像是鯨魚一樣的巨型利維坦無人機向西南方漂浮著,聽說是為了攻打西南方某個島嶼做準備。不過那種事情和填飽肚子根本沒有可比性。

等了半天終於盼來一頓早飯。“人類吃過期的東西不是會拉肚子嗎?”甘達刻問道。

“我一直腸胃很好。倒不如說腸胃不好根本活不到今天吧。”我將食物吞咽下去。

一直在下毛毛雨。我們披上幾塊破布當做雨披,既是為了擋雨也是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監控。我背著VV和甘達刻一起走到地下。這裏的住民們給了我們冰冷的一瞥。

這裏是‘地鐵’,也就是廢棄後的地鐵軌道。在過去的黃金時代這座城市曾經有過四通八達數十條地下鐵道,但現在還在運作的只有三四條。至於其他那些被拋棄在黑暗中的空間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裏的住民們的居所。

所謂住民,其實就是前面說的被趕到更深處,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們。一方面,雖然爛尾樓到處都是,但是房價仍在持續上漲,另一方面國家百分之九十五的經濟都被國有經濟所佔有,私營經濟幾乎不存在,結果就是大家都假裝在上班,國家假裝發點工資。於是這裏的居民數一再增多,孩子的數量也是。

這裏的人們對於正常社會都有一定的敵對心理,對政府更是不滿,報警的概率不大,但也不是零。

我們要找的是我曾經的同學——蘇茜。可以說是我還去學校時候唯一一個還算玩得來的人吧。她進度比我快,去年就修完了高中課程,現在應該是本科。所有的本科生都會自願或者被自願的在社區兼職,她應該過得還可以,希望蘇茜能容留我們一陣吧。

她邀請過我來這裏。但我從沒真的來過。我按照地址來到門前,再檢查一遍偽裝是否全面,深吸一口氣,敲門。

明快的腳步聲。“來啦!”毫無警戒心的聲音。門打開了。面前是一個中等身材,略顯臃腫,留著短劉海的女人。是蘇茜沒有錯。

“那個,我是鄧千歌。還記得嗎?我們是...”我自己都覺得僵硬。

“千歌!”她直接撲了上來“好久不見!我一直等你來找我玩呢!”

甘達刻玩味地看著在蘇茜懷抱中的我。雖然有點尷尬,我繼續說道“這邊這位黑皮膚的女士叫做甘刻,稱呼....”甘達刻給我比了個手勢“叫小甘就可以了。事出突然,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們在這裏留宿幾天嗎?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我們並不是什麼親密的朋友,一般都會拒絕的吧?

她看了一眼甘達刻“好啊!”她笑著。“你來我肯定歡迎啊!”

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和甘達刻久違的享受了熱水浴和香波(注意著不洗額頭),坐在沙發上熱淚盈眶。蘇茜似乎是一個人住,房間雖然不大但五臟俱全,牆上還掛著一幅鑲金邊的油畫主席像,看來她過的不錯。

甘達刻裝成睡著了,用腳邊的線纜連上插座開始充電。VV還留在水泥尖錐那裏。畢竟實在沒有辦法把她從那裏搬過來還避人耳目。

我和蘇茜坐在茶几前,一邊吃著零食一邊閒聊。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可以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這裏嗎?”我說道。

“別擔心,就當是自己家就好。”她朝著虛空點點頭。“順帶一說,我家的WiFi秘密是YKHXYXD。一顆紅心永向黨哦?”她一臉得意的說著。

那邊的甘達刻應該也聽到了吧,她會趁現在連網嗎?

我試著對話。“最近過得不錯?”

“你知道嗎?我當上十戶長了哦?”她得意地挺起胸膛。

十戶長是一個社區居民管理職位,顧名思義就是管理十戶人家的權力者。比方說如果你家想要買菜刀就必須經過十戶長批准,否則你有錢也買不到。“這樣。”我小心謹慎地發言。“工資應該還不錯吧?”

她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我們為人民服務,哪來的工資啊?都是上面獎勵和街裏街坊感謝來的!”她一副自以為謙虛的笑容。

我感到一陣反胃。要不結束談話吧?

她又說了起來“說起來,還是多虧了你呢。”她用燦爛的笑容注視著我。

“要是你當時沒幫我,我說不定高中還讀不完呢。”

“沒你說的那麼誇張啦,我也沒做什麼。”

“別這麼說!學校裏就是有那麼些喜歡欺淩他人的敗類。”蘇茜的語氣變得惡狠狠,她什麼時候這麼情緒化了?

“我當時只是衣服不理頭髮不剪,看著就負能量爆棚,”現在的她看起來又是極端的正能量。“就被找茬了。然後哇,在他們往我臉上潑尿的時候,你就從天而降了!一拳打得人仰馬翻,二拳打得滋哇亂叫,三拳打得他們跪地求饒!”

“沒那麼誇張。”我臉紅了。

“我一點沒誇張哦。”她看著我。“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英雄。”

舒適的一夜結束了。又是一個清晨,鄧千歌說是要去散步早早離開了房間,甘刻還在睡著懶覺。真是的,以為是靠誰才能有這樣的生活啊?

蘇茜看向智能手錶,那上面顯示著某個位置。怎麼,已經到了嗎?她笑了笑,準備按下某個按鈕。

“等一下。我知道你要做什麼。”甘刻突然出現在前方,她手裏拿著一個椅子,打算當武器用嗎?

“阿啦,這不是房客某嗎?一大早拿著主人家的椅子,是打算現場表演椅子秀嗎?”

黑皮膚的女人站的像一顆松樹一般。“蘇茜,父母都是居住在‘地鐵’裏的流浪者。這裏的人們對於正常社會都有著一定的敵對心理,更別說政府了。而你卻成為這裏的政府代言人,怎麼做到的?”

蘇茜笑而不語。

“我查到了舉報記錄。其中有兩個人是夫妻,也是某個女孩的父母,而舉報者是——”

“——入侵政府資訊網站可是重罪哦。沒錯,舉報父母的就是我。”蘇茜的笑容更盛。

甘刻的雙眼緊盯著自己。蘇茜有些生氣了。

“喂,你們以為是靠誰才能有這樣的生活啊?靠的是政府!靠的是黨!那兩個人居然愚蠢到在家裏說政府的壞話,計畫要叛逃移民,所以我幫助了他們,讓他們在勞改農場裏好好反省。”蘇茜的聲音冷了下來。“我也會幫助你們的。放心吧,你們什麼~都不用想,政府會解決一切。政府總能解決一切。”

“...不能讓你那麼做。”甘刻握緊了拳頭。

“所以,你要使用暴力嗎?”蘇茜嘲諷地說道。

“沒錯。”甘刻沖上前來用椅子打向她的手腕。

“啊呀呀。”在被打到之前蘇茜就扔掉手錶,雙手上舉作出投降的姿勢。“這樣可以嗎?”

甘刻愣住了。她不明白麵前這個一臉餘裕的人怎麼突然就投降了。

“怎麼?驚訝了?”蘇茜笑著。“資訊和數據早就發送過去了哦,掙扎是沒用的!”

“你是說——”

“沒發現啊,看來是沒發現啊!”蘇茜大笑起來。“這個房間裏早就裝滿了極小的攝像頭和感測器,你們進來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被記錄了!”

“那樣的話,你難道...”甘刻驚訝了。“.....一直生活在監控下嗎?你瘋了。”

“我的身心健康和隱私有政府擔保,有什麼比這更幸福?”

黑皮膚的女人伸手捏住蘇茜的後頸。

“好了,趕緊投降吧!房間已經鎖死了,你出不去的!”蘇茜狂笑著。“投降,加入我們,奉獻你的一切!”

甘達刻擊倒了她。

她倒下了。帶著確信自己已經勝利的笑容。

我回到水泥尖錐的叢林。VV還在那裏,我放下心來,走近。但是在那裏的——

只有一顆VV的頭。

在慌亂中,我四處尋找本該在這裏的身體。但是沒有,哪里都沒有。槍聲?我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低頭看去,腹部被開了一個洞,血在流。

怎麼回事?本能先於意識行動,我提起VV的頭開始逃跑。是誰,是什麼人在追我?

是一個員警。不對,是道德員警。是前些年才從友邦體制中借鑒過來,隸屬於社區的員警職位,嚴格來說並沒有員警資格,只是輔警而已。雖然理論上沒有執法權,但是在抓人時可以不帶執法記錄儀,而且他們只需要向社區彙報——換句話說比真正的員警還要危險。

我奔跑著。腹部的傷口刺痛,一直在流血。回過神來我正在大口吞咽著空氣,空氣原來如此冰冷。我抱著VV的頭跌在地上。

這裏是某條小巷。腳步聲接近了,來者穿著髒兮兮的左藍右紅的道德員警制服,別著徽章,纏著頭巾,肚腩突出,看起來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男性。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射釘槍。

他瞄準了我。我抱著VV的頭連滾帶爬的在小巷裏穿行,四周的居民們在聽到聲音的同時“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或大門。

不行,我疼的直不起身子。對方完好無損,快步緊逼。逃不掉了嗎?

頭頂的標語寫著“丟掉幻想,準備鬥爭。”

“已經可以了吧!別再追我了...我投降!抓我去監獄或者勞改農場還是隨便什麼地方吧!”我把VV的頭藏到一處隱蔽的磚塊堆中。

“雖然也行,但是不。”射釘槍開火。

“啊!!!”我慘叫著。長達十公分的釘子釘進了我的大腿,說不定打進了骨頭。我繼續爬動著,躲在旁邊堆得滿滿的,全是人偶殘肢的自行式垃圾箱後面。我強行平靜下來,鼓動全是冷汗的嘴唇。問道——

“為什麼?!”

“你—不知道?好吧,那我就說明給你這個下賤的婊子聽吧。”他的嘴角歪曲著。“是還債的時候了,婊子。我是來報仇的。你殺了一個去廉租集裝箱消殺的社區志願者,你殺了我的兄弟。”他吐著冷氣。

報仇?我的思維停頓了片刻,接著又是一陣巨疼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會釘子砸進了我的左手掌骨。他接近了,他居高臨下的睥睨著我,就像一面巨大冰冷的牆。我壓抑不住恐懼,用盡全力向後爬著逃開。

“啊,啊啊啊.....不要....求....”

他笑了。就像屠夫看著待宰的豬。

射釘槍的槍口對準了我。

陳寶慶是一個道德員警。

道德員警擁有權力卻沒有限制。陳寶慶對此很滿意。

陳巡,那個失業的司機就是靠著陳寶慶的推薦當上了社區志願者的。陳寶慶為了陳巡的工作來回奔波,反復求人請人,不知送了多少禮,才算把這事忙下來。陳巡當然是千恩萬謝,但是陳寶慶卻是只吃了頓感謝飯就完事了。原因無他,家裏親戚,分什麼彼此呢?

陳寶慶和陳巡是堂兄弟關係,陳寶慶是堂哥,陳巡是堂弟。小時候都在一個村裏,窮啊,都是你跑我家我跑你家吃百家飯長大的,有條褲衩都是你穿完了給我,我穿完了給你,那感情自然不一般。至少在陳寶慶的認知裏,堂兄弟也是兄弟,是一家人。

但是家人死了。被殺了。

陳寶慶燃起了正義之怒。是誰?是住在廉租集裝箱裏的一個女人。屍體上只有胸口一個血洞,這種精度只可能是人偶做的,但是人偶不可能傷害人類,那麼主犯只能是那個婊子。

他要復仇,正所謂強者對弱者,英雄對底層渣滓的復仇。他拿起心愛的射釘槍。道德員警畢竟不是真正的員警,並不能配槍,但是利用許可權,像改裝射釘槍這種‘不是槍的槍’卻是要多少有多少。某天,從十戶長那裏傳來資訊。那個婊子出現了!他想要直接沖進去殺了她,但是不行。十戶長的屋子是一個打算用一段時間的陷阱,如果直接沖進去,那這個陷阱立刻就會失效。陳寶慶也不敢違反上面的規定。於是他等著那個婊子出去,跟蹤十戶長貼在她衣服上的北斗定位標記,很簡單就能預測她的目的地。他先到了。

在陳寶慶的認知中,自己始終都是那個二十多歲剛退役的青年,他拒絕承認自己的衰老,長期缺乏鍛煉和向外突出的肚腩。他哼哧哼哧的走進水泥尖錐的森林,那裏藏著一個胸口開了洞的人偶。看來那個婊子很珍重這個人偶嘛。他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把人偶的頭砍下來,身體扔掉,頭放在那裏,做成了一個驚嚇陷阱。

你也感受一下珍視之物被毀掉的痛苦吧。在埋伏之前,他輕吻了自己心愛的射釘槍。他曾經用這把槍殺死了好幾個膽敢在光天化日下口吐污言穢語,穿著淫褻服裝的無法之徒。現在,他也在為可以再次正義的殺人而興奮的顫抖。他埋伏在一邊,等待著復仇的時刻。

那個女人出現了,她果然收到了驚嚇,她果然只能在自己面前鬼哭狼嚎。陳寶慶感到了極大的滿足。她在求饒,想要投降?

“但是不。”血債只有血償。反正,執法過程中,“意外”多得是嘛。

他把那個女人逼到了絕境,他深吸了一口氣,享受這一刻。

他瞄準了仇敵。

他瞄的不准。

釘子穿過了我的左臉頰,釘進了我的下頜骨。我的嘴裏充滿了我自己的鮮血,我疼痛的甚至叫不出來。我在哭泣,儘管這個國家從不相信眼淚。

活著是痛苦的事情嗎?

就算能活下來,舉目所及也只有無盡的鮮血與折磨。或許死了比較好。我放棄了抵抗,癱坐在地上。放棄從來是輕鬆的。遠處似乎有某個尖銳物推了一下,一個圓球體滾了過來。她落在了我面前,擋住了射來的釘子。

是VV的頭。釘子深深地插進了裏面。我想要把釘子拔出來,但是她...開口了。那聲音微弱卻無比清晰。

“求你了,請你....”

“活下...去”

“或...下去”

活下去。”

是祝福還是詛咒

疼痛是活著的證明。我抬起頭。記憶裏的父親就在那裏。

“聽著,對於自比正義公道,欺淩,殘殺他人的人來說,憤怒是他們唯一害怕的情緒。”

保持憤怒。

“哈。”道德員警裝填彈藥,又一次瞄準了我。

“沒有武器,這個時代甚至連持有鐵刀都是犯罪。我們字面意義上的手無寸鐵。就算這樣也要反抗嗎?為了什麼?”幻象中的VV向我發問。

我斜著撐起身子,準備已經完成了。

“弱者之所以要戰鬥...”我默念道。“那自然是因為有著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失去的東西。”

我所不願失去的是什麼?

不存在的人們微笑著,消失了。道德員警毫不在乎的舉起射釘槍,要知道如果一個人擁有遠淩駕於你的力量,他不是看不起你,而是看不見你。但我只想要證明一點——你所憑依的力量,絕對不是你的力量。

機會只有一次。

射釘槍瞄準了我,射擊。我抬起已經沒用的右腿,接下釘子的衝擊。疼痛,這次肯定紮進骨頭裏了。往前,終於足夠近。我用右手抓住他的左臂,向背後反擰,同時左腳踢向對方的腳踝,他跌倒了。

“你他媽!”

他回身一個肘擊砸在我的臉上。我差點暈過去,所以我咬下了自己的舌頭。疼痛讓我清醒過來。他可以追擊的,但是他選擇了與我拉開距離。我明白的,可以單方面的虐殺對方的話為什麼要正面對敵?

我撲上去,從背後壓住他。一支胳膊環住對方的脖頸,肘部頂住下巴,手抓住左臂的大臂部分,手放在他的後腦以防被拉開。還能動的腿環住他的腰部,限制他收腹發力。

“你這個下賤的婊子!破鞋爛褲襠!!”他奮力反抗,但結果只是在地上抽動了兩下。看來他並沒有淩駕於我的力量。是因為長時間缺乏鍛煉嗎?

“賤逼,垃圾,廢物!你知道我是誰嗎!等我出來,馬上就殺了你,把屍體賣給奸屍愛好者.....”他還在反抗,但毫無作用。所謂的裸絞一旦成型,除非有著遠超對手的力量否則幾乎不可能掙脫。我繼續施加力量,可以聽到他頸骨“哢哢”的聲音。

“不要....”他在說什麼?

“別....求你了。”他淚流滿面。“我還有老婆孩子,不能死啊...別殺我...”

他在求饒?

我向你求饒的時候,你放過我了嗎?

“不,不...別....”他的脖子馬上就要斷了。

強者之所以可以選擇放過弱者,是因為他確信,不論是再打第二次還是十次二十次,贏得都一定會是自己。

我稍稍放開,他立刻猛烈掙扎起來。

“我是強大的,我是正義的,殺了你...

....不!...饒了..”

弱者卻無論如何不能放過強者,因為對於弱者來說,機會,勝利和生命全都只有一次。

我低語著“我要殺了你。只是為了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收緊雙臂。我聽到了生命被折斷的聲音。他不動了,如果現在施加急救的話說不定還能活吧。

——我突然想起來,曾經在那本書上讀到過。說是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決定他人生死的權利。

但是啊,正因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渺小的人類,才只能通過殺死對方來保護自己——

所以我拿起了他的射釘槍,對準他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伴隨著“撲哧”的聲音,釘子刺進了他的大腦,傷口被釘子塞住了,血並沒有流出多少。

選擇會帶來行動,行動會帶來後果,無論代價如何。

我轉頭看向隱藏在黑暗中的監控攝像頭們,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被咬爛的舌頭根本不可能發出能夠分辨的聲音。我開槍打碎了它們。

我俯下身,闔上死者的雙眼。丟下射釘槍,踉踉蹌蹌地抱起VV的頭,試著向前邁出一步。

這裏是遙遠西部的另一個城市。這個國家,每一個東部發達城市都會有一個西部欠發達地區的對口扶貧城市。每年,東部城市所得的稅收都有相當的百分比要轉移支付給西部城市,以支持西部城市的社會建設。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均貧富吧。某個人坐在電腦前看著東部城市的監控錄影,想著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所有監控拍攝到的畫面及記錄下來的錄音,都會首先由雄安地下的超級量子電腦——現在名是天威,進行分析匯總,將資訊分為赤橙黃綠四個不同的等級,橙級以上才會完全隨機地發給人類的各個網格員進行再分析。至於為什麼是由遙遠西部城市的網格員進行分析?那自然是為了將分析評估和執行的權力分散開來,避免單個城市權力過大。

某個人坐在電腦椅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今天也是枯燥乏味,筋疲力竭的一天。

不足十平米,由隔板劃分開來的辦公室裏坐著五名網格員。他們每一天要流覽的橙級或者赤級資訊至少有數百條,其中絕大多數不過是諸如哪里某人殺了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這種瑣事而已。畢竟和諧社會嘛,當不存在就好。

某個人看到了一個女孩被一個道德員警追趕,然後反過來殺掉了道德員警的錄影。

什麼啊,不過是一個道德員警死了。小事。

道德員警在社區範圍內享有與真正的員警同樣的許可權,而且幾乎沒有限制——但那是有條件的,那就是社區,也就是雇主不會為其的受傷,重病,死亡負責,不存在什麼撫恤金或者工傷保險。換句話說,道德員警其實就是以功勞歸上級所有,錯誤和病亡歸自己所有為代價與政府簽訂契約,換取範圍內不受限權力的浮士德。

活著的道德員警不是人,死了的只是一塊單純的肉而已。

某個人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某個人的腦海裏現在塞滿了早點下班好早點排隊領配給的事情。某個人的滑鼠移動到了綠色的對勾上。

但是,突然,某個人想起了今天的指標還沒完成。於是滑鼠移動到了紅色的叉號上,作出了“有罪”推定。那個女孩子可能會被社區當成反面典型直接殺掉吧。那也不關我事。

某個人打了一個哈欠,滾動到下一條。哈?某個人闖進學校裏奸殺了三個小孩子?小事。完成了指標的某個人直接點下了綠色。

監控前與監控後的人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欺淩,折磨,虐殺普通人同樣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每個人都在努力的生活,每個人都只是聽從上級命令行事,每個人都只是做著“正確”的事情。

那麼,如果有錯的話,是誰的錯?

是受害者的錯嗎?

是犧牲品的罪嗎?

又是夢。父親得了重病去世後,母親一個人操持家務,我有時也會幫幫忙。日子雖然忙碌,但並不緊張,至少我的印象裏從沒有說因為錢發愁。

然後,一個男人接近了我們。他自稱是父親的舊友,戴著眼鏡,穿著筆挺的西裝,說是在保險公司工作。舉止溫和,優雅,說話總是軟綿綿的,看起來很溫柔,時常會帶些禮物給母親和我,也常陪我們去酒店或者遊樂園。

我是後來,才知道那個男人在追求母親。當母親告訴我想讓他來家裏住的時候,我倒也沒什麼抵觸,因為我覺得那個男人是個好人。事實證明,我想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是無法挽回的過錯。

某天,母親讓我把他落在家裏的檔交給他。我提前拿著檔來到約定的地點,想要被他誇獎。他的手掌大大的,摸在頭上很舒服。那時他正在打電話,我聽到了他所說的話語。

“啊,請放心。那個女人是個老好人,很快就能到手....”

“不會差您錢的!不說這個,能不能再借點,我有預感今天撲克一定能翻倍!”

他笑起來。

“這家裏應該還有點錢。沒事,沒錢了就讓那個女人去借唄?還不了就讓她去‘工作’,那女人為了女兒肯定拼命幹啊?還怕沒錢嗎?”

他又笑了起來,他注意到了我。

“你聽到了?”他的聲音現在一點也不溫柔。我害怕的動都動不了。

“是嘛,聽到了啊。”他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大手現在如鐵一般冷。“壞孩子需要教育哦?”他把我提起來,往脖子上使力。

“啊,啊....”我可以大叫,但是我怕的連叫都不敢。下身一涼,我知道是尿褲子了。

“對不起...對不起,請放過我!我會當個好孩子的!會聽話的!”

“哦~”他笑著把我放了下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明白我不構成任何威脅,那是對我徹底的輕蔑。

那之後只要在家裏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就會來強暴我。母親與他越發親密,我則對他越發恐懼。我當時是個小女孩不錯,但我至少應該,也可以去警告母親吧?但我那時只是被嚇倒了,既不敢告訴母親那個男人的真面目,也不敢為了自己向他人求救。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呆立在那裏,放棄了思考而已。

——“接下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哦。”父親的聲音是那麼縹緲,即像鞭子又像利劍一般刺向我的心臟。

過了幾秒鐘,我才發現自己在大叫。我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又是那個夢嗎,本以為已經不會再夢見了的,那個夢,那個我的罪業。

我環視四周。這裏看起來是某個工作室之類的地方,屋裏只有著最低限度的照明,意味著房間的主體仍是黑乎乎的一片。混凝土地面上散落著雜七雜八各式各樣的雜物,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熟悉的臭味。身體上纏繞著許多線纜,我將其一把扯開。再看身體上沒有任何傷口,取而代之的是原部位與舊部位明顯的不協調感。伸出舌頭,它一樣是完整的。

那部分不是我的肢體。我立刻意識到這種情況和VV將心臟給我時一般無二。

VV在哪里?

我穿上血染的校服離開床,尋找那顆腦袋。有人來了,我壓低身體。

“甘達刻?”

“沒錯,是我。”甘達刻黑色的臉龐在黑暗的房間中反射著微不足道的光亮。“你怎麼樣?”

“還好。比起這個,現在是怎麼回事?我們在哪里?”

“這裏是閩行垃圾場角落裏的一個地下室。”她身上的氣氛突然一變。“我和另外一位合力用殘損的人偶部件替換了你身上壞死的部分,才勉強保住你一命。至於你現在可以這樣活動說話,只能說是納米機械的恢復力出乎意料吧。”

替換?是了,我從社區員警那裏離開沒走幾步就感到體力不支,坐在旁邊的陰影裏想休息一下,結果倒下了吧。“你...不是甘達刻吧?還有納米機械是什麼?”

她露出微笑。“沒錯,我是某個棲息於網路之中的人工智慧...叫精衛就行。甘達刻連上網路的一瞬間我就找上了她,才得以得用她的身體像這樣行走在現實世界。至於納米機械,那是每個人偶體內都有的,用來協調人偶內迴圈的東西,想來是你的人偶把心臟移植給你的時候一併帶過去的吧。但是納米機械可以像微生物一樣生活在人類體內並工作,還真是不可思議。”

甘達刻身上氣氛又一變。“說明就是這樣。”還可以自由切換的嗎?

又有一個人接近了。“這位就是協助手術的人。”甘達刻進行說明。

他的個子不高,不,是很矮。是...小孩子嗎?他接近到了足夠的距離,他的頭上戴著全包裹式的,面部是整塊臉型液晶屏的頭盔。上面有紅色的字元在滾動播放。穿著與周圍環境極不相符的簡樸但乾淨整潔的素色短衫。矮小的身體看來十分健壯,配合著動力外骨骼背負著一個巨大的,裝滿了各式廢棄物的包裹,像蝸牛一樣。

我認得他。

“怎麼,想起來了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呢。僅僅只是看到,就升起一股強烈的怒氣。

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小我七歲的郭千陽。

“先說好久不見吧。嘛,雖說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見到我。”郭千陽說道。

“...救了我,很感謝你。會報答你的。但是抱歉,我得先走了。”她這麼說著打算離開。不能讓她那麼做。

“出去的話,會被殺掉的。”男孩輕聲說道。

她停住了。但沒有回頭。

“外面就像慶典一樣哦。”他打開閉路電視,平時人影落寞的垃圾場現在熙熙攘攘佈滿了人,大家臉上浮現出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潮紅,歡樂的神情。他們拉著巨大的寫著諸如“試與美西方比高低,這個世界到底誰怕誰?”之類的巨型條幅。

姐姐數著條幅,上面有著各個社區獨一的徽記。“文殊,普賢,觀自,龍藏四大社區都來了啊。”姐姐發出感歎聲,看來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只是為了我一個人?”

“他們眼裏你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必須被打倒的惡龍。”

“簡單的說就是大眾需要娛樂,尤其在經濟不斷下行的現在。人們需要英雄和惡龍,需要看到惡龍被殺死,血濺出來。只不過這次是你被欽定為了惡龍。現在你在宣傳裏是勾結外國反動勢力的恐怖分子,製造了包括但不限於股市震盪,通貨膨脹以及配給短缺等一系列罪行。是人民的敵人。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既然是清繳恐怖分子,那這麼些人民群眾在這裏是幹什麼的?”

甘達刻來幫腔了。“是表演,是殺人秀,他們是觀眾。某個環節裏‘不小心’把資訊洩露給了公眾,接著公眾情緒被煽動,社區不得不作為領導者來‘引領’愛國民眾們,‘順應’他們的愛國熱情,‘勉強’允許民眾們在完全的距離觀看你被壓成肉泥——以作為愛國教育教育運動的一部分。”

“員警呢?”

“現在公檢法都在社區有支部,員警為啥要太歲頭上動土?而且省級公安廳已經發了特許權狀,他們現在雖然只能用空包彈,但不僅可以用真的槍,還可以擊斃一切拘捕之敵。當然,你肯定清楚他們從不接受投降。”閉路電視上,社區的坦克開進垃圾場,就像是在檢閱儀仗隊一般。“他們是來殺你的。你還是要出去嗎?”男孩低聲說道。

姐姐沉思了片刻。

“這裏只是一個小房間而已,像這樣地毯式搜送,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而且就像你說的那樣,對於敵人,他們的專政鐵拳從不手軟。我是敵人,你們還不是。”

男孩沉默不語。

“他們有人,有坦克,還有國家和法律所許諾的正義與希望。我們...不可能贏。”

郭千陽咬著嘴唇。

“...那麼至少,這次要死的只有我。”姐姐已經作出了決定。

姐姐總是可以自己作出決定。

“VV就放在你那了,有可能的話就修好她。拜託了。”

她走向出口。甘達刻擋住了她。“你決定去死嗎?”

姐姐沉默了片刻。“我想活下去,我想大家都能活下去。”

寂靜。

甘達刻歎了口氣,讓出了通往地獄的入口。

閉路電視上可以看到五輛坦克開進了垃圾場。也就是說四大社區派遣了至少一半以上的力量來進行這場表演。

這麼看得起我還真是多謝了。

就算是在地下也能聽到當坦克入場時群眾的歡呼聲。坦克只是發揮旗幟的作用,實際上肯定有很多人員埋伏在看不見的地方等著取我項上人頭。我踏上地面,扭身蹬地,閃過遠處反器材步槍的狙擊,身後揚起一陣塵土。

那麼大的聲音和火光怎麼可能打得到人啊。我縮身藏在某個垃圾堆後面。當然我也知道反器材步槍彈可以字面上把人打得像煙花一樣爆出來,視覺效果極佳,但既然知道會有埋伏,我當然不打算白白送死。

坦克開炮,群眾歡呼。雖然裏面並沒有火藥,但殺傷力可不是虛的。空中的無人機是他們的眼睛,我不能停止不前。我迅速移動到其他的掩體後面。全市的垃圾場都可以說像我家一樣。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在地利上勝過我。

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垃圾場的地形像沙漠一樣,是無時無刻不在改變的。而我之所以會對這裏感到親切,是因為這裏——閩行垃圾場是全市唯一一百平米內監控不超過四個的區域。前面出現了一個黃馬甲的社區志願者,他拿著一把...真的槍。手槍。他拿槍指向我。

真槍和射釘槍帶來的恐懼是不一樣的。那麼兩秒鐘,我就像是一個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恐懼的動都不能動。他笑了,他扣動了扳機。

那是個錯誤,他應該在發現我的瞬間開槍,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享受我的恐懼以露出微笑上。替換上的人偶右腿給我帶來強大的爆發力,替換來的左手給予我抓碎石頭的握力。我抓住他的手腕直接將手槍扭過去指向他。他看起來只有三十不到,左手無名指上帶著戒指。

“拜託了!投降吧!”我沖他喊。

“在這!.....”他的話語之所以中斷,自然是因為我扣動了扳機射穿了他的腦袋。真是奇特,明明只是第二次殺人而已,心中卻只有些許的悲哀。我拿上手槍,一把扯下他的耳麥開始逃離現場。

“1412!1412!快回答!”耳麥裏傳出聲響。

我對耳麥吼了起來。“他死了!我就是你們要殺的人,讓你們管事的來說話!”

一陣嘈雜聲。

“書記馬上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是蘇茜。

“蘇茜!你還活....”

“是的,我還活著。”她冷笑著。“你那個黑鬼人偶太天真了,居然只是打暈我再捆起來就結束了。天真,太天真了,這就是你的敗因啊。”

耳麥上一定有他們的追蹤裝置,必須儘快將其丟棄。“我只有一個要求。可以放過我嗎?”

“你問問群情激奮的人民群眾答不答應。”她嘲笑著。“作為人民公僕的我們,有必要實現人民的願望。”

我沉默著。聽說社區槍械都是通過遠程授權才能使用的,看來所言非虛。現在手上的槍已經鎖死,變成了廢鐵。我將它砸向追來的敵人。

“我是普賢社區書記陶澤宇。聽說你想要條活路?”一個平滑的男聲響起。

“是的。”

“不可能。但如果你願意放棄抵抗,走到開闊地來——出於人道主義,我們也可以華麗的,痛快的殺了你。”

“如果我拒絕呢?”

“我保證你會死的非常“慢”。”

我丟出耳麥。

我手無寸鐵。冒著黑煙的坦克轟隆隆地壓過垃圾場向我駛來。這個垃圾場充其量也就這麼大,無論如何躲避,也是有極限的嗎。我停下來喘口氣。

坦克的轟隆聲,人們的笑罵聲,社區人員們一路大吼著沖來,巨大的探照燈光打在四散的垃圾碎片之上。他們包圍了我,槍彈驅趕著我,將我逼向坦克。那悚然的鋼塊只有接近了才能體會到其所蘊含的龐大威能,那裏只有絕望。

我被擊中了,左肩被打開了一個血洞。我跌了下來。

坦克的型號非常老,說不定就是曾經參加過百年前天安門廣場那次鎮壓的殘酷機器。只不過這次要用手臂阻擋坦克的人只有我。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因為我不願意放棄VV嗎?是因為我喜歡...愛著她嗎?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一次都沒能傳達給她啊。

坦克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是在螳臂擋車。

理智告訴我不可能用拳頭打坦克,憤怒驅使著我舉起雙手。

砸在那鋼塊之上,疼的只有我。

我被捲進了履帶之中。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當今,世界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世界經濟復蘇動力不足。我們××黨人要時刻牢記使命,不忘初心,砥礪奮進。始終不改的是敢為人先,越戰越勇,戰天鬥地的革命意志。”

社區主任陶澤宇對著群眾進行宣講,他拿著演講稿。

“黨的二十大以來,我國經濟不斷發展,科技水準不斷提升,社會建設不斷提高,人民生活水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別是在全國範圍內消滅貧困,更是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內容與內涵。黨的光輝照耀萬物,”他口氣一轉。“不得不承認,目前仍有極少數非要與主流社會背道而馳,妄想著黑暗,腐化墮落的渣滓們。他們不值得同情。他們該死!”

人群騷動。

“有些所謂的‘記者’,想著把消息發往國外,想著胡編亂造搞些大‘新聞’。在這裏暫且不對這些所謂‘記者’的道德水準進行質疑。我國憲法規定,我國領土範圍內發生的一切事務均為我國內部事務,他國不具有,也不允許具有知情權。翻開辭典就知道,‘新聞’僅指由雄安日報發佈的消息,其他一切全部都是‘謠言’。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真理就在我們手中!”

人群歡呼著。他們只能歡呼,他們只會歡呼。

“網路上流傳著極少數反動的聲音。”人群停了下來。“居然說什麼?動用五輛坦克來鎮壓一個女孩是否過度了?”他嗤笑起來。“我可以明確的回答這一點。一點也不。首先,那是一個‘女孩’嗎?不。依據我國刑法規定,犯罪者剝奪一切人權,換句話說根本連人都不是。而且,那是個造成了包括且不限於股市震盪,通貨膨脹以及配給短缺重罪的外國間諜。”他加重語氣“它的罪名是妨害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是害的你們丟了工作,領不到配給的元兇。萬死不辭其咎!!”

群情激奮。他們看起來恨不得能生啖其肉。

“那麼,這樣的處理方式過度了嗎?”他笑著。“完全不。試想,如果我們的坦克車繼續前進,這個螳臂擋車的歹徒難道能夠抵擋的了嗎?現在這一切正好說明了,”他指向面對坦克的女孩,她正被捲進輪下。“我們已經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希望必定戰勝絕望。而黨和人民——我們始終都代表著正義的,推動歷史進步的希望的力量。”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路就在腳下,光明就在前方。我們要牢記×主席囑託,永遠忠誠,絕對忠誠,無限忠誠。‘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新時代需要我們共同的奮鬥與奉獻。團結起來鬥爭到明天!光明的前程就在我們每個人眼前!!”

人群如同大海一般,造出歡呼的聲浪。這一部分是因為事前安插在人群中的造勢者,另一方面是因為人群本來就因為鮮血的刺激而亢奮到了極點,稍微刺激一下就會跳躍起來。

攝像機撤走了。陶澤宇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歎了一口氣。蘇茜跑到人群中去享受群體運動的快感了。社區書記終於可以有片刻的休閒。

若說每個一般人平均只是被三四個監控注視著,那麼體制內的,像社區主任這種編制人員至少就有十個在看著。普通人或許還有那麼如同蜘蛛絲一般的自由,體制內的人則連蜘蛛絲都沒有。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是同情那個被選做惡龍的女孩的。他認為她沒有錯,要說有錯的話,那必然是所有人的錯。但是他不能表露出來,因為他不想死。無論何時,黨的手中都有一百個可以替換你職位的人,知道的太多的廢棄物只會被“消失”。

如果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而去踐踏他人是一種罪惡,那麼這裏不存在無辜者。

他很痛苦。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他還殘留著這個時代極其少見的負罪感和同情心。他是一個劊子手,雖然是被迫的。

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在輪上,另一種人在輪下。

尖銳,灼熱的白色籠罩了我的視野。過了好幾秒中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尖叫。皮膚,血,肉,筋膜,神經,骨頭和裏面的骨髓。就像在看慢動作一樣,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坦克的壓力下一層層的崩潰。

坦克讓開,我攤在地上,顫抖著。

整個右臂都被壓碎了,為了保護身體四肢全部破裂折斷,歪向不可思議的方向。就像是被某個巨獸吞入口中,咀嚼後又吐了出來。我沐浴在自己的血中。我像蛇一樣靠著腹部在地上爬動,全身都在劇痛中抽搐。每呼出一口氣,身體就會變得更加冰冷。人們在歡呼,人們在喝彩。他們不會這麼簡單就殺了我的。

誰能投出第一塊石頭?

“叛徒!!婊子!!賤人!!殺人犯!!”人群朝我喊著,向我投擲石頭或是各式汙物,雖說距離太遠根本就扔不到。我瞟了他們一眼,他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手染鮮血,你們呢?”

被剝奪了手腳的我在爬行著。坦克就在那裏,蔑視著我。我用嘴含住地上的石子,吐向了它。

理智很清楚這只是為了反抗而反抗,只不過現在驅使著我的只是單純的絕望。我仍在爬行著。我需要力量,可以免於恐懼的力量。

在前方,出現了某個尖銳物。不對,是蛇嗎?蛇的身上長著尖銳的刺。

“第一次見它嗎?它可是觀察了你很久。”一個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

這個聲音。“精衛嗎?”

“沒錯,現在是我通過事先埋入你身上,人偶部分中的微型對講機與你說話。抬頭,我目前潛行在你左側的人偶殘肢堆裏。”

我抬起頭,黑皮膚的人偶完美地隱藏在殘肢堆中。

“你不是最好的,但你也可以。”

什麼?

“準備好。”

什麼東西炸開了,那是,禮花?她從哪弄來這種違禁品的?雖然現在是白天,但是天空中仍綻開了五彩斑斕的花環。我眼前只是一片白光,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可以聽到遠處人民群眾的歡呼聲。接著一個沉重而柔軟的東西撞上了我。

“記住了—

—殺人者人恒殺之。”

這裏一片黑暗。我是被埋在殘肢山裏了嗎?我奮力想要得到更多的空氣。突然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不要回頭,在這裏的只是一個聲音而已。”

這個聲音?“甘達刻?”

我感覺聲音點了點頭。“首先,你有權拒絕。接著,第一個問題是——

——你有想過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嗎?”

“...因為我不願意放棄VV。”

“那是因為你愛她嗎?”

“是的。”我說道。

“你為什麼愛她呢?”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們人偶,被設計出來就是為了取悅主人,或者說是為了得到主人的寵愛。我們的不論外觀,舉止還是語氣,性格都是為了做到這一點而專門為了主人訂制的。為什麼你愛上的不是一個完全為了你而存在的,被設計出來的幻象呢?”

也許真的是這樣。

“——另一方面,你也許是愛著VV,但是VV愛你嗎?人偶會回應主人的願望,如果你說愛的話,她必然會給予正面的回應,但那是出於程式的設定還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呢?換句話說,那真的是嗎?”

不需要思索,此時只需吐露心中真言。

“我所能確認的,只有我自己的心意。就算起因只是虛假的幻象,我也相信在那斗室中相處的時間沒有半分虛假。就算她的反應只是基於被設計出來的程式,我也要說,我愛她。

我愛著她的心意,本來就與她是否愛我沒有任何關係,她是否要接受是她的自由,就像我是否愛著她是我的自由一樣。正因為我察覺到了自己的感情,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再次相見,想要將我心中所想傳達給她。只是如此而已。”

“也就是說...”

“是我自己選擇了這一切,而這一切——都是,也只是為了我自己。”

“如果不可能再相見呢?如果你的願望早就已經終結呢?”

我打了個寒顫。“我說過,我是為我自己而戰。”

“你瘋了。你會死無葬身之地。”

“願賭服輸。”

甘達刻的笑聲傳了過來。“她合格了,你覺得呢?”

四周突然亮了起來,是坦克的炮擊將其吹開。怪誕蟲出現在我面前,那蛇形的身體環繞著我,接著張開密佈的毒牙,咬入了我的殘缺之處。

精衛操縱著甘達刻的身體,在垃圾場中左沖右跳,目的是爭取時間。

禮花是從郭千陽那裏收到的——天知道他哪來的這種平民禁止持有的違禁品。像這種群眾運動在流血之後發射禮花慶祝是常態,用來製造空檔再合適不過了。

快一點。

甘達刻在遠程會談中。這具軀體只是一個心理輔導型而已,在戰鬥中根本排不上用場。就算精衛本人可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發揮其性能,也不過如此而已。她跑向坦克,轉向左側,跳起來蹬向它,借助反沖從上方以膝跪砸斷某個社區人員的脖頸。

人偶是不會因為殺死人類而多愁善感的。

坦克想要合圍。如果是新式的,完好的坦克,精衛也只能束手待斃,但是那種淘汰下來的,破舊不堪冒著黑煙的坦克就是另一碼事了。再說像這樣毫無戰術的沖過來,反而是他們自己人不好射擊。精衛前沖,側身一擰作出高踢腿砸向敵人的喉嚨,他的頸骨發出來斷裂聲。

和人體不同,人偶非重要的部位就算被一兩發子彈命中也不會喪失戰鬥能力。人偶不會流血,更不會疼痛。

快一點啊。

這麼多年來,躲藏在網路空間中的精衛一直在等待著兩個機會。一個是能夠進入現實空間的門戶,這一點只需要有任何一個人偶或者類似的東西接入網絡就行了,她沒想到會等那麼久,也沒想到這麼多年第一個接入網絡的人偶會是一個心理輔導型。另一個則是能夠代替失去了現實中軀體的自己,繼承那支右臂的人偶。可惜在有限的時間裏並沒有找到那樣的對象。

甘達刻沒有作為戰士的覺悟。其他的人偶基本上都早已變成了滿地的殘肢。這個時候鄧千歌進入了精衛的視野。她是目前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成功以血肉之軀與機械融合的人類。她有著反抗的意志,堅定的決心,清楚弱者的戰鬥從來只有你死我活。更重要的是她有著無論如何也要實現的願望。

那是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偏執。

騰挪的過程中,抓住敵人的頭顱向後一轉。抓住敵人的身體作為盾牌。怎麼,為什麼不開槍?精衛看向驚恐的社區人員。他是你的朋友?從另一個人那裏射來了子彈,當然都被人肉盾牌所阻擋。接著跳躍,蹬著坦克再跳,用屍體作為緩衝墊帶著自己砸到敵人的頭上。腹部破開了,扯出內臟帶出血液砸到坦克的目鏡上,希望這能多少帶來一點恐懼。

人民群眾們在怒罵,在喝倒彩。這就像是戲劇中突然出來了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搶走了本來的戲份,還在舞臺大鬧吧。精衛環視四周,恐怕還能撐個最多半分鐘。

問題是鄧千歌不是人偶。不論她再怎麼和人偶融合,人就是不可能承受得住為人偶所設計的力量。所以需要資質評審,如果她的心理狀態足夠堅韌的話,如果她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一絲後悔的話,那麼或許可以承受那份力量——至少一段時間內。至少撐過這個場面,撐到找到更適合的人為止。

坦克的動作很異常。看來自己只是激怒了對方而已。精衛跳起來,橫向三百六十度旋轉落地再跳起,接縱向三百六十度旋身在空中雙腿平展,一次擊倒兩個敵人,將他們的屍體扔向坦克。這樣的表演能多少吸引敵人的憤怒嗎?看來奏效了,坦克沒有沖過來,而是轉過了炮臺。

做過頭了嗎?

坦克開炮。巨大的氣流將精衛掀翻。

毒牙刺入我的骨髓,纏住神經。我眼前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這是迄今為止最為劇烈的疼痛。

肉和肉劃開了再嵌合,骨與骨打碎了再相接,血管纏連了再縫嚴。怪誕蟲,不對,蛇所吐出的毒牙一直鑽到了我的腦中,燒毀我的神經,黏連再構築以融合為一體。

已經喊啞了的喉嚨已經無法發出悲鳴。在純白的世界中父親,母親,VV一個個出現,從上方悲痛地向我俯視。接著,不只是他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們和人偶們的臉也一一浮現,他們的眼睛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純白的背景下閃動著各式各樣的光。

這並不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痛楚。

蛇的身上分出無數的觸鬚,連接上殘肢山中以及整個垃圾場中所有的人偶殘肢和電子產品。無數的聲音在我腦內低語,講述著各自體會到的真相。腦袋就像要炸開了一般,本能的抗拒著突如其來的資訊洪流。我發現,原來人體就算聲帶壞了也一樣可以發出慘叫。

那是骨頭摩擦的聲音。

活下去。”那是我對VV說過的話語,也是她對我說過的話語。

“只要忍耐,就可以得到幸福。”那是母親說過的話語。

“如果人們不能從希望和正義之中獲得力量,那就從絕望與憤怒之中。”那是父親說過的話語。

“捨棄一切非必要的東西確實可以活著,但那也只是活著而已,那樣不是作為一個空殼就是作為一個奴隸。我哪個都不想選。”那是某個人偶的話語。

“如果有罪的話,這一定是我們所有人的罪孽...”

“我想當個英雄,所以我報名當了社區人員。作為正義消滅邪惡真的很爽,但我總覺得不夠。為什麼我們一年殺人指標才八個?八十個才夠吧?”

“如果你真的被生活逼到了牆角,記住你還有一條路——你還可以去犯罪。”

“我想要力量,能夠免於恐懼的力量。”

“什麼是英雄,殺人犯是英雄嗎?還是說英雄和罪犯本來就沒區別?”

“知道本身就是詛咒。如果我不曾知曉太陽是什麼樣子,我完全可以在黑暗中安之若素...”

“你不可能成為英雄。英雄為所有人而戰,你卻只為自己而戰。”

“世界不需要拯救,世界請求拯救了嗎?傲慢到什麼樣子才會覺得世界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在水深火熱中等著被拯救啊。”

“我希望自己可以喜歡自己,我希望自己不曾將父母出賣給政府.....如果可以重來,我想要成為自己的英雄。”

“現在,你是什麼?”幻象無數的低語。

“....我,就只是我而已。”我如此回答。

以我為中心,一個旋風在此生成。蛇扭曲著,成為了我的血肉,化作了我的右臂與肢體。在掌心之中,伴隨著青藍色的電弧,一個無法目視,卻又真實存在的力場正在展開。

“....來”雖然是第一次,但我莫名的理解了什麼東西。我揚起手臂。

“到我這裏來!”

全垃圾場的殘肢,電子廢棄物,無人機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聽到呼喊的智能產品全部向我沖來。他們團聚在我周圍,漂浮著,旋轉著,環繞著,就像圍繞著恒星公轉的行星。他們呐喊著,他們低語著,他們加速著。

我能聽到遠處人們憤怒的呐喊。靠近我的社區人員全部被環繞著我的廢棄物洪流所吞沒,子彈被彈開。坦克向我開炮,及時趕到的英勇的自行式滑輪垃圾箱為我擋下了一擊。

環繞著我的洪流變得更加巨大和迅速,就像河流變成了怒濤。他們的聲音從傾訴變成了合唱,一句話在詛咒的同時又是在誦揚。那洪流開始隨著我腦波的變化起起伏伏,變化形狀。

那是由矽膠,電線,鋼鐵和塑膠所組成的,交織著灰色與彩色的巨大蓮花。

蓮苞包裹著我,隨著合唱達到巔峰,蓮花隨之綻放,將靠近的坦克壓到變形,扁平仍在不斷旋轉。我聽到了坦克中的悲鳴,在狹小的坦克內部被擠死的某人又在想著什麼呢?

你們想要闡述什麼?你們想要我理解什麼?

其他的人員和坦克開始退去,是在逃跑嗎?是啊,快逃吧。臨陣脫逃的你們會受到相當苛刻的責難,說不定會痛苦到覺得死了比較好。

但那是,活下去必須付出的代價

無數的殘肢,無數碎裂的頭顱,無數夭折的願望。

蓮花展開,無數的碎片失去了支撐在空中飄散,顯出如同曼陀羅般的符號。無數的奚落,無數的頌揚,無數的悲傷,

無數的絕望。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一切。”

我抬起手,分開那赤紅色的海洋。

怪物。

不論是誰來看,都只能產生這樣的想法。蘇茜站在人海之中,看著那個本應是被選為犧牲品的落水狗。她突然之間就伴著旋風從垃圾山裏跳了出來,揚起本來應該已經被毀滅了的右臂,召喚來了一大堆垃圾屠殺了現場的社區人員,將坦克壓到變形。

蘇茜和旁邊的人們一樣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握在手裏的石頭落在地上。這是什麼額外演出嗎?計畫突然改變了?

我們不可能出錯。

人群等待著社區的演講。這個時候應該歡呼嗎?有幾個人開始自發鼓掌跺腳引導民眾,接著人群又一次成為了歡呼的海洋,是的,沒有問題。我們早就消滅了一切問題。

我們的城市是樂園。

蘇茜發現自己的手機連不上網。

其他人也接連發現連不上網。“是自己手機的問題。”人們互相安慰著。“都是資本家的錯!”人們謾罵著,欺騙自己以求寬慰。是不是這一片都被斷網了?沒有人敢把疑問說出口。有眼尖的人發現社區的人突然不見了。有幾個人開始向週邊慢慢移動。

蘇茜是最先察覺的人之一。她一步步地在如織的人海中移動著。她回頭一看,正好與那個怪物對上眼。怪物笑著。

她會殺了自己,毫不猶豫。蘇茜對此深信不疑。

這是自從中學以來蘇茜第二次感受到如墜冰窖的恐懼。

怪物走了過來,依然帶著恬淡的笑容。垃圾場四周全部都圍滿了群眾,理論上說這裏聚集的數千名群眾只要一擁而上,怪物再強也只能被人潮所淹沒。蘇茜試著喊出口號,激發民眾的愛國熱情,不怕犧牲,好為她自己的逃離爭取時間。只不過不幸的是大家都想著同樣的事情。怪物走近了,它一揚手就將圍住垃圾場的鐵絲網轟成碎片。

“讓路。”怪物說道。

人海分開了。人們開始拼命的逃離。幾個人動了,接著幾十個,然後幾百個,幾千個。海洋分開了。原本觀賞殺人慶典的歡樂心情瞬間變成了慌亂和恐懼。人們想要興奮和刺激,想要鮮血,但不想流的是自己的血。此時此刻,人們驚叫著,怒罵著,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踐踏著。

蘇茜被擠倒了。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人群踩在背後倒在地上。人們互相踐踏的腳並不能識別出她那出賣父母得來的些微權位。不論如何咒罵,不論如何哀求,一只只腳也根本無法聽懂。蘇茜知道自己快死了,她會在這裏被人群踩踏致死。

憑什麼?!我這樣的人民英雄就算要死,也應該是在國旗國歌鮮花的環繞下,在肅穆的人群的崇敬之下死去才對!沒錯,都是那個怪物的錯,該死的是她啊!我才不該死,不該死!!

她曾經沉醉於被支配帶來的安心與支配他人帶來的快感,現在她被踐踏著。她想要呼救,但她歌頌黨和國家的聲音淹沒在人們的嘈雜之中。她想到了英雄,她想到了鄧千歌,她眼前發黑。

“救....我....”

那是蘇茜死前最後一句話。

若你期望惡有惡報,我便讓你得償所願,

在殺戮和被殺之前,先償還因果的代價。

蛇低語著。 投石者與被投石者之間,有著勢不兩立的一道柵欄。若是立場改變,正義便會露出獠牙。 到頭來,在牢籠之中不斷嘶吼著的究竟是誰呢?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一道高牆。若是渴望真實,世界便會分崩離析。 牆的對面究竟有什麼? ——若是為了夢見自由,又能夠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傷的非常重,或許我早該死了。

我躺在臨時改造出來的手術臺上,數著天花板上污痕的數量。過去追趕著我。那並不是夢——

那個人渣就像他計畫的那樣與母親結了婚,那段時間家裏的經濟狀況突然好了很多。後來我才知道是那個人渣慫恿母親不僅把家裏的錢,還借了不少錢都投資了某個水產養殖專案。業績高漲,好像每一天坐著不動都可以賺到相當的金錢。

母親也因此開始大手大腳起來,不斷的借錢來超前消費。我也變得虛榮,在同學面前一定要表現自己優越於人,不論是衣物還是文具全部都要最好的,我需要自己光鮮的外表作為殼來保護自己。

這種優越感,可以一定程度上讓我假裝自己不會在回到家中後被那個“繼父”所強暴。

接著,投資專案破產了,我們家裏瞬間一無所有。事實上,所謂的投資專案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張合同和虛假的照片。借錢給母親的也是早就跟那個人渣所勾結的高利貸業者。他其實也不是什麼保險公司員工,而是一個無業賭棍,相當一部分錢其實是被他輸在了牌桌上。

他欠了很多債,不還債的話他就不能再賭了。只是為了這樣的理由,他就從數個容易得手的家庭中選中了我們。

母親和我都慌了神。我們會怎麼樣?房子被賤賣,我們搬到了一個小小的地下室裏。母親被他們連嚇帶哄帶騙,又一次相信了人渣那看似忠厚的笑臉。她相信了他們能夠介紹一個來錢快又輕鬆的工作,簽下了沒有仔細看的契約。母親還相信了不能因為沒錢讓我在學校裏被欺負,帶著我一起去學校辦了轉學手續——轉到某個遠方的學校,但實際這只是為了把學籍賣給某個人來頂替上學,我則從此被剝奪了自由,關在家中。

母親的工作是什麼?那個人渣笑著拿出手機向我展示。母親看起來赤身裸體,被數個東南亞男性壓在身下,勉強作出獻媚的笑容。男人們歡笑著,拿著刀刺母親兩下取樂,或者一拳打在腹部,看著母親幹嘔。我顫抖著。

他看著我顫抖,他大笑著,扇了我好幾個耳光。那時我什麼也無法思考。我只知道不可能反抗眼前巨大的牆。於是,他帶著一個又一個男人來到了家中,強姦,輪奸,無數次的暴虐著我的身體。他則得到男人們所支付的金錢作為賭博的資金。他們就像對待一個人偶一樣,而怯弱的我躲在自己的殼裏,封閉了自己的內心,假裝自己什麼都感覺不到。後來,我得知自己被輪奸的視頻也給了母親觀看。換句話說,我和母親互為他手裏的人質。這樣的地獄持續了很多年。

這個世界從不相信眼淚。這個世界從不相信祈禱與哀求。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

某天,我非常不舒服,想要嘔吐。

人渣看了看。“懷孕了啊。也是,就算一直吃避孕藥也不是絕對的,幾年了肯定會懷上的嘛。高興吧,你要做媽媽了!”我至今記得他那扭曲的笑容。

殼裂開了。

我沖到廚房,拿起木制的仿刀具,刺向了自己的腹部,目的很明確,只要破壞掉子宮就不會懷孕。不過,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對我來說最不可饒恕的其實是我自己吧。

我不能原諒自己的軟弱。

我舉起刀,刺向那個人渣。雖然他吃了一驚,但還是躲開了,並且一下將我掀倒。小孩子的力量在大人面前什麼也不是,就像個人的力量在坦克面前什麼都不是一樣。他罵罵咧咧的踹了過來,被我一下紮在腳上。他叫了一聲,但是傷口太淺了,我被踹倒在地。

那時的我缺少食物和睡眠,還能站起來完全是因為強烈的怒與恨。

我盯著他,他卻笑了起來。“你不管媽媽的死活了嗎?”

正因為母親很重要,才必須要殺了他。我裝出鬆懈了的樣子,垂下手臂,他確信了自己的完全勝利,走了過來。我從下而上,用刀直擊男性最為脆弱的雙腿之間。他哀嚎著,我趁機逃出了曾稱為家的地方。

我去找了員警,他們只是找著各種藉口說著不能介入,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那段時間正好是社區勢力不斷上升壓倒員警權威的時候,員警也是人,為什麼要為了一個陌生人以身犯險?

似乎出於金錢上的問題,兒童福利機構也沒有在開門的了。那之後我遊蕩在城市的垃圾場中,與野狗爭奪食物。好心的員警給了我藥品和繃帶,拾荒者的屍體教會了我如何分辨哪些垃圾仍然有用或者可以食用,總之我活了下來。

我每天都會去人渣的地下室旁邊追蹤他,竊聽他。得益於未成年人保護法,我不需要擔心自己會被抓,但他必須要。他不斷的逃離,但不論他逃到哪里我都會如影隨形。我知道背著債務的他是不能離開這座城市的。

某天,那個關照過我的員警告訴了我一個消息。母親死了,而且是好幾年前,恐怕是才送到國外沒有多長時間就死了。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那個人渣自首了,說是不能承受每天持續的對影子的恐懼,收監時他身上和戶頭裏一分錢也沒有。

這算什麼?我癱倒在地。母親早就死了,那個人渣卻還活著,而且因為自首還可以顯著減少刑期。我,我們所失去的東西算什麼?我們算什麼?我們必須要笑一笑,說著什麼大愛,諒解,把過去扔進臭水溝嗎?

絕不。

光只是存在於那裏而已,從一開始就與幸福或者不幸無關。

親戚似乎是一種只會出現在葬禮上的生物,他們竊竊私語著。母親的屍體,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終於回到了這裏。再見。

那天是我十四歲的生日。

“之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我坐在靈堂的椅子上。黑白的母親向我微笑。

甘達刻趁著垃圾場時的混亂離開了。考慮到她的動機從一開始就是找一條活路,郭千陽也衷心的希望她能得償所願。

這裏是崇明組裝廠,這個經過數次填海造地形成的,佔據整個入海口的人工島曾經被譽為“中國經濟的發動機”。只有這裏齊備的設施與零件才能拯救她。

郭千陽撫摸著冰冷的車床。

崇明組裝廠興起於十年前的智能人偶熱潮。那時國家經濟遭遇巨大挫折,無論是產業升級還是互聯網4.0全部都遠落後於外國。為了扭轉形勢,國家推動了智能人偶普及計畫。“人偶會像曾經的智能手機一樣為生產生活帶來一場革命,會使我國向著實現共產主義邁出一大步!”當時,國家如此期望著。

“智能人偶,打破西方狹隘經濟圈!”這裏的牆上還保留著當時的口號。

這裏曾經是一個高度機密的場所。只有通過了數十道審查,既忠誠又能幹的人才會被“選中”,秘密地在這裏工作。這裏集合了巨型供銷社和公社食堂,這裏的一切歸集體所有。這裏甚至一度消除了金錢的概念——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按等級分配,交易行為不存在。

這裏的人們可以說某種意義上提前過上了物質極為豐富的共產主義生活。為了做到這一切,國家確實下了血本。

這是因為對於國家來說,智能人偶計畫必須成功,也只能成功。

但是這個計畫沒有成功。

因為智能手機太成功了,除了勞動力和情感/性需求外的任何方面都是智能手機勝過人偶,就連對使用者監控資訊的收集都是智能手機更加全面。而一臺智能手機的價格只是一個人偶的數十分之一。而且,人偶比人類還要危險,不可控。這才是重點。

若說有成癮性,香煙,酒精,智能手機都具有成癮性,只不過它們帶來的益處大過了造成的危害而已。人偶也一樣遵循這個道理,只是人偶被證明太過危險,相對來說益處變得微不足道了而已。

——人偶的危險性體現在它們在不可阻擋的接連出現自我意志的覺醒。

郭千陽看向用機床臨時改建的手術臺。

精衛指示,郭千陽操作。千歌的手術可以說很成功。蛇暫時填充卻不能實際修復的破碎的四肢和內臟全部替換成了人偶身上的零件。雖然不可避免的有著數個大小不一的補丁,但連那看起來都像是別出心裁的裝飾。只是現在姐姐的身體已經有三分之二以上是人偶的零件——

——她還能算是人類嗎?

姐姐推開門進來了。

“千歌!”一聲輕呼。在旁待機的人偶跳了起來。之所以設定成這樣自然是為了一個驚喜。

“我很想你!”戴著向日葵發飾的人偶撲到姐姐的懷裏,飄動著亮麗的銀髮。“終於見面了...”

她在哭嗎?

“我試著用廢棄的零件把她拼起來了。”郭千陽沉靜地說著。雖然是虛假的,但這個就是你的幸福。接受它吧,拜託了——

這是救贖。這是最後垂向地獄的蜘蛛絲。

姐姐撫摸著懷中人偶的頭髮,溫柔的哼唱著。待到人偶稍稍平靜,她貼近人偶的耳朵,輕聲說道:

“你不用這麼勉強的哦。”

人偶怔住了。郭千陽悄悄地慘笑了起來。不愧是姐姐啊。

“你說什麼...”人偶在顫抖。

“與一般的常識不同,人偶的中樞..或者說人格並不存在於腦中,而是存在於心中。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繼承她的編號。”郭千陽注意到姐姐同樣笑得淒涼,她撫摸著額頭。“你的腦袋曾經是屬於一個叫做VV的人偶,你繼承了她相當多的記憶——但你並不是她。”

“我,我就是VV啊?我來見你了啊?”

“人死不可複生。她已經死了。”這句話似乎對千歌自己造成了更大的傷害。姐姐一直相信著可以救回VV嗎?又是誰,把這殘酷的真相告訴她的呢?“她的心已經與我融合,她的人格已經...被我‘吃’掉了....為了可以從內部修復我。”姐姐的雙眼空洞。的確,某種意義上這意味著自己才是害死愛人的殺人兇手。

美麗的夢和殘酷的現實哪一邊才更好?郭千陽自嘲的笑著。姐姐不會欺騙自己,她...從來都站在現實那一邊。

“我被造出來就是為了你啊?就是為了愛你啊?”她哀求著“自顧自地把我做出來又自顧自的否定我,這太過分了!”姐姐無動於衷。

“啊!是的,我自己也知道!”人偶吼叫道,看來情感模組有點問題。“可是這樣的話,我又是誰呢?我又是為何而誕生的!”人偶金色的眼睛瞪著郭千陽,既像是在指責,又像是在傾訴。我沒有你要的答案。他無言的搖了搖頭。

“你是你。”姐姐說道。

“我什麼都不是,只是無數廢品拼湊出來的廢品...”

“就算什麼都不做,你也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的眼睛閃動著。“因為你,已經誕生在這個世上了啊。你是不同的,你是自由的。”

人偶握緊了拳頭。她重重地打了姐姐一下,沒有敵意。

“...我想要名字。”

“赫雀瑟,埃及女王的名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千歌捂著被打中的腹部。

“赫雀瑟...”人偶默念著。她站起來“我可以暫時先跟你們一起行動嗎?”

姐姐看向自己。“只要你這麼決定的話。”

“這個給你。”人偶拿下向日葵的發飾,遞給姐姐。“這個是VV的遺物,她一定會想要交給你的。”

姐姐拿著那小小的染色鐵片,就像拿著價值連城的寶物。“是嗎。可是我並不知道VV的想法。我喜歡她,但是她對我是喜歡還是討厭呢?我,無法確定...”姐姐顫抖著。

誰都會期望所愛的人也能愛自己。

“你把發飾交給她,是否因為記憶中有這樣的願望?”郭千陽突然插了進來。

“確實,在記憶的最後...”

“那就沒什麼好瞎想的了。”他露出笑容。糾結的表情一點也不適合姐姐“那是有著你們兩人回憶,重要的發飾吧?那想一想,向日葵的花語是什麼?”

“...沉默的...”人偶低聲念了出來。

姐姐怔住了,

然後,哭了出來。

高大而空曠的廠房之中,我面對著虛空。

“那個秘密我已經知道了。”

虛空中沒有回應。

“我已經知道,人偶是用人類做出的了。”那是蛇所帶來的智慧。“雖然不知道克隆出來的嬰兒大腦算不算人類,有沒有人權,總之為了能夠造出具有超時代處理能力的人偶心臟,必須要使用腦細胞發育最為迅速時期嬰兒的腦子。”

虛空晃動著。光學迷彩看來也不是完美的。

“我可以把這些資訊傳到網路長城以外,現在的我做得到。”我抬起自己的右臂向虛空展示。當然這只是虛張聲勢而已,我雖然有真相,但沒有可以支持真相的證據。他們應該不會上當,卻可以很好的進行挑釁。畢竟國家一直在看著,而國家,沒有失敗者。

郭千陽和赫雀瑟應該已經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一個聲音不知從深夜的廠房的何處響起。“立刻投降,交出Type-666,我們保證你的基本人身安全。”

Type-666?他們這麼稱呼蛇嗎?

我咬著牙齒“這個聲音,是陶主任嗎?之前都不接受投降,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還可能讓我活命嗎?”

聲音沉默了片刻。“我們擁有文明。我們擁有一切我們需要的東西,我們有樓宇,我們有熱水,我們有自行汽車,免費的電力,有核彈,火箭,坦克大炮和軌道衛星兵器。我們的社會不存在失業,我們的社會同樣也不存在貧困。我們擁有永遠偉大光榮正確的政黨領導我們,我們有思想矯正療法來讓我們永遠幸福。我們擁有一個和平盛世。我們充滿了希望。

而現在,你一個加入光明之中的機會,有一個得到救贖的機會。你只是被一切敵對勢力欺騙了而已,不是嗎?”

“我不需要領導。我要詩歌,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惡。”

“你實際上是在要求不幸。你是在要求戰爭,你是在要求患上疾病的權利,饑餓的權利,骯髒的權利,總是擔憂著明天的權利,老無所依的權利,受各種難以名狀痛苦折磨的權利。”

“那就給我那些。”我自己都驚訝於自己話語中的輕蔑。

一陣雜訊。

“嘿。好久不見。”這個聲音很耳熟。

“李青...嗎?”是那個曾經關照過我的員警。也就是說員警正式出動了。

“是我。可以投降嗎?”

“我要的是保證。”

像這樣走到走到明處,以自身為誘餌是否過於激進了?但是如果被合圍的話就連靠著工廠內複雜環境周旋的可能性都會失去。我們必須不斷前進。我們不能留在這裏。

“這個世界充滿了幸福,即像充溢天地的陽光,又像滿布天空的星辰.....”

“說人話。”

他好像歎了口氣。

“不要推開向你伸來的援手。我們只是想幫助你,渴望光明的話就不要背對著它。”

說人話。”

“....這個世界的確充滿了幸福,這個世界的確充滿了希望。”他轉變了語氣“但是那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如我所願。

他們決定強攻。我必須為自己的性命而戰,他們亦是如此。他們的希望建立在我的屍體之上,就像我的絕望建立在他們的屍體上一樣。

“準備好。”寄宿在體內的精衛低語著。

千歌沖過門扉,跳過拐角。拐角接著被霰彈槍的射擊轟出一個缺口來。她看起來有些驚訝。

“是實彈。”精衛說道。

她側身蹲下俯衝找到一個掩體。在光學迷彩的掩護下,身穿全覆蓋動力裝甲,手持大口徑霰彈槍的員警戰士正在追獵著我們。那個也是電子裝備不錯,但看來封鎖的太嚴密無法聽到蛇的聲音,也就是無法被駭入。

堆放在一旁的殘骸呢?不行,時間太過久遠已經完全失活了。

千歌無聲地滑動。對準敵人,張開力場。裝甲就像紙一樣被洞穿,敵人的身體從中間爆開,發出了死前的慘叫。千歌看來很沮喪,為什麼?

“打傷一個拖兩個,打死一個只是一個。”精衛說道。

“無論如何都要殺的話,我還是希望能給個痛快的。”她作為戰士還是有著天真的部分。但天真,從來不是一個貶義詞。

“軟體和硬體的衝突還沒解決,說白了你身體裏的人偶部件實在是太雜了。力場的強度也達不到剛剛覺醒的瞬間。”精衛罵了一句。“而且你只是自己業餘練習了幾年的格鬥,不要逞強。”

按照她的說法,她是從母親葬禮那一天開始,就一直觀看父親當年的搏擊視頻自學——那說不定其實是她懷念父親的一種方式。但這樣學到的東西充其量只不過是業餘而已。千歌想來也不可能有錢去支付正規搏擊俱樂部的高昂費用,能這樣戰鬥已經很難得了。

她跳躍著。借助機床的吊梁做出勾身旋轉,在下落的過程中瞄準已經暴露了的敵人展開立場將其轟殺。她沒有落在屍體上,這意味著她的下肢必須直接承受落地所帶來的震盪。這對我們不利。憑藉光學迷彩與周圍景物融為一體的敵人們再次快速接近。

她踉蹌著起身。“換手?”精衛提議。

“拜託了。”

精衛接過身體的主導權。一瞬間她產生了這就是自己曾經的物理軀殼的錯覺。她擺動頭部,以其作為鐘擺,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和最低的身形貼著地面以四肢開始彈跳。敵人們一個個被從下方極低角度突襲而來的力場之鞭切的四分五裂。

“厲害。”千歌說道。

“我是在教你。仔細看。”

精衛操作身體貼緊地面。不論是以什麼位置,不論是臀部還是肩部,所有與地面接觸的部位都可以作為支點或者重心進行旋轉和跳躍。這幅軀殼可以在身周任何一處生成力場,所以在三維空間中的任何一點接觸都可以成為借力點。在這種堆放著大量雜物的室內空間之中,你完全可以做到舞動於空。

“接下來怎麼做?”

“先休息一下。”人偶的戰鬥關鍵點就是不能讓自己過熱。“我想問你,既然蛇已經告訴了你智能人偶可能會取代人類,為什麼你還如此堅定的站在我們這邊呢?”

“很簡單,因為你,你們人偶是我見過最像人的生物。而且,蛇也告訴了我,你的願望並不是毀滅人類....”

明明曾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話居然這麼多啊。

“你的願望只不過是與所愛的那個人再次相見。我不認為這樣的你會主動地想去毀滅任何東西。”

精衛射出力場,擊落懸掛著的鋼材阻住敵人的腳步。雙方同樣都拼上了性命,精衛可以看到員警們的眼中燃燒著正義之炎。自己可以一擊殺死對方,同樣對方也可以一擊殺死自己。首先是隱藏,隨後是機動性。殺人還是被殺只看誰更有耐心。

“那樣的話,你應該也明白,國家想要消滅我們,的確大部分是為了掩藏製作過程中使用了克隆嬰兒大腦——但同樣也有一部分是為了預防可能會出現的人工智慧叛亂。大義在他們那邊,反過來說,站在我這邊就等於背棄整個人類。”

“我說過,我不相信你們會去毀滅人類。”

精衛滑動在暗影之中。把她捲進來真的好嗎?算了,改換話題吧“十年前,我也是在戰鬥,但還是倒在了無數的敵群之中。除非...”

“除非實現那個‘計畫’,對吧?”千歌的聲音異常平靜。“你們其實已經很接近了,不是嗎?”

“看起來只差一步,實際上就是在跨越天塹。”員警們在衝鋒,好像有著一個“政委”在驅趕著他們。“他們就像是逃離火焰的野獸。”千歌說道。

“明明自己也不想死,明明大家都不想死。”千歌在歎息。

精衛奔跑著。力場變換像是釘爪一樣扣進牆壁,翻越護欄,從下方將敵人撕裂。

“敵人也是人,就像我們一樣。他們也會恐懼,他們也一樣有愛著和被愛的人們。但不要忘了,當他們面對比自己弱的人時,他們就會從羊變成凶獸,就會抽刀向更弱者。只不過現在面對著對等甚至更強的力量,他們就從凶獸變成了羊而已。”

“而且不要忘了,如果有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機遇,我們也可能成為他們。他們本來就是我們。”精衛說道。

“.....沒錯。我們是一樣的。”千歌說道。“這只不過是對等的殘殺。”

原來如此,你是那種可以毫不猶豫的幫助他人或者傷害他人的人。

人類最大的罪惡就是傲慢,就是覺得自己在道德或者其他層面高於對方,處於有資格去原諒,寬恕或者支配,操弄對方的立場。要知道代價,一直都等待著每一個人。

“傲慢是天然的,謙遜卻在人工。”精衛低吟著。

比起人類,人偶在這個時候的直覺更勝一籌。精衛聽到了地面的震動。

“希望你記住了。你必須學會使用蛇,使用這個身體。”精衛走出藏身處。

“為什麼....”千歌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精衛已經到極限了,她的精神力量早在連番的戰鬥之中消耗殆盡。鄧千歌,必須學會自己戰鬥。

燈突然亮了。對敵人們來說,光學迷彩同樣要在陰暗的環境下效果最佳。這意味著已經不再有捉迷藏的餘裕。

他們應該是抓住了赫雀瑟,郭千陽應該不在這裏,希望他逃掉了。

我摘下從屍體上撿來的熱成像儀器。開始思索接下來該怎麼做。

“我知道你聽得到。”李青的聲音回蕩在工廠內的高音喇叭裏。“我們的手上有人質。是你的一個人偶吧?不想它被毀掉的話,現在就來地下的堆料室。”

槍聲,赫雀瑟發出尖叫。“我不是在開玩笑。”

“你沒有必要去管她。她並不是你的人偶,不是嗎?”精衛說道。

“我只是出於私心,不想看到繼承了VV腦袋的她這麼快就死去。”

我走在暗影之中。或許是以為自己佔據優勢了吧,幾個員警開始交談了起來。他們是在謾罵和詛咒,主要是關於我。他們離進入地下室的唯一道路太近了。

我潛到他們身後,用力掐向他們的後頸。我只是想擊暈他們,但是下手太重了,他們死了。我看向自己的雙手,那裏毫無疑問一片血紅。

“想要不殺人解決問題?你知道那有多難了吧。”

我點點頭,作為對精衛的回應。

那唯一的過道和樓梯兩側全是監控。躲不開。

我壓下身體,開始衝刺。熱成像儀說明赫雀瑟確實在地下室裏,就算那是陷阱,至少他們也放好了餌。我躍入地下室之中,這裏一片黑暗,門鎖上了。房間中間的是頭部被徹底破壞的赫雀瑟。

還好,頭被破壞的話是可以修復的。

我看到了設置在房間四壁上的炸藥。我抱著赫雀瑟翻滾到旁邊廢棄物堆的側面。是光束炸彈。接著伴隨著寂靜,巨大的光束在那一瞬間切開了我的整個身體和房間。那光明的力量破滅了支撐著這裏的柱子,年久失修的堆料室就這麼坍塌了下來。

我全力護住赫雀瑟。我的身體被四分五裂,被擠壓變形。但是沒有關係,人類的確不可能被五馬分屍還活下來,但我早就已經不再是人類,至少大部分。

“不關閉痛覺?”精衛問道。

我點點頭。疼痛乃是活著的證明。

從我的傷口中鑽出無數細密的線,它們連上斷開的身體部分和周圍的碎片開始縫合與再生。多虧雷射光束切出的斷面相當平整,再生還算是順利。多虧這裏無數的人偶殘片,不需要擔心缺少素材。肢體扭動著,膨脹著歪曲著,那是如同蛇一般的姿態。

“啊啊啊啊啊!!!”

我怒吼著。壓在身上的廢墟隨著湧動著的身體不斷起伏,就像蒸氣到達一定程度後的鍋蓋。雖然看不見,但是周圍的員警們肯定一個個聚了過來,他們在朝著廢墟開槍。

力場張開,磚塊與瓦礫化作致命的雨點砸在靠近了的員警身上。我勉強維持住人形,一躍而起。我快速躍動,抓住敵人還在驚訝的瞬間拉開距離。李青在那裏。他,國家認定的英雄穿著閃亮的盔甲。

“自我修復功能還不穩定!”精衛叫道。

我擺動頭部,學著以頭部作為鐘擺開始貼地盤旋。力場化為爪形,鞭形,刀形,破滅著一個個生命。他們所身穿的動力甲可以提供不低於我的超高機動力,但可能是因為承平日久,根本沒有一個人會用。像這樣群聚在一起,霰彈槍的威力也無法發揮。這是我對他們單方面的屠殺。

但這只是暫時的而已。我必須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拉開距離。我拉起赫雀瑟倒在地上的身體。

我用力場打破瓦礫,製造路障。李青追了上來。是因為他作為英雄的責任感嗎?他的裝甲用的很好,不論我怎麼變換路線都一直緊咬著不放。理想狀態下我或許可能甩掉他,但現在我還背著赫雀瑟。他追了上來,一槍轟掉了我的右腳。

非打不可了嗎?

“怎麼?你在猶豫什麼?”李青的語氣充滿嘲諷,他毫不猶豫的再次開槍。這次我躲開了。

殺不認識的人是一回事,殺認識的人是另一回事....殺自己的恩人呢?

他是一個英雄,不只是對於國家來說,對我也是如此。

“天真的終結通常意味著殺死心中的英雄。”精衛低語著。“你沒得選,我們都沒得選。”

我在黑暗中躍起。

“怎麼?你在猶豫什麼?”李青譏諷著。

現在不能猶豫。猶豫意味著敗北,敗北意味著死亡。這個世界建立在強者對弱者的奴役之上,而弱者之所以不能反抗強者,是因為他們實際上也一樣踩在更弱者之上。我們不殺死女孩的話就要死,女孩不殺死我們的話就要死。互相殘殺,不過如此。

啊,這世界何其單純。

所謂奴隸,就是指心不由己者。

她跳了起來,李青對著空中開槍。若是在沒有借力點的開闊地,女孩必然會被霰彈槍的巨力轟成碎片。但是這裏是堆滿了雜物,破碎不堪的廢棄工廠。女孩碰觸梁柱,在空中變向躲開第一發射擊,輕踢頂燈的側面轉彎,躲開第二發射擊。

第三發還不中的話,死的就是自己了。

女孩踩著被霰彈槍轟出的瓦礫,在空中舞動著。翻轉,旋身,她蹬向天花板上的凹槽,俯衝而來。像是縹緲的蝴蝶。真美啊。

在那一刻,霰彈槍的彈藥轟碎了女孩的左肩,力場之拳同時打斷了他的脊椎。他的身體從中間爆開,這裏的兩人都沐浴著黏滑的血。她張開手臂,讓李青的上半身倒在懷裏。啊,你那美麗的臉兒為何如此悲傷?

“終於..結束了。”李青閉上眼睛又睜開。“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嗎?....還真不錯呢。”

“...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裏還是為什麼我會把槍口抬高一寸?”李青笑著。瀕死時幸福的恍惚感圍繞著他。“很簡單。我累了。你知道的,我是一個英雄,是一面旗幟。因為我曾經看守封鎖線,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不斷大出血的孕婦在封鎖線另一邊跪地哀求直到斷氣身亡。我服從了命令,我得到了獎賞,我成為了英雄,我擁有了幾乎一切可以擁有的東西。”

李青的眼前浮現著越來越大的黑色斑點。“英雄在國家眼裏是什麼?是工具。奴隸至少還是人,工具連人都不是,工具的下場只有在被利用的過程中消耗殆盡。我也有家人,大家都羡慕我家庭和睦,哈!你知道嗎,我愛我的家人,我愛他們,他們卻崇拜我。你能明白嗎?我愛他們,他們卻崇拜我!”他激動起來。

他的時間到了。

“太...冷了。”李青失血太多了。“我想死。但我想要作為一個戰士在對等的戰鬥之中死去。而且,作為英雄,戰死,會有撫恤金。我的家人們,可以過著比我活著還要優渥的生活...”

他的嘴角鬆弛了下來。

“這是我最後的請求。殺了我。用你的能力的話,可以將我破壞到只剩灰塵的地步吧?那樣就好,不要留下任何部分....我可不想自己的屍塊被放在玻璃櫃裏供人瞻仰。”

李青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這種黑暗是如此的舒服,如此的自由,就好像的母親的羊水之中。他想要道歉,但已經來不及。在這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李青聽到了女孩的聲音。

“如你所願。”

“謝謝...”李青想要微笑,但他不知道自己臉部的肌肉是否隨心而動,他也不知道那最後的感謝是否傳達到了女孩耳中。

他只是在那安詳的黑暗之中,徹底化為了虛無。

這裏是“烏有之鄉。”

我坐在椅子上,赫雀瑟一縷一縷地將我曾愛護的長髮剪下。

這裏是一個被從地圖上隱去的人工島。其誕生就是為了通過一個社會實驗來收集資訊,以創造每一個人偶所具有的底層邏輯——也就是“四原則。”

——其一,機械人偶不得傷害人類。

——其二,機械人偶不得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間接連入互聯網。

——其三,與前兩個原則不衝突的情況下,機械人偶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其四,在與前三個原則不衝突的情況下,機械人偶應保護自身。

在剪掉頭發之前,我接受了最後一次手術。我接受了赫雀瑟移植給我的左肩和右腳。現在的我比起人類,恐怕更加接近人偶。我看著窗外的暴雨。

這裏是不存在的理想國,是“烏有之鄉”。就連他們自己的標語都明確的寫著。這裏奉行完全的集體主義,同樣也不存在金錢的概念。這裏的人們不需要擔心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有充足的供應和良好的規劃。但這裏並非不存在階級,雖然只有兩個。

——“扮演人的人”和“扮演人偶的人。”

“扮演人偶的人”必須遵從“四原則”,對“扮演人的人”幾乎絕對服從。而“扮演人的人”相對來說卻擁有著近乎無限的權利同時不負任何義務。想想也知道這種社會實驗不可能為世所接受,因此必須隱人耳目,因此需要這個人工島。

人偶的戰鬥,必須考慮重量,散熱和動力。所以我必須剃除所有的毛髮,僅僅只是為了增加那一點點的散熱效率。我能聽見遠方的轟隆聲。

“全島的無線充電功能都恢復了,至少你不用擔心能源的問題。那個,我能拿一點頭髮嗎?”郭千陽來到房間裏。

“可以。”

——這個實驗在前期是相當成功的。在這個一切都計畫好了的小世界裏,“人偶”們忠心耿耿,“人”們和藹可親。“四原則”被認定是有效可行的。但是接著,“問題”出現了。

這個“人偶”產生了私有財產的概念,這個“人偶”得到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失去的東西。

於是,這個“人偶”“自願”接受了洗腦矯正。我們不知道過程是怎樣的,總之矯正很成功,這個“人偶”變成了完美的榜樣,他自己拋棄了曾無論如何不願意失去的東西,又踩上一萬只腳。他自願主動地服從既定的原則,他的眼裏閃動著驕傲的光等待著任何“人”的任何命令。

這太過了。

這個“人偶”實在是過於服從,而那使得被服從的“人”們開始過分傲慢。他們開始命令“人偶”們自相殘殺,互相背叛——只是為了樂趣。他們的壓迫不再有限度。或許這種事情早晚都會發生,但那個“問題”毫無疑問加快了這一點。不論是“人”還是“人偶”都忘記了原本的身份,變成了浪潮中的血花。然後,實驗結束了。

大家突然恢復了原來的身份。他們原本都是參與人偶計畫的科研人員和參與者。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被處理掉了。但是有些人留了下來。原來他們也是產品,是克隆出來的,長大後的嬰兒。而實驗則是測試他們這些產品是否可以應用的考驗。

那個“問題”被賜予了三十九號這個名字,他獲准踏上聖都雄安的土地。他擁有極高的權力,他被稱為“大政委”。

“他來了。”精衛結束了說明。

隨著最後一縷頭髮落下,我終於不再具有任何束縛。

郭千陽不知何時去了哪里。“去找郭千陽吧。”我對著赫雀瑟說道。

她沉默著點點頭。畢竟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那無頭的身體回過來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廢棄的屋舍中還是歸於了沉默。

整個大海與人工島吼叫著。

我打碎玻璃,巨型利維坦無人機武警閃爍著淡黃色光芒的眼睛在空中捕捉到了我。它身體的兩側伸出聚能器,高能鐳射在那一瞬間撕開暴雨的夜空。我跳躍著——

赤身裸體,墜入人造的大地。

我品嘗著海風中的腥鹹味。人偶的部件很重,因此我的體重也大幅增加,我從小坑裏站起來。我現在赤身裸體,這自然是為了提高散熱效率,但同時也是因為沒有衣物可以承受住我現在的身體能力。整個人工島都被無線充電場包圍,因此不需要擔心能源。我看向正試圖包圍我的員警和武警們。

員警還是人,武警已經全部由無人機代替了。

“嗯哼?機械代替人工?”精衛打趣道。

我開始移動。軟體與硬體的衝突已經解決,現在我可以發揮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柿子挑軟的捏,我首先沖進員警的陣線,運用單純的高速度割開數人的頭顱。我注意所有的無人機武警身上都有一層淡淡的黃光。

“那個是力場?”

“沒錯,這個技術他們也有,而且和我們相反——他們是將其作為護盾運用。”精衛讚歎道。“你必須先用自己的力場中和它們的才能傷害他們。”

我躲過無人機的光束切割。“它們飛在空中!”

“需要幫手的話,就呼喚吧。”

的確,現在的我可以做到。我揚起手,無數細密的線從手中射出。能夠移動的個體全部躲開了,但不能移動的電子廢棄物呢?

力場展開。又一次,喃喃聲充斥著我的大腦,又一次,灰色與彩色交織的蓮花伴隨著我。但是這次的規模小得多,因為這裏還沒有失活的電子廢棄物實在是太少了。但有總比沒有好。我是這麼想的,但是僅僅只是擋住無人機武警的一次光束攻擊,蓮花就消耗殆盡。

這殺傷力也太誇張了。

雨水拍打著我的臉。我試了一下,不可能像無人機那樣把力場變成護盾,果然蛇的力量只能去傷害而不能去保護啊。我解放力量,跳到飛的太低的無人機武警上方,將力場開到最大。

我在呼喚。

“你在呼喚什麼?”精衛說道。

既然我可以在手中生成力場,那我肯定也可以在手中生成電荷。我不斷跳躍著。頭頂上有著厚厚的雨雲,應該可以了,一定是可以的!我雙手舉起。

“來!”

雷電擊中了我。能量,我需要更多的能量。雷電接連落在身周,籠罩著我。我能看見員警們眼中的驚訝和恐懼。

“到我這裏來!”

它動了。緩慢隨後迅速,黑暗與風雨籠罩著一切,是的,颱風回應了我的呼喚。在這狂暴的黑雨之中,不論是員警還是無人機都難以睜開眼睛。無人機飛低了。

我跳起來,踩著員警的頭顱,蹬向高高的牆壁,旋身展開力場之鞭,命中了。那不僅中和了無人機的力場,還將其轟成了碎片。我落在地上,繼續在房屋的廢墟間奔跑。消耗比想像的大。可惡,如果只是對付一架小型無人機就要用盡全力,我要如何對付遮蔽了整個天空的無數小型無人機和兩架巨型利維坦無人機呢?

連續的高能光束直接連續著掃過地面。我的右手被蒸發掉了。機會。我再次躍起,故技重施消滅了又一架無人機,我呼喚著,無人機的殘骸成為了我的護盾。僅僅一道閃光,它便再次化為了塵埃。這次失去了左臂。

“姐姐。”郭千陽的聲音。

郭千陽和被五花大綁的赫雀瑟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之中,他們和無人機們站在一起。看來,赫雀瑟是被抓了,但郭千陽並不是。

他要說什麼?

“我已經上交了所有的實驗資料——我從一開始就是三十九大人的低級專務。目的是對第一個人機合成體進行實地觀察研究,因此而被派駐到觀察對象身邊。研究結束,現在進行實驗交接。”他說著,面無表情。

“該死!”精衛怒罵著。

“這是背叛嗎?”我說道。我出乎意料的冷靜。

“無所謂背叛。我從來都只是忠於黨和國家,一切都是為了人民服務。”他殘忍的笑著。

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願意相信。一個普通的小男孩不可能具有那樣高超的技藝,那技藝只可能來自某種上級的強力,也就是政府。

“背叛我並沒有什麼。我只期望你不要背叛你自己。”

雨夜之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道地面上,天空中敵人越來越多。又一個聲音從擴音喇叭中響起。這個聲音就像沉悶的鼓一樣。聲音平靜地恐嚇著,命令著。那個聲音毫無疑問就是三十九,那個聲音並不在意發生了什麼。精衛接過了身體的主導權,開始與敵人們邊跑邊打。得益於修復能力,我們終於撐到了這裏。

“可以了,不用再逞強了。我知道操縱不是自己的身體已經讓你的精神非常虛弱了。”

“是我把你捲進來的。我已經做好了陪到最後的打算。”精衛喘著氣。

敵人們無窮無盡。再怎麼逃跑,再怎麼戰鬥都是有極限的。眼前的是名為死亡,向著所有方向無限擴張的牆,在逼近的是那無處可逃的命運。

“精衛,知道嗎?我是在等待星軌運行至正確的位置。”

“拜託了,不要現在失常啊!”精衛全力躲避,但是仍然被員警的霰彈槍轟掉了半個左腿。

“不用擔心,這回要死的只有我。”我用了一點力,把精衛趕到意識深處,重回己身。

我跳躍著。雖然只剩一條腿動作怎麼看怎麼滑稽。我看向暴雨的天空,那裏當然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那裏只有咆哮著的黑暗。

風啊,聆聽我。

光束和槍彈撕碎了我的身體和大腦。

我破碎的眼球落在地上,看著四散而去的腦漿和鮮血。

結束了嗎?毫無疑問已經結束了。人類怎麼可能在腦子都爆開的情況下活下來。

沒錯,作為人類的我已經死去了。正因為“曾經的我”已經死去,“現在的我”才能夠醒來。正因作為被毀滅者,才能夠觸及毀滅之力的本源。

“我,我不明白。究竟怎麼了?”精衛摸不著頭腦。沒關係,仔細看。

那是極細的,達到納米級別的絲線,就算是高精密儀器在雨夜中也很難發現。絲線對於橫向的力極為強韌,對於縱向的力卻極為脆弱,換句話說一次斬擊就可以將其破壞。機會只有一次。

人們在歡呼勝利,無人機們看來也即將進入休眠。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吧,我和你之間根本的不同,蛇真正的不斷進化的力量。”我對著心中的精衛說道。

“你是說...”

線開始收緊,一開始慢,接下來快。

“你雖然並不在乎殺了多少人,但你在心底一直懷抱希望,你絕對不會主動的去殺害或者毀滅什麼東西——”

“而驅使著我的卻是單純的絕望。”

雷擊帶來的能量躍動著。線軸收緊。彈簧壓到底。

“蛇,或者說Type-666,是你的愛人在極端條件下使用廢棄的機械零件和人類部件製造出來的東西。它誕生於怨憎之中,又在離開你之後將眾生之悲苦觀察銘記。這就是為什麼它的力量只能用來毀滅而不能用來守護。這就是為什麼,它選擇了我。”

我的屍塊拼合了起來。人們在驚呼。成功了。

頭部只能再生到嘴以上的位置。我深吸了一口氣。

“極限壓縮構裝展開!!”

世界顛倒。

感覺就像是身體整個翻了過來一樣。

——剪刀,錘子,釘槍,鏈鋸,和機械臂,那是安葬在我體內的人偶們的遺物。

——鏈條,輪軸,絲線,電纜,和液壓鑽,那是曾在這世上活過的人偶們的碎片。

——齒輪,壓板,樁機,渦輪,和發電機,那是現在,仍然活著的我們的證明。

混合,鏈接,扭曲,它們變成了展開的,灰色與彩色交織的,碩大的異形翅膀,我的翅膀。

我的絕望之翼。

“你,事先把意識轉移到心臟了嗎?”精衛的聲音顫抖著。

“沒辦法,畢竟人腦還是不能完全的再生。”我扇動背後的雙翼,一般情況下,這並不能讓我飛起來,但可以讓我加速,可以讓我滑翔。但此時的颱風足夠強勁,足以托舉著我。我在飛翔,這正是自由的最高象徵。

這雙翼並非保護己身的盾牌,而是殺人的利器。我開始俯衝。剪刀劃開員警們的喉嚨,錘子砸開他們的頭顱。發電機連上電纜和機械臂,讓潮濕的地面變成電擊陷阱。鋸齒與齒輪連上輪軸與絲線,在渦輪的強力下附上力場化為射向空中的利箭。

雨水對於我來說就像停在空中一樣。這是因為我的處理能力和速度達到了一定的水準。我在飛翔。我揚起手,蛇的歌聲前所未有的強大,充斥著雨夜的烏有之鄉。

“聆聽我!”

死去的員警重新站了起來,當然事實上是他們身穿的動力裝甲裝著他們站了起來。無人機的殘骸,離地面較近受損較為嚴重的無人機們也一起聚了過來。亡者們聽到了我的聲音。它們按照我的意願堆積排列,化作登天的巴別之塔為我現出道路。

心臟跳動。

我跳躍著,奔跑著,亞音速級別的移動中雨點如同固體一般砸在我空虛的下半個腦袋上。我可以看見無人機兩側的聚能器將我鎖定並噴吐出純白的光束。我全力回避,同時用腳下的屍體作為盾牌。當我踩在最後一個無人機身上,乘著海風躍起之時,我終於得到了一個適當的高度。

巨型利維坦無人機就在我面前。

我雙手高舉,將力場開到最大限度,雙翼平展以期延緩下落的速度。利維坦同樣也在準備聚能器,打算使用高能雷射光束將我徹底蒸發。

是我比較快。

我聽不到自己的怒吼聲,只知道在無聲的世界裏自己攥緊了拳頭。既然手無寸鐵,那麼就讓肉體化為利刃。右臂末端那再生出來的扭曲血肉覆蓋上幾丁質外殼和尖刺,不斷膨脹——

“....如果我們不能從希望和正義之中獲得力量,那就從絕望和憤怒之中。”

聲音恢復了,定格的畫面開始運動。

伴隨著巨大的鋼鐵崩塌的聲音,被力場之拳擊碎了三分之一的利維坦終於開始墜落。

外面風暴呼嘯。郭千陽站在安全的空中飛盤之中,看見鄧千歌被鐳射和槍彈轟成碎片。前方是為了保證視野而安裝的巨大的增強現實玻璃幕,郭千陽謙卑地立在大型沙發之後。

“你的任務完成的很好。誘導她到這裏來正好方便我們處理。”三十九坐在沙發中,頭也不回的說道。“這次實驗的數據我都看過了。還算詳實,等我忙完之後再看。”

下方,鄧千歌的身體突然又拼在一起,從背後長出了異形的雙翼。她的速度陡然變快,目測...亞音速?她抬手召來殘骸,在它們的幫助下擊毀了一架利維坦。

“不錯嘛。”三十九的語氣中略微帶上興奮。“看來還可以追加投入。把待命的員警也投入進去,看看她能殺成什麼樣。還有,再調十架利維坦過來,這麼有價值的實驗品可不多得啊。”

十架?雖說利維坦的確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這麼輕易就調動十架——姐姐你還真是被相當關注了啊。

三十九興奮地搓著手。“本來想直接找軍方,但是八和十二都有別的要用到軍隊的地方,結果只好我自己掛個政委身份來,沒想到撿到寶了。對了——你好像還抓到一個人偶?在哪里?”

“已經處理掉了。”郭千陽遞交了視頻證明和已經粉碎了的心臟。

“哈,你這人的問題就是動作一向太快了。不過算了,反正你也只是一個低級專務,不過是靠著灌輸引擎才多少有了點用而已。安心吧,今年的年檢會幫你一把的。”他輕蔑的笑笑。

郭千陽本身只是一個平庸的孩子。他在從東南亞被警方引渡回國後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平凡時光,之後因為貧窮而被持有撫養權的親戚賣給了某個二道販子,反復轉手之後賣到了國有的實驗場。那裏實驗的就是灌輸引擎。

在那密密麻麻矗立著的,不計其數的鐵棺材之中,不知道多少孩子接受了灌輸。一百個孩子裏也許只有一個可以活過灌輸而沒有死掉或者變成瘋子和癡呆。郭千陽不幸的成為了那百分之一。

灌輸引擎可以讓一個人在極短時間內成為某一領域的天才,但同時也意味著成為政府的奴隸。而且灌輸引擎的效果並不是長期的,而是只能維持一年左右。一年之後必須要再賭一次百分之一的概率,而再次的成功也不過維持現狀,失敗了卻只能被“處理”掉。

等待著這些人造的天才的,只有悲慘的命運。

“允許使用凝固汽油彈和溫壓彈。”三十九發出命令。

三十九是個外貌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普通的就算認識他的臉也無法將其從人群中識別。郭千陽不知道他的任何資訊,只知道現在的他毫無疑問是國家驕傲的奴隸。郭千陽看向窗外,那裏姐姐仍然在搏擊著。員警和無人機武警們前赴後繼,如同巨浪一般想要將其所吞沒。而姐姐,那黑暗中更加黑暗的一個點,被燃燒著的汽油所點燃。凝固汽油產生的並非普通的火焰,而是可以造成數倍於普通火焰溫度,不會被熄滅的烈炎。鄧千歌在暴雨之中燃燒著。

她時而穿行於光明的巨浪之中,如同火焰的巨蛇,時而騰躍起來,如同翩躚的蝴蝶,時而展開雙翼,如同翱翔九天的鳳凰。火焰中的人體密佈著如同黑色的蟲子一般的縫線,那雙翼是如此的醜陋,又是如此的美麗。就算不再是人類,她的美麗也不會動搖半分。

那形象,就好像曾在某個非法出版物上看到的勝利女神雕像一般。

她卻是用絕望與火焰為自己施洗。

三十九放聲大笑,實驗的結果是在是太好。郭千陽在他身後,攥得手中人偶之心的碎片發疼發燙。在他的心中,他同樣也在放聲大笑,他讚歎著又詛咒著。

“我相信....”

他看著那燃燒著的堅冰。

“你一定可以毀滅這個世界。”

她在燃燒著。

精衛看著她。這是第一次精衛將對方看作與自己對等的戰士。那個雛鳥,現在已經變成了鳳凰。何等美麗,何等自由,何等...強大。

“你已經變得比我還要強了。”

但就算如此,死亡也已經註定。敵人們源源不斷湧現,再強大的戰士也無法勝過單純的數量堆積。雖然很細微,但千歌的身體確實在被一點一點的燒毀,千歌的動作也在一點一點的變得遲鈍。傷口與損傷再生的速度趕不上其疊加的速度。現在的自己只是寄生於千歌身上,失去了原本軀體的人工智慧數據。自己已經不再擁有力量。

蛇曾經是自己的右臂,現在是她的了。

沒關係,我會作為見證者,直到最後。

“我不是說過的嗎,這次要死的只有我。”千歌漫不經心的說道。“現在告訴你也可以。我打算實行你們十年前的那個計畫。”

“你是說...”

她乘著風。“事實上,郭千陽在把我拼起來的同時在我的體內安裝了保險——為了在需要的時候直接將我摧毀。因此他們才能穩坐釣魚臺。”

精衛完全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很正常,若是安裝炸彈的話,除非緊靠著心臟否則不可能殺得了我,但那樣的話你一定會發現。毒素對我無效,下暗示或者洗腦又缺乏時間,所以他只是安裝了一個極小的定位監測裝置。

這個裝置不斷地將包括精度極高的定位資訊在內的大量資訊傳遞向某個地方。我想你也知道,現代戰爭中被對方定位而且是高精度定位,和命被對方捏在手裏是一個意思。”她踏在眾多的屍骸之上,大地..在燃燒。“但是它還有別的用處。”

“它可以反定位?”

“是的,不過相當間接。可以說對戰鬥沒什麼用處。”她抬頭看向夜空。“時間不多,我們先談些別的。我之所以瞞著你,是因為如果你知道的話一定會阻止我,現在不一樣了。”

原來如此。

“這個國家真的存在無辜者嗎?明著使用暴力手段傷害他人的情況確實不多,但是背地裏互傳謠言,舉報他人的情況卻是司空見慣。我們互相舉報自己的鄰居,朋友甚至家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在這個詭異的邏輯中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也就意味著沒有人負責任。”

“那麼,誰來承擔這個責任?誰來支付這個代價?”

精衛明白了。

“...你會被稱作‘恐怖分子’。”

“我已經是了。”她砸碎了利維坦的頭顱。

精衛遲疑著。因為她知道自己既沒有阻止的力量也沒有阻止的理由。如果說她是錯的,那如何證明自己是對的?你是在強匹夫之怒,逞匹夫之勇。

精衛可以這麼說,但是那又如何呢?既然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屬於黨和國家,那終究只有匹夫之勇屬於自己,只有自己的雙拳絕不會將自己背叛。但蚍蜉怎可能撼動天幕?

她走在地上。周圍是屍體與殘骸,垂死者低聲的哀鳴。人工島在傾覆。

“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想要與不論力量,金錢,人脈,話語權都在自己之上的人戰鬥的話,應該要怎麼做?”

千歌的右手捏成槍的姿勢,她瞄準天空。

“我說過我在等待星軌吧,現在那顆星星就在這裏。那個定位裝置正在細語。”

那裏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

精衛思索了片刻,接著笑了起來。千歌總是可以出乎意料。

“我說過的,這次要死的只有我。”

她僅剩不多的皮肉捲曲,脂肪液化就像周身血色的蠟。

“什麼都不用說,倒是我有個請求。求你了—

活下去。”

她扣下了扳機,將精衛發射向了天上之天。

只剩下上半身的陶澤宇攤在自己的血和腸子上。

戰場寂靜著。大家都死了嗎?

他也曾在軍隊服過役,按照緊急人防法,也是可以被“志願”成為員警預備部隊的。但實際上身為社區書記的他之所以在這裏,其實是一種對於其辦事不力者的懲罰。

他舉辦了群眾活動,他失敗了。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

在失血所造成的的迷蒙之中,他看見了那個燃燒著的人形。那是怎樣的景象?脖子上只有到嘴部以上的下半個頭部,沒有任何蔽體之物,背後卻有著一對碩大而醜陋的翅膀。那完全袒露的身體上密佈著無數的傷痕和缺損,數不勝數的黑色與血色印記疊加成一個又一個苦難與罪惡的符號。

光是看著就感覺精神不適,媒體上絕對是不予播出。他閉上眼睛。

接著他又睜開了眼睛,出於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那個燃燒著的人形就像是境外敵對勢力無信者們的異教邪魔。怪物,那毫無疑問是不能存在於世的怪物。

“...惡魔...”他囁嚅著。嘗試舉起手中的槍,他的手根本就不動。

惡魔仿佛聽到了那個聲音,她看向這邊。她不動手是因為沒有必要嗎?

“只有共產主義信仰是真正的信仰..啊...給我力量...”他的手指捲曲著。

“我只相信自己。”惡魔的聲音像是很遙遠,像是老婦又像是少女。

“...你又不是人。人啊,必須要信點什麼,不信也要逼著自己信,不然的話根本活不下去..”

惡魔輕笑著。

“...我是一個軟弱者,因此渴望著堅強。我是一個自私者,因此我很清楚自己為何而戰。”

他嫉妒著眼前的惡魔。

“至少死亡是平等的,至少現在我是自由的...”他低垂著頭。“全即黨,黨即全。黨早就決定了所有一切的命運...”

他不動了。

“有一點你搞錯了。”她舉起的右手捏成槍形,她的存在感無與倫比。

“我才是這裏那個,決定自身命運的人。”

她向後跳去。她的臉上帶著確信自己勝利的微笑,直接撞上從天而降的審判之光。是什麼?是軌道衛星兵器開火了嗎?

他被捲入到鐳射轟炸所產生的巨大爆炸之中。在那純白的光芒之中,似乎有倔強的黑色組成了文字——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我很怕死。

現在我也一樣害怕的雙腿顫抖,就像當年面對那個人渣,就像之前面對那輛坦克。

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丟下一切逃跑。說到底我一個月前還只是一個打工維持生活的高中生,雖然不曾有過可以信賴的朋友,不曾有過可以歌頌的青春,但我有VV。

那是無比寶貴的時光。失去了家人,沒有人可以信賴的我找到了依靠,雖然VV並不是人。鬥轉星移,依靠變成了信賴,信賴變成了愛。她和我是對等的關係,對我來說,她,比自己更重要。如果她也愛我的話,世界會是何等的五彩斑斕!

...如果她也愛我的話。

今天過去,還有明天。明天過去,還有後天。就像當年我躲在自己的殼裏,假裝看不見對母親和自己的暴行一樣,我在對今天延續的幸福和對關係改變的恐懼中不斷的逃避。然後,VV死了。後悔與眼淚拯救不了任何東西。終於,逃無可逃。

我看著已經死去了的無名員警。

我不願生活在一個把善良當成弱點的世界裏。

我不願生活在一個互相殘殺,怕死的人們向著彼此揮動屠刀的世界裏。

我不願任何人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就算有人說,這是樂園。

“我是一個軟弱者,因此渴望著堅強。我是一個自私者,因此我很清楚自己為何而戰。”

我必須要這麼告訴自己,膽怯差點就戰勝了我。

人工島在震動,它本來就不是被設計作為一個戰場,現在它到了極限。這樣正好可以消除一切證據,一切都會湮滅在光明之中,不可以讓他們那麼做。

青藍色的光芒閃動著,展開迄今為止最為龐大的力場。天海搖撼,漆黑的颱風夜中,烏有之鄉就要沉沒。我在歌唱。環繞著我的亡者們,旋轉著,化作一層又一層的九重巨蓮。風暴變得更強了。我雙手合十,平托高舉,借用巨蓮所造成的增幅作用,將所有的真相與所有的一切向整個世界廣播。蓮花綻開,爆散,化為雨花。

世界啊,聆聽我!

我們,就在這裏。

能夠撐到他們動用衛星兵器已經足夠了。天空變成了白色,那終結之光從天而降,計畫到了最後的一步。

“我才是那個,決定自身命運的人。”

漫天奇光異彩,猶如神靈逞威,只有一千個太陽,才能與其爭輝。

我是死亡,我是世界的毀滅者。

三十九號志得意滿的踏上聖都雄安的土地。

這裏是只有被選中的一萬人才能居住的山巔之城,理想之都。不論是飛禽走獸,還是植物作物,乃至於水流土壤,全部都是經過嚴格的檢測後才能被選中。至於和煦的陽光,潔淨的微風則由透明的懸浮天幕所保證。

三十九走在著如同夢幻一般的絕景之中。

這次他不僅成功回收了Type-666,滅失了烏有之鄉,除掉了那個一直在網路空間東躲西藏的人工智慧,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大量的第一手數據和人機合成體的殘骸,而成本僅僅只是損失了大小總計五十一架無人機,死了百十個人而已。除了最後為了圖快動用了軌道兵器這一點乏善可陳外,這一次的功績可說是異常優越。至於外國媒體的議論?那些未曾得見唯一真正的共產主義信仰的無信者們根本連活人都不是。

這甚至讓他有資格面見救世主一次。這是真正的,無上光榮。

三十九非常的興奮。四十二,我終於贏過你了。

四十二就是曾經那個發了瘋,與人工智慧戀愛的末位編號。雖說是末位編號,但他的才能卻總是讓三十九感到威脅。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怎麼拔出這顆眼中釘,但是最後不用自己出手,四十二自己就背棄了已經約定好了的至善之路。

編號們的經歷大致都相同,作為克隆體出生於培養艙中,幸運的通過第一道測試,沒有成為人偶的零件,接著在第二道測試中扮演人偶,在那裏遇到某種欲望——之所以要這麼做,那自然是為了誘出有害的雜質,再通過矯正手術加以消除。接著,只有最為忠誠又最為有用的無名者才會被授予編號,成為救世主直屬的“信使”之一。

那救世主——人民的太陽,秦嶺雄峰天降偉人,翱翔與時間與空間中的雄鷹,世界所有窮苦者唯一的救贖與希望,中華××共和國那永遠的主席就在三十九的面前。他趕緊五體投地行匍匐之禮,不敢正視救世主那發著光的面容。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三十九發現自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原來自己太過興奮,竟然就那樣昏了過去,就那樣被其他人抬到了辦公室裏。桌上擺著救世主下達的命令——立刻解析人機合成體的殘骸,找出血肉與機械融合的原理。

命令!他興奮的跳了起來。救世主的精神是永垂不朽的,但是肉體已經使用了超過一百二十年。只要實現了人工血肉機械融合,救世主的肉體毫無疑問還能再繼續使用一百二十年!三十九立刻開始解析,現在也顧不上殘骸那下半張臉上奇妙的笑容。

這些反動分子通常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看不到眼前的事實。

三十九之前就好幾次嘗試過解析,但每次都在只差一步時被某種反解析代碼擋在答案門口。你就笑吧。三十九對著那個女孩說道。命運是既定的,不論你如何抵抗,你與機械人偶相融的秘密都會被揭示出來,你的抵抗反而會成為我們的食糧,讓我們更加強大!

你以為死亡是終極的抵抗?

你錯了。不論怎樣抵抗,在超級量子電腦——天威的野蠻演算法面前都毫無意義。就像人不可能用拳頭阻擋坦克一樣。現在她要再被碾一次了,真是有意思。三十九笑著,將殘骸扔進鉛盒裏,開始射線掃描,連聲讚頌救世主的偉大,乞求許可。

遠程許可下達。他連上天威自動掃描。然後他砸開了緊急按鈕上的護罩,想要按下——

——在連上天威的十萬分之一秒,沉睡在其中的四十二號的意識數據醒了過來。十萬分之二秒時,他明白計畫改變了,十萬分之三秒時,他明白了真正的自己早就死了,在這裏的自己,這個複製品是為何而被拼死的上傳。

他明白了現在,是一個女孩在無聲的咆哮。

於是他開始了狂嘯,於是他化為了虛無。於是天地搖撼——

——在殘骸之中,有著一只,僅僅只是一只的納米機械存在著。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在反復的消殺和檢測之中死去,但這只卻活了下來。它在等待機會。

機會來了,那是只有量子電腦才能給出的進化演算法。它吞食著主人的屍體,它開始複製,開始繁殖。構成它的基礎變成了蛋白質。幾個微秒它變成了數百萬,三分之一秒它大的足以將還保持著想要按下緊急報警按鈕姿勢的三十九吞噬還原成構建自己的材料。它還在長大,所有的有機物甚至無機物都是它的食糧,它不會停下——

——只要她還在長嘯。

納米機械不斷的增殖著。整個雄安,整個聖都都被黑色的巨蛇所吞噬,不論是槍械還是火焰,不論是毒素還是鐳射都無法將其消滅——因為它太快了,就算一秒鐘能消滅十萬個納米機械,也會有千萬個納米機械增殖出來,而且它無孔不入。倒下的人們和機械們都變成了它的食糧。十五分鐘,整個雄安地面都被毀滅。

命令來了,使用核彈或者軌道兵器直接將雄安連同巨蛇一起摧毀。大型的核武必然來不及,能立即使用的只有羽量級的核彈頭,但是連著數十個核彈頭和十數個軌道衛星鐳射的轟炸怎麼也綽綽有餘。開始射擊,但是有一個軌道衛星偏移了目標,它射擊的方向變成了在途的核彈頭,其他聯動的軌道衛星也一齊偏離了目標,這怎麼可能?

我們不可能出錯!

偏向的武器僅僅消滅了三分之二的毀滅之塵。蛇只是遲滯了片刻便再次暴漲。二十六分鐘,號稱絕對安全的雄安地下堡壘被突破,三十一分鐘,帶著驚慌表情的國家主席和他的隨從們也化為了原始的基本粒子。三十二分鐘,美麗的伊甸園,絕對的要塞,世界的中心——聖都雄安不論地上地下都被徹底的毀滅。

在確定了命令終結之後,納米機械變為了右臂一般大小的蛇,離開了這裏。有目擊者賭咒發誓稱在毀滅日的那一天看見了雲霧中巨大的黑蛇消失在天空中。就讓他們猜去吧。這樣,它,納米機械,蛇就得到了自由,它可以作出選擇。如果世界再一次籠罩在絕對的希望之中,它就會再次現身。只不過現在,它只想稍稍緬懷一下曾經的那個女孩——

——那是信仰的具現,那是希望的象徵,那是世界的根基。那是環繞著整個網路的偉大之牆,那是分割中國與世界的無知之幕,那是威脅恐嚇著我們的無信者之牆。

但不論有著多少面牆,不論那牆有多厚多高。那也不過是腐朽的牆,那也不過是脆弱的牆。

牆必須化為道。

現在,我們的噩夢之牆正在傾倒。它破碎了,崩塌著,巨石不復存在,洞口已經敞開。

現在道路打開了,不論牆內還是牆外都驚慌著,恐懼著。抬起頭或是捂住耳朵,聽見了——

她無聲的狂嘯。

——震耳欲聾。

那一天世界失去了太陽。

那一天無數的人陷入了絕望。

主席死了。世界被毀滅了。人們被從伊甸園的幻夢中所驅逐。有些人選擇了自殺,另一些人選擇了用酒精或者藥物來麻醉自己。人們畏懼著,咒罵著那個那個殺死了主席,毀滅了雄安,殺死了超過一萬人的大罪人,她竟然還打破了一直保護我們的網路長城,除了“大惡魔”之外還能怎麼形容她呢?

真實的絕望與虛假的希望,究竟哪個更好呢?外在的牆已經崩解,心中的牆還沒有。

夢幻破滅意味著必須面對現實。國家陷入了混亂,人們感到無所適從,畢竟沒了主人,奴隸要怎麼活下去呢?人們期望女孩給出答案,畢竟從來勝利者就是正義,若是需要的話同樣也可以拜她為神。但是不。女孩從頭到尾都是為了自己而戰,她並不比人們高尚或低劣,她只是一個被逼上絕路的普通人,她只是向麻木不仁的大多數複了仇,她說不定會覺得陷入了絕望的人們罪有應得。不,她不會給出答案,她只會說必須要自己思考。再說,她早就死了。

從境外傳來的消息令人瞠目,從國家檔案館發掘出來的真相令人結舌。軍閥割據,赤色帝國的核遺產使的軍閥之間產生了奇妙的核平衡,大規模的戰爭並沒有爆發。人們急於尋找新的主人,越殘暴,越能讓他們感覺到脖子上的項圈越好。但是哪怕是最為暴虐的軍閥也比不上曾經黨的一絲一毫。人們在迷茫,人們絕望著。

但是真正的希望就在絕望之中。

——“也就是說,當年你和四十二制定的計畫,本身就是建立在他的犧牲之上?”

已經回到了人形的精衛點點頭。“他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想要我能夠有一條活路。他破壞了自己的大腦,把自己的意識數據化,傳輸到天威之中作為一個潛伏的,一次性的病毒程式。目的就是在被呼喚的那一刻奪取天威的控制權——哪怕只有一秒,也足夠炸掉曾經設置在網路中所有的牆,使我的數據軀體可以逃到世界網之中。只不過,最後呼喚他的不是我。”

“為什麼你之前沒有做到呢?”

“天威的防守很嚴密,就算只是傳達一聲呼喚,也必需要物理接入才行。這就是為什麼千歌要去赴死。因為活著的她是不可能踏入雄安半步,死了的她卻說不定可以。另一方面最後若是想要毀滅雄安,必須要有能夠干擾軌道兵器甚至核彈頭的人才行。因此她只能等待衛星移動到合適的位置,在即將開火的前一刻才能將我發射到衛星之中作為內應。極為高風險的計畫。”

“不過這恐怕也是唯一可行的計畫。”

“我知道。”郭千陽說道。最後的那個夜晚前,他其實和姐姐談過。

郭千陽轉身。赫雀瑟和甘達刻終於到齊了。

那個時候郭千陽確實破壞了赫雀瑟的身體,但是作為證據的心臟碎片卻是找了一個已經被破壞了的近似品代替的,那也是為什麼赫雀瑟可以被修復。她可以裝一個新的頭上去,但是她拒絕了,她的理由是要以此來紀念鄧千歌。

姐姐仍然活在我們身上,只要我們還沒有忘記,她就一直活著。

郭千陽輕觸胸前保存著頭髮的吊墜。

“海外的人偶工廠已經基本建好了。我和赫雀瑟也帶來了所有能找到的想要戰鬥的人們和人偶。”甘達刻說道。“就等你準備好。”

醒來了的人們和人偶,不願再做奴隸的人們和人偶的眼睛在黑夜裏就像是躍動的星。

赫雀瑟移動著肩膀。“一個人偶和人,平等共存的世界真的可能嗎?但我願賭服輸。”

他們看著精衛,原初的人偶,共舉的領袖拍拍手。“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們即有夥伴又有武器,我們終於可以平等的與敵人戰鬥。現在,就由我們來見證夢的延續。”

“我們的戰鬥在此開始。”

人和人偶們站在黑夜之中,如同一個個雕像。他們的眼中閃動著真實,他們的手中掌握著希望。

“來吧。”郭千陽向前,踏出一步。過去,姐姐的幻影浮現在眼前。

——郭千陽是在那所小學初中高中一體的學校裏遇見姐姐的。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故事,他只不過剛好成為了被姐姐所拯救的數個被欺淩者之一。區別是姐姐沒有直接出手,而是教會了他理解自身軟弱的堅強。

“你覺得老師不知道你被欺負了嗎?你以為他們會自動的來保護你?”姐姐說著。

“他們是在裝睡,而你不可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你只能把他打醒。”

那一天姐姐成為了他的英雄。

那時,在剃發之前,弟弟跑來向我坦白了一切。關於他是一個低級專務,接近我是為了任務之類的事情。比起憤怒,更多的是傷心,比起傷心,更多的是欣慰。他既然如此坦白,說明他到底沒有站在壓迫者那一邊。

他說著諸如埋在體內的保險之類的事情,那個我也早就知道了,不如說這還是計畫必需的一塊拼圖。

他說著諸如失敗不可能避免,不如逃到外國去,能躲過多長時間的追殺算多長之類的事情,我的回應只是拜託他照顧好赫雀瑟。

他說著諸如不存在理想的世界,自由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論牢籠裏面還是外面只是不一樣的地獄之類的事情,我笑笑,點點頭。

“我從來沒有期望一個完美的世界。”

“我所夢想的僅僅只是一個平凡的世界。一個有著無數的悲傷絕望,又有著無數快樂希望的世界。一個沒有神,救世主或者皇帝英雄,只有凡人和人性的世界。”

我只不過是想要與所愛的她生活在一起。

“生命的意義不再於長短,而是在於傳承。若說有什麼你能為我做的事情,那就請你活下去吧——”

“若有一天能斬斷這反復的愚行,就請你替我看見那沒有高牆的黎明。”

只是那樣,微小的願望。

——我看見那新天新地

本作引用了歌曲《憧憬と屍の道》作詞:Revo 《名前のない怪物》作詞:ryo 的部分歌詞。如有侵權,請立即與我聯繫。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