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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与人类 寓言三则(其三)

其三:Deja vu

1

一家三口,白天各忙各的。晚饭时分,是少有的一家能互相交流的时间。

在小白家,全家一起吃晚饭就像一个固定的仪式一样。坐的位置,吃的程式,听的节目……凡关于形式的种种,都是固定的。所不同的只是每日的菜色、每日的谈资,这些时新的内容。开着电视、播着新闻,是这个传统仪式的日常伴奏。

“小白,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一看小白只顾着埋头扒饭,老白微皱了皱眉,随口关心了一句。

小孩子家,只顾吃饭。哪知道此刻的幸福。话说我自己,也是打拼了半生,才有这样的体会。老白心里想。——老白是大学老师,内心戏很多。这也是职业习惯,不,或许是职业病了。不管多沉闷的课堂,他总能借着在心里展开老白与老白的对话,感受到讨论的氛围。

“还行。”小白继续扒着饭,头也没抬。他的神情如此专注,就好像饭菜是一个待解的难题,一份马上要交的考卷;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没法分神干别的事儿。

臭小子。“怎么样”,这是开放式的问题,可以有千百种答法。怎么到他那儿,变成问程度了。难道我列了几个心理值让你选:很好,好,还行,不好,很不好?倒成我问得不仔细了。

老白心里想。

小白妈懂老白。不等老白开口,小白妈就说了:“你爸问你话呢,啥叫还行啊?今天都干了点啥啊?老师有没有表扬批评啊,学校有没有什么活动啊,同学之间有没有啥交流啊——这叫‘在学校怎么样’。啥叫还行啊?”

“没有;还行就是还行。”小白不假思索地回应。说完,略停了停筷子,似乎想了一瞬;又从塞满饭菜的嘴里嘟囔出半句:“说了你们也不信,你们也没兴趣”。

臭小子。逻辑倒还不错。别看回答这么短,把他妈的问话都答了。看来这学习的底子还不错,不愧是我儿子。也罢,好像我小时候也像他这样。关于自己的事儿,不想说时,大人关心也没用。无论怎么关心,和大人都说不上两句。还是从新闻里找找话题吧。老白又想。

其实,这一家三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于是大家就一边吃饭,一边放着耳朵去听新闻。


一听不打紧,还真碰上个爆炸性的。

“市民朋友们请注意,我市新近出现了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流行病。鉴于病毒传播的形势,从明天开始,中小学停课,学生在家上网课;大学封闭,教学任务暂停,复课时间另行通知。”

三人都愣住了。到底还是年轻,小白第一个反应过来:

“哇哦!太棒喽,又不用上课喽!”

“高兴个屁!你都多大了,还一不上学就兴高采烈的。听没听见?在家也是要继续学习的!就知道贪玩。我和你爸都在大学工作,这要停了不上课不发工资,大家没饭吃了看你还高兴得起来!”

“不会的,上次就没有让我们家没饭吃啊,”小白一脸的满不在乎,“噢!明天不用上学喽!今晚我要打游戏!”

“还打游戏呢!看你吃得像多少年没吃饱过饭似的,狼吞虎咽,一点样子都没有。吃这么快,该吃完了吧?吃完了照旧,快去做作业!”

“还没吃完呢……”小白的吃饭速度是测不准的量子;有没有被观测,展现出的是两个速度。

“还上次,什么时候有过上次?你是巴不得这种事儿经常出是吧?好让你不上学?我看你是心态有问题。能让你不上学就是好呗?”小白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么大的事儿,有一次就够受了,还会让它有两次?成天也不知道脑子里尽琢磨些什么。你啥时候还经历过‘上次’啊?敢情为了不想上学,天天在脑子里幻想各种事故,想了好多遍了吧?”

“我说了,你们不信。就说嘛,说了你们也不信,你们也不感兴趣。非要问。我说了,还不是一样?大人都这样。”

2

看起来,今天的晚饭仪式并不和谐。

青春期的子女不好管教。小白妈也没说两句,小白倒像得了天大的委屈,从默不作声变成了喋喋不休。争辩也无厘头,无章法。怎么从学习扯到一些听不懂的话题了?与其扯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三个人各自干点有用的。

老白知道光凭嘴说没用,于是就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说:“好了,好了,吃差不多了吧?你把你嘴里那口吃完!”——这是收拾时对儿子碗筷的暂时豁免。“好了好了,不用争了!”

老白转向小白妈,“孩子妈,做饭辛苦了,碗我来洗。”仪式就是这样,都是分步骤的。既然都要过渡到洗碗的流程了,那晚饭过程中讨论的内容就不重要了。老白顿了顿,想了想说,“一会我就在客厅干活吧,写点东西。”

老白家别的不多,有三样东西不少:书、电脑、写字台。之前是夫妻二人各守一摊。

如今现小白成长起来了,算是又多了个读书人;摊位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一样还是各有台灯、各有空间,到了晚上各看各的书。

小白妈也就歇了口,顺着丈夫说:“好啊,那我回房间忙我的去了。要不要给你泡壶咖啡?”

“好啊,谢谢媳妇!”老白要写东西总得喝点咖啡,这都老习惯了。他喜欢一坐下就不挪窝,小白妈知道他这个习性,总是趁他还没正式坐定就帮着泡上一大壶,够续一晚上的。

两人手上各自不停,嘴上都不忘再嘱咐几句孩子。小白妈说,“你那口总该要吃完了吧?快,赶紧吃完,吃完了再站起来活动活动,活动个几分钟就赶紧上房里做作业!别在这里给你爸碍眼!”小白爸说,“对!先做作业!能不能玩会游戏,做完了功课再说!”小白妈一听这句,又嗔怪地撇了老公一眼,嫌他意志不坚。可他这句毕竟有用,得了这句话,小白的吃饭速度似乎恢复了旧观,剩下的那口饭不一会就见底了。


小白和小白妈都回房间去了。洗好了碗、擦好桌子,点亮台灯,从咖啡壶里倒上一杯泡好的咖啡;老白拉开椅子坐到了书桌前,于是他的世界就变得只剩他一人了。这时老白打开电脑,对着空白的word文档发愣,他又想写些什么了。

老白皱着眉。他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是深邃的夜。奇怪,这种感觉是哪儿来的呢?为什么觉得晚饭时的场景好像发生过?还有小白,为什么他说不用上课时,要说“又”呢?老白皱着眉,思考着。他将视线拉回近处,只见台灯柔和的白光,照着杯里咖啡升腾出的氤氲水汽。

老白觉得头有些疼。不过,在氤氲的水汽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场景。

3

“到谁了?进来吧?”

老白听着声音,向前推开了虚掩的门。门后几步就是一大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位白大褂。

“来啦?”

“来了。”

“老熟人了。”白大褂笑了笑,接着摊开手,说道:“病历拿过来。”

老白一边顺从地递着病历,一边小心地摸着板凳坐下了。

白大褂接过病历认真地看着,问了句,“时间?”老白一怔,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下意识地欠了欠身,扭了扭头给耳朵一个更大的角度,又把它向着白大褂凑了凑,嘴上终于还是应道,“啊?”

“哦哦,是我疏忽了。”白大褂好像有些抱歉,重新组织了字句,再一次问道,“这次有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需要了解得详细点,才好给你开药。”

“什么?”老白还是没明白,“什么感觉?”

“哦,对,你可能是不记得了。”白大褂倒有好耐心,耐心地解释道:“就是‘闪回感’啊,你这毛病叫‘闪回症’。

咱俩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对我可能印象不深,这也正常。我是记得你的,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次数多了,我对你也有些了解。大学老师不是?”白大褂指着老白说。

老白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张大了嘴,做不得声。

“每次总要再解释解释。”白大褂倒不恼,不紧不慢地续道:

“你这毛病也有点职业病的意思了。你知道,咱们每个人的生活压力都不小,要烦心的事儿可太多了。教书、发表、升职、举报,平时就不闲着;更不用说不时还有病毒、洪水这样的自然灾害带来的压力。所以呢,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记忆进行更新,来减轻一些压力。就像咱们清理电脑垃圾,释放内存一样。”

“哦哦,那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释放记忆内存呢?”

“不需要做什么。妙就妙在这了。人类在压力下生活的时间久了,终于进化出了这样的能力,算起来起码也有好几十年了。现在只要是健康的成年人,就都有这样的能力;定期都会更新。只要我们心里没什么疑问,没什么焦虑,那些不需要的记忆就会自动被覆盖、被悬置了。

你一定听过适足忘履的典故。不需要的记忆会悬置,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我们去做什么;如果需要主动去做什么,反倒是功能障碍的信号了。当记忆清理功能出现障碍时,会有什么临床表现呢?那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闪回症’了。患者会记得许多不必要的事儿,记忆有很多冗余,会不时地有‘一件事情之前发生过的感觉’。

我为什么对你的职业有印象?因为这毛病在你的职业多发,所以我的职业需要我去关注你的职业。上次你提到过,你经常用启发、对话式的教学法。为了备课,你经常会问自己问题,然后尝试自己去解答。我不想批评你的职业;不过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客观地说,当你习惯去追问时,你的疑问、你的焦虑就太多了。你会经常来找我,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说到这儿,白大褂笑了笑。

“我倒希望你一点也不记得我。如果你完全不记得我,这不是反常,反倒是完全正常的。

我记得你,是因为职业;是因为我对自己照顾的老病患,有着主动记忆。我记得你的职业但不记得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对我而言不那么重要。

你不记得我,你就不会来这里。你想起了我的话,反倒是提醒你要来看我、要服药的信号。”

这解释得好清楚,老白信服地点点头。可是他还是觉得头有些疼,好像哪里不对。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等等,照你的说法,那么那些‘闪回’,那些我觉得曾经发生过的事儿,真的曾经发生过?”

“呵呵,谁知道呢,我又不记得。”

4

恍惚间,老白的视线从水汽中回来,回到了电脑屏幕上。还是空白的,他还没写一个字。

他的思路也从刚才的场景里回来了,原来自己是坐在电脑前写作。

老白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头疼似乎好些了,脑子里好像也想好了打算写些什么,只见他在屏幕上打出了标题:“Deja vu”。


后记:

写这个系列,原本是想记录一些关于疫情的思考。每篇对应着一些问题意识。比如,第一篇尝试考虑的,首先是疫情中的“时间”的问题。其次,与时间维度相关的,还涉及未来图景的想象的问题。“适应”与“战胜”是两幅很不相同的未来图景想象。根据不同的未来图景想象倒推现实策略,会有不同的思路。

写第二篇的感觉,主要来自于对学科权威、话语权转移的观察。当然,也涉及对政策正当性的思考。第三篇的想法少一些,于是在结构上多花了一点心思。

为什么用这种形式,是因为我觉得这种形式或许最合适,能够记下一些想法,也保存一些尚未想清楚、但模模糊糊有点意思的感觉。用问题和观点来记录,是更为精确的;但就小说来讲,比观点更接近于生活,反倒保存了一些复杂性。

当然,我也知道,好的小说应像“亢龙有悔”,需“有余不尽”。问题意识显露得过于直接,反为不美。不过,我虽然想过这方面,但写出来却未必像样;书不能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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