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

文章自留地

月光

月光照在李主任的心上, 他逃走了,不但心慌意乱,而且几乎感到羞愧,就仿佛是他闯入了一座他无权进入的庙堂。

李主任很不喜欢别人提及他的全称,这并不是说李广雁是一个不够优雅的名字,而是李副主任这个称谓总听起来总是有些许的刺耳。李主任是一位很高的微微发福的中年人,一位业务能力足够强的物理老师,同时还管理一些年级内部的行政事务。他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早年间自己的经历让他意识到,爱情和亲人是可以背叛自己的,而事业永远不会。他为人冷静且正派,同时,作为一个山东人、一个学校的中层管理干部,也免不了沾染着较为浓烈的官僚主义气息,而这也同时带给了他很强烈的规矩和使命感。他永远实心实意地对学校抱有这巨大的信念,也常常早起晚归、身体力行地,为学校的很多事务尽着自己的一份力。

时常,在晚自习结束后,在给自己的班级完成落锁、给走廊完成检查之后,李主任迈着大步走在前往校门口停车位的路上的时候,他脑子里会不断地涌出各种和学校相关的念头。他会想到白天里领导的交代,回忆起与同学谈话时的细节,还会担心到第二天的种种待办事务。每每这时,李副主任并不会感到心烦意乱,恰恰相反,他会感到充实和放松,因为他始终相信,只要按照学校规则办事,按照领导的指示处理,一切都会解决,都会好起来的。按照他的口头禅:所谓只要“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就能够解决各种校园问题,会得到其他老师们的认可,也会得到上层的嘉奖,从而自己的事业和学校就可以越来越好了。“我是学校的服务人员,我应该去做好分派给我的任务,理解和揣摩,不如留给以后的自己吧。”李副主任时常这样想,每当他在自己的包里翻找车钥匙的时候。

在他看来,学校中的一切都是按照一种绝对的、奇妙的逻辑创造出来的。有一个“规则”,就有一个“结果”,它们永远是互相链接的。禁止打架是为了使同学们不必时刻担心自己的安全,从而避免大量来自校内校外的麻烦;禁止奇装异服和染发饰品是为了使能心无旁骛,进而提升成绩;而禁止谈恋爱是为了保护学生、是不让他们一叶障目,甚至追悔莫及,从而能有更好的未来。所谓的“三条高压线”,都是规则,而执行它们就是在追求善果。

三个铁命令,三条高压线,完完全全适应着校园生活的各种需要;这位副主任决不会怀疑到学校是的宏伟意图的,而且相反,所有的学生,在他的教育与劝导下,全都适应着各个学校规章制度的严峻的必然性。

他憎恨早恋。不自觉地憎恨这个行为,本能地蔑视那些悄悄的情侣们。在他看来,早恋是最不纯洁且值得称赞的行为了。他认为早恋中的男女是脆弱的、危险的、堕落且多情的。他鄙视那身体上强烈的互相吸引,更憎恨那灵魂中多情的余火。

这么多届的学生,迎来送往,他偶尔也会看到学生情侣眼中的温情与真挚,他也会有着点点伤怀。尽管他知道自己的信念是无可动摇的,也尽管他认为这种爱是完全没必要的,他的心偶尔也会与学生一同颤抖,而这,则更让他气愤填胸。

照他的看法,校园中的爱情是早产的爱情,在最不谙世事的岁月里无疑是一个甜美的巨大陷阱,应该,不,是必须抱着防御性的谨慎态度和身临陷阱的警惕心情来面对。

他每次走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之间,总会睁大了眼睛认真的张望着,哪怕是一对男生或者一对女生,衣服下摆的间距靠的过近,他也会深深地皱起眉头,而后迈开大步靠近过去,仿佛是要冲向什么危险的场所似的。而每每当处理班中的早恋情侣时候,他总是狠狠地训斥,大声地苛责,甚至有时加以愤懑的诅咒。


他有一个侄女,以前一直跟着母亲住在乡下的小镇里,他一直以来也只是个不亲不疏的亲戚罢了,而今,这个侄女考上了他所在的高中,楼上楼下,同一个年级,不同的班级。母亲也嘱托他,说是自己女儿的数理化能力不是很强,希望他有时间能多多帮衬一下。而他,也下决心要辅导她的物理。

她长得很好看,内向,文静,容易害羞。每天的最后一节晚自习,她会悄悄地去到李叔叔的办公室去学习物理。每当李老师训斥她的时候,她就好低下头,脸红红的,用刘海遮住表情。他要是对她发怒,她就会把手缩进袖子里,笔直的身体轻轻的摇晃,轻轻的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然后用特别低低细软的声音回应。这时候,他便不再能狠得下心来,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这时候他就会不知不觉地竭力从这种恻隐中挣脱出来,然而这种情感的涌动还是使他享受到一种甜蜜的快乐,在他的心坎里唤醒了在每个男子身上沉睡着的那种父爱的情感。

他常常会遇到上学或放学的她,和她一起走着,跟她谈论学校的一切,他深爱的学校的一切。可她几乎不听他说,她在望着天,望着草,望着花,望着来往人流,偶尔还会呢喃着自己喜欢看的小说中的桥段。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生活的如此简单且快乐。一种单纯且容易满足的状态。有时候她会抬起头,盯着他看,轻声说道:“你知道吗,叔叔,昨晚晚饭后,我和同学在路边看到了一朵特别好看的小黄花,特别可爱,没忍心摘,我们打算今晚吃晚饭还去看一次。”每每这时,这种互动总会让李副主任感到不安和五味杂陈,因为他在这儿又认出了在自己心里总是会发芽的那种对于人心单纯善良无法斩断的柔情。

副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姓杨,是一位风风火火办事效率的川渝女子,说话带着些许的口音,典型的辣妹子性格。由于李主任时常还要照顾年级内务,班内的事务数学老师常常由帮他操持。有一天早上,在食堂,数学老师委婉地告诉他说,他的侄女有了男朋友。

他感到万分激动,站在那儿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一嘴的拉面立马匆匆下咽,因为他正在吃饭。

等到他恢复过来,能够思索,能够说话以后,他高声喊了起来:“这不可能,不是真的,杨老师!”

可是杨老师轻轻用手拨了下头发,从容地咽下一口鸡蛋饼之后说:“我骗你这个干什么,再说了,毕竟你是管这个的,要真是假的,你一查,漏了馅,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我嘛。就是每天晚上下了十点钟晚自习之后,她就去了,就在咱们新铺的操场那边,也没灯,也没人,他们在操场里侧碰头,您只要晚上十点五分前后差不多,过去看看就行了。”

他放下面碗,急匆匆地赶回了办公室,一面浇着窗台上的花,一面发呆,在严肃思考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对着窗外和自己的花盆。等到他再想起来饿的时候,食堂的晚饭时段甚至都已经快要过去了。

这一整天,他满肚子愤懑和怒火,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做为年级主任,面对着无法战胜的爱情,和自己对于校规的坚守,而感到的愤怒以外,还加上做为道义上的监护人、导师被一个孩子欺骗、瞒哄、作弄时产生的激怒,也就是做女儿的向父母宣布她在瞒着他们,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的情况下,替自己选中了一个丈夫时,自私的父母会有的那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暴怒。

匆匆吃过晚饭,他试着写一点教案,但是办不到,他的怒火越来越大。十点刚敲过,他就立马站了起来,收拾好钥匙和一切,气势汹汹地在办公室内踱了几圈步。然后他突然举起一本习题集来,咬牙切齿地打在一个花盆上,花盆登时裂开倒在地板上。

他推开门出去;下楼,可是他在教学楼门口停住了,使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那一片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皎洁的月光。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具有狂热的灵魂,八十年代的初期,自由恋爱刚刚兴起,那时的他也是富于梦想的诗人,也曾与爱情在月下共舞。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夜色,那种崇高而宁静的美一下子打动了他,使他感到心神不定了。

他看着整个教学楼沉浸在温柔的光芒里,路边排列成行的绿化把细枝的阴影投落在小径上;爬在屋墙上的大忍冬藤,吐着香喷喷、甜津津的气息,使得温暖清明的夜里好象有一个芬香馥郁的灵魂在飘荡着。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象醉汉喝酒似的喝着空气,慢腾腾地往前走去,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惊奇,几乎忘掉了他的侄女。

他一靠近操场,就立刻停了下来欣赏整个的广场,它是一个半月前刚刚铺好的,到现在仅仅用白色油漆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一圈环线作为跑道的简单代替。它远离主要的交通和人流道路,四下又没有任何的路灯,再加上刚刚铺好的柏油地面散发着黑色的深沉,远远看去,那操场仿佛就像是仲夏之夜亲自静静地躺在那里。伴着今夜的月光,仿佛它就是它沉浸在这温柔的光辉里,淹没在这宁静的夜的情意绵绵的魅力里。远处放学离开的人流的声音蒙上一层沙哑;四周随浅浅微风摆动的树木把它们那种使人耽于幻梦而又不促使人深思的沙沙声婉转诉说,周遭的一切,混杂着月光迷人的魅力简直像是为了烘托世间美好而奏起的一幕歌剧。

李主任又走了起来,自己不知是为什么,竟失去了勇气。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衰弱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一心只想找个台阶坐下,留在那里,欣赏这夜色、赞宏伟的自然、赞美这月夜。

那边,沿着那条曲折的小路,是尚未建好的家属区楼宇。在空旷的土地的周围和上空,悬着一片薄雾,一片白色的水汽,月光穿过它,使它变成银白色,闪闪地发光,那平日里躁动的场地整个儿像是包在一种轻飘的、透明的棉絮里。

李主任又停了下来,他心灵深处受到的感动越来越强烈,使他无法抵挡。可是他还有一种怀疑,一种叫不出名堂的焦虑;他觉得他往常给自己提出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现在又在他心里出现。

为什么会是这样?既然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了无思无虑,为了休息,为了忘掉一切而造的,那么为什么要把它造得比白昼更可爱,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讨人喜爱并不是应该是夜的任务,也更不应该是它的功能。而在这颗缓缓而行的具有魅力的星球上,比太阳富有诗意的却是月亮,月是那么安分知趣,好像是专为照亮那些对强烈的阳光来说过于微妙、过于神秘的东西而设的。为什么它却未把黑暗照得那么通体透明呢?

为什么那些人流中最烟火的气息,不在人声鼎沸的马路,偏偏在百米开外的路边?

为什么那平日里静默的树木只愿在月夜中诉说情愫?

为什么在世上投下这半明不暗的薄纱?

为什么心儿这样颤动,灵魂这样激动,肉体这样疲惫?

既然人们睡在床上,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显示这些诱人的东西?这崇高的美景,究竟是为谁而来?又是因何存在?更重要的,这从天上降落到人间的大量的诗情画意又会带来什么结果?

李老师实在理解不了。

可是在那边,操场的边上,在亮闪闪的薄雾笼罩中的深沉的黑色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肩并肩地走着。

男的个子比较高,搂着他那女伴的脖子,时不时吻她的前额,女生也依旧害羞地身体轻轻晃动。这静止不动的景致,好像是专为他俩安排下的一个美妙的背景,把他俩包围起来,而他们的出现突然使得那景致有了生气。他们俩个人看上去好像合成一个人,这个宁静沉寂的夜正是为这一个人预备的;他们朝着李老师缓缓走来,宛如一个活的答案,正是他心中的诗人答复他那个疑问的答案。


他站在那里,心怦怦跳着,不知所措,他仿佛看见了他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相爱出现在眼前。仿佛莎翁笔下的热烈且伟大的人文爱情史诗在这月夜的背景中实现了,他的脑子里嗡嗡响起了每一支他年青时曾读过的十四行诗中最热烈的诗句,响起了热情的呼声,肉体的召唤,充满了爱情的诗中的全部火热的诗意。


他默默思道:“这些月夜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把人间的爱情掩护在理想的意境里。”


他在这对互相拥抱着走路的情人前面朝后退。那个女的正是他的侄女;不过现在他考虑的并不是会不会违反校规校纪。有这样的月色光辉围绕的爱情,难道是不被允许的吗?


他逃走了,不但心慌意乱,而且几乎感到羞愧,就仿佛是他闯入了一座他无权进入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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