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404
Matters404

热爱非虚构和我未能知道的一切,写到我能写到的最真实的程度为止;诚实地书写恐惧本身,拆解它的样貌,一起走出黑暗。

母亲们出轨后

我开始把这一切都告诉朋友,我认为出轨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恰恰是母亲们在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感情,她们是无可选择的,朋友的母亲曾经自杀过,我的母亲想尽了办法出走。

1

“班里谁和谁最有默契?”初一某天上晚自习时,班主任问道。

“A和B。”

“她们俩每天都在一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吃饭上厕所都一起。”

同班同学们回答,也并不小声地私语提出其他对象。

“那我们来试试她们到底有默契不?玩一个游戏,叫‘你比我猜’。”班主任颇为兴奋。

A是我,B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带着一丝自豪,更多的是惴惴不安,上了讲台,朋友站在我对面冲我笑了一下,我知道她也很紧张。

“你们俩谁来比?”班主任仍旧很开心。

“我。”我回复道。

“给你看词。”班主任打开教科书给我看那一行字——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心里想:好难,要怎么比,我不会。

此前我从来未玩过这个游戏。朋友喜欢湖南台的一系列节目,而我对综艺无感,每次到她家都是这些节目,总觉得一群人笑得好傻。

“比啊?怎么不比?”班主任问道。

我头侧转看讲台下,座位上的同学们或戏谑或无所谓或看笑话或担心的表情一览无余,一个班五十多个人齐刷刷地盯着我们俩。教室最后面是并排的5架上下铺,学校正在修新教学楼,男生们被赶到教室里住,脚臭味弥漫了整个初一学年。冬天,老师一进门受不了要求开窗,10分钟不到,窗边的同学又都纷纷关上了窗户。

磨蹭了半天,我终于抓住了一点点灵光,将两只手抬至于脸庞齐高,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不怎么圆的梯形,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朋友,转回来戳了戳我自己的心脏位置。

朋友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猜:“苹果?”“你我......什么?”

“你再比比?”班主任向我递了一个嫌弃的眼神,再催促我。

我又开始着急忙慌地想,却还是那几个手势来来回回,窘迫极了。

“那你们来猜一猜?看她俩也不怎么默契。”班主任转头问班里的同学。

“猜不到。”“她比的啥啊。”“再比比。”同学们回道。

“我来比,你站到一边去。”班主任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

他伸出手先比了个满月,然后渐渐变成弯月,又指了指手腕比了个看表的样子,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最后比了一个爱心。朋友站在对面,这会儿信心明显提起来了,也不紧张了,一个个词渐渐从她口中成型:“月亮”“手表”“我”“爱心”。班主任又伸出手指比了个“1”,嘴巴大张着反复地做出“歌词”的口型。

“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代表我的心。”朋友高兴地喊出来。

讲台下立马有人带头鼓掌,我站在旁边脸烧得通红。游戏却没有再进行第二轮,“你们默契不行啊。”班主任像是验证了什么,替我们下了一个结论。

2

现在想来这就像是“失联”前的征兆,游戏留下的余韵延续到初二学年,已经不记得具体是那一晚了,20多人的宿舍熄灯之前,朋友突然发难:“A,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你缠着我,我没办法交朋友,我不可能跟你一直耍的。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你烦得很。”

女生宿舍当时只有俩,小学撤校搬到初中合并以后所有年级混住,红砖黑瓦房,外墙墙根处有剥落的红砖碎屑,房顶上有从教学楼上扔下来的垃圾,瓦片之间积了薄土,房子里是用竹条编织的棚顶,屋内摆着6架上下铺,每张床宽不到1米,长大概会有1米8,却要睡两个人。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住宿,到高中才终于结束两个人挤一张小床的日子。床三架三架会用铁丝捆在一起防止变形,中间预留一个过道,靠近门口和最里面各有50cm左右的空档。过道边的铺位一般很抢手,尽管会因为经常有人坐着吃饭、洗脚弄脏床单,而且即便是三年都住在这里,每年大家将被褥带回家清洗之后,也要重新占位置。我和朋友那张铺位,是我俩想着法儿占来的。

“我哪里干涉你交朋友啊?我哪里让你没有空间了?”我尚未知觉更多,本能回复道。

“你烦很,你啥都靠我,依赖我,天天围到我转。你找别人依靠去。幼稚很,动不动哭,还不会睡觉,我天天晚上脚冷。”朋友继续对我严厉呛道。

“我哪里不会睡觉了,是你晚上抢铺盖,我好多个晚上半块身子在外头,只能把衣服搭在身上保暖,动不动感冒包药被我妈骂。你没钱没饭票了,我借给你。要抄作业,我给你抄。我还对你还不够好?”我的话说着说着开始带着哭腔,眼泪马上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了。

“要吵出去吵,熄灯时间到了,安静。”舍长说完这句话,宿舍立马黑了下来,只有窗帘那里还能洒进来点儿亮光。朋友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拉起被子自顾自地躺到了里面。我手脸脚也没来得及洗,摸黑脱了鞋袜、衣服,钻进同一张被窝里,努力地把朋友脚下的被子压实。这突然袭来的黑暗好似解救了我,方便我藏住应对朋友翻脸争吵的怯懦,在被子上蹭了好一会儿的泪,睡实前还暗暗期盼着刚刚的吵架只是梦而已。

第二天,凉水便一桶桶浇了下来,朋友开始认真地交我以外的朋友,开始拉着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互相抄作业。我的作业仍旧在班上流转,她交的朋友也还是抄我的。同班里还有一个邻居男孩,我和他和朋友仨也是同姓亲戚,辈份上我最小,但是青春期自尊心极强,除却在家里人面前,抵死不叫应有的称谓。

我们回家同路,抬头不见低头见,朋友在前面走,中间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她扯着男孩和她一起,把我甩在后头。回家路上走到能抄的小路时,他俩悄无声息地走了小路。我则继续傻傻地在大路上走,心里猜测他俩应该去山里找什么了吧。

回家的路是15公里的山道,初中时“村村通公路”工程将将开始,水泥路还没打完,摸到山里去撇兰草花、腊梅花、山茶花,摘野柿子,桃子、李子、树莓,偷路上人家的水果、蔬菜,在水井、小溪边玩得不亦乐乎,都是我们经常干的事情,朋友还会将从家里长辈那里得来的新的能够吃的野果知识传授给我。

我以为他们俩又去干这些事情了,结果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一抬眼,发现他俩抄小路已经上到对面离家不远的山头半坡上,男孩好心喊我一声:“A,我们先回去了,你后头慢慢来。”后来,我又想办法了去问了朋友交的新伙伴,她们也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来找我们玩了。”

她也开始和新朋友一起搭伙睡,初二下半学期前的寒假我心里不安极了,但照面时我什么都不敢问。直到新学期开始,谜底揭开,我被剩下了,班里另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孩也被剩下了,只好我俩搭伙,那是我少有的几次睡上床,但爬着爬着就习惯了。床还是太小了,我俩睡不下,经常很多个晚上我被挤到隔壁同学的床上,醒来就是道歉、反复抱歉。

母亲那时正好给弟弟陪读,我顺势搬回了陪读房里,直到初三毕业。房子在学校侧后面,邻居家有条白色的狗,不知为何,白天晚上我经过一定会扑上来叫、咬。上完晚自习是九十点钟,某天晚上,我实在怕极了,又不要脸地去求朋友,还有那个男生。他俩同意了,但我们刚刚抹黑走到了陪读房前的泥土路上,狗才叫起来,还未往过来跑,他俩就一溜烟地跑掉了,还伴随着嬉笑声。狗还在凶狠地吠,霎时我满心绝望,“我被抛下了。”

可能得益于那晚,后来遇到再凶的狗,我也不胆怯了,大不了就被咬一口。也是在那晚,我好似终于认清了现实,我和她真的不可能是朋友了,后来在一个村里偶尔会面也是敷衍地招呼,家里大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无奈地装起亲热。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我求到她那里了,她还是会帮忙,但是我们俩再也不交心,我不明白她的心事,她知道我的痛苦,但不予理会了。

3

高中我们不同班,但同校,大学我们不同校,但同市,寒暑假和放假时偶尔会见一面,但是尴尬得很,我突然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更多秉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客气、疏离、尊重。刚工作的第一年,我请了年假回家,约她见一面,也提前说了,我独自在上大学时候的城市的商业区,在盛夏的扎人阳光下,等待了3个小时,千方百计地将工作推了出去,虽然还不断有工作消息弹出来。我在很认真地赴一场约,但现实颓丧。

初高中也是我同母亲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母亲会愈加向我显露她真实的自我,带着极大的恨意、恶意,或许也是我真的能理解了,我不是一个天生的高敏感的人,只是在数次磨练中才发现习以为常的原来是伤害,正义凛然毫不掩藏的伤害。那时我按照最常见的处理方式,质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不爱我,为啥要生我?”

“我都应该,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把你掐死。”她回答我。

最凶狠的一次,我们互相骂了半晚上的架,我关在门内骂她,哭到抽搐,却未换来任何的态度改善,她在外仍旧对人言是我不懂事。在家里,除了睡觉的时间能有一丝安静,她喊我从来用吼,尖利的声音,质问的语气,响彻小小的村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后来单独遇到我时来口头上可怜我一下。母亲只要一张嘴,次次都会条件反射式地发抖,再慢慢平缓下来,依照吩咐干活。

偶尔也会被指派着往闺蜜家送东西,要东西,我亲眼看着她妈妈要求她干一点儿活都是轻声细语的,“请”字竟是她妈妈常用的字眼,比如:“请我们B帮我干一个事情。”我好羡慕,很长时间渴望有一个那样的妈妈,而从我记事起再未曾获得过母亲的一个拥抱。有一次回家,我看着母亲把弟弟圈在怀里教他看书,我好嫉妒,我不该在这个家里,太多余。高一,我尝试着想要再建立一段朋友关系,最终失败了。刚好有一个初中同学,我俩幸运地被分到一个班上,我表露出想要和她做朋友的意思,她也乐意接受,我们同进同出,渐渐地,我发现我自己受不了了,主动远离了她。那一次的失败,让我彻底明白了要给朋友以喘息的空间,保持合适的距离,后来的很多年,却再也没能交到一两知心好友。

初中时,逢母亲节我还会变着花样地送她礼物,我记得我送过她贺卡、树叶贴画,没钱时也给一声祝福。送树叶贴画的那一次,我看着她气冲冲地回来,着急忙慌地把毛线字缠好,献宝一样捧到她面前,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夸赞的词语,收下了,之后就扔到窗台上,我看着那张树叶贴画落灰,看着它被压到其他书籍下面,再看着它被扔掉。我后来也安慰自己说:“农民家庭,没有人在乎仪式感,扔掉也是正常的。”大学的时候,问过一次母亲,为什么她从来不给我送生日祝福,她说:“‘儿奔生来娘奔死’,你的生日是我的受难日。”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如何反驳,只会更加苛刻地责怪自己,也试图给她更多的承诺,扛起她那一份作为母亲对家庭、对儿子的责任。

高中某年放国庆,她用软和的语气给我下好话让我一起去收家里山场的板栗,山路曲里拐弯要走很久,我们早早吃了点面条就动身。当然,即便是我拒绝,也会被她吼吼叫叫地去,我特别贪恋“温柔”,以至于对于那些搀着“恶意”的善无法拒绝,也无法回应和处理。

从小到大,我一直对家人的“伪善”的行为和话语有所怀疑,但是一直未敢确认,这次辞职后的休息时间,我终于曲里拐弯聊完天,非常自然地向奶奶问及:“为何要将那些我没办法处理的家庭矛盾告诉我,你、爸爸、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天然地会对自己有利,你让一个孩子来帮你们分辨错误,好痛苦的,网上很多人因此得了精神病,精神崩溃。我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从这种情况里走出来,明白自己不应该承担这些。”奶奶语气可能有一丝丝愧疚吧,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坦然,她说:“你确实没办法做什么。我只当你那时候小,什么事情都不明白,说给你听,想你大了就懂了。”我没有再追问,大了能懂得什么,分辨对错吗?帮你们插刀吗?帮你们扛起作为成年人的责任吗?奶奶的其他儿女们早早地将自己的孩子同她分隔开,也一定程度上保住了这些孩子们的少年时代吧,我面对的是澎湃的分辨不清的恶意、耻辱、矛盾。

家里的板栗林有几大坡,年年收得不及时,就会被住在附近的亲戚们捡拾完毕,母亲每年以“放牛娃偷了”搪塞我。抵达板栗林山坡下的山道上以后,母亲同我许了一个愿,我们俩一人打一坡,我去处理矮一点儿的树,她处理那些高大的树,我打完了就可以休息。10月初的山林里尚且闷热,蚊虫多,还会有蛇,矮树下面生着乱糟糟的灌木和藤曼,半人高的杂草,收几颗板栗需要处理掉这么多的杂碎。

我干活同我读书解题一般,兢兢业业,每棵树下面都会被我收拾干净,板栗却不太多,收完只装了多半背篼。午饭是中秋剩下来的月饼,没有水,还好不是很干。我从山上慢慢趖下去,沿途又帮着母亲收完很多她没弄干净的板栗树。待到我背着背篼到达临近山道的几棵粗大的板栗树下,母亲又再一次表露“善意”央求我帮她把地上的板栗收到背篓里,因为按她许的“愿”,我其实并不用管她的部分。

从早晨7点出门上山,到下午4点,除了两个月饼垫了垫,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一点脱力了,坐在那儿刚准备歇一会儿。母亲开始在树上不断喊叫着催促我,她爬到粗壮的板栗树上,用竹竿敲够不到的枝桠。她未上到极高处,而且板栗树一般是越长高下面的树干越光滑,未有什么足以遮挡视线的细碎枝叶。我拿着她背篼旁边的月饼,试图一边吃一边用火钳捡拾,步子跨进板栗树下时,我还在不断叮嘱她:“妈,你看准了再敲,掉在头上很疼。”

头几下还好,板栗簌簌落在离我身子远一点儿的地方,但捡着捡着,一个板栗“咚”地掉在脊背上,脊背上套着衬衣和短袖两层衣物,可以挡一下,不太疼,我忍了,没有喊让她注意。可接下来几下硬生生地掉在未有任何遮挡的头上、手背上,我更未有机会闪躲,结结实实地接住。未成熟的板栗其实还好,青色的刺尖没那么容易断在肉里,可我家当时的板栗已经熟透了,棕黑色的刺尖密密麻麻地断在我的手背上,摸一下火辣辣的刺痛。我立马拿着火钳逃到一边,生气地朝树上喊话:“妈,你看着一点儿,我被砸了好几下了。”母亲在树上笑得开怀,好高兴,像是抓到了什么乐子,她说:“我不小心嘛。你赶紧捡,一会儿黑了。”

那会儿已经下午五点了,我心想:太晚回去路太黑,拿了手电也不好走路。我再一次勇敢地迈进板栗的包围圈,不出意外又挨了几下,谴责的话从我嘴里传递到树上,母亲的竹竿移走,一会儿又移回来,直到全部敲完。

天擦黑,我俩终于大致收完了,到家天黑尽了。板栗刚倒在地上,母亲便支使着我烧水做饭,她要去接回被奶奶暂时照顾的弟弟。板栗刺几天还一直疼,根本找不出什么办法处理,疼了几天后我将手搁在家里木板床的床柱上,用针一点点挑破手背上的皮肉,将一个个小刺用针引出来,或者挤出来,虽然疼却也很畅快,挑完手背上的皮肤坑坑洼洼了一大片。

4

家里在2011年开始置办新房,所有人当我是一个局外人,暑假里,被带着去到姨婆家所在的镇玩。房子定下来后的除夕夜,在吵架声中我被迫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整整10年,关于那套修在姨婆家镇上的房子如何处理的问题就变成了家里的定时炸药,无人能够幸免。上到大四,工作稍稍有了眉目,家里的战火从父母互相指责,爷爷奶奶指责父母,转移到母亲指责我:“为什么不给家里买房?”我顺利变成家里的权利最下位,“听话”是他们拿捏我的七寸。

父亲作壁上观,我从来不觉得他在这个事件中完全无过,他放任事情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之时将责任推卸到母亲身上,通过碾压妻子维持仅有的自尊,获得一种“上位者”的快感。他是上升社会序列失败的人,世纪初外出打工,但直到现在我家还是贫困户。他性格软弱,又想要摆脱父母的控制,可自己拿不了主意,在外靠姊妹,在家靠父母,也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即便是心里有那么一些些爱,最终也选择站在自己母亲那边,将妻子儿女卷入家庭是非里,作为他向奶奶的获取爱的“祭品”。他既是社会的失败者,也是家庭的失败者。

奶奶为了拥有一个好晚年,将家产和关爱的极大部分分给了大伯和姑姑们的子女,当然,现实残酷,大伯在县城,极少回村来看望她,姑姑们远嫁,替姑姑养的小孩在闹离婚后一场空。奶奶的所有希望一一哑火,因病退守回农村的父亲,她能看得上眼的吗?也并不,父亲拖着病体在奶奶日渐衰弱之时努力地想向她讨一点儿母爱,但他终究不是那个对的人,他这两年似乎看清了真相,如今又一次试图摆脱控制了,我看着他对奶奶的颐指气使,戏谑讽刺,可他又无法真正下定决心离开,也不敢面对真实的自我,当母亲出轨的“迹象”摆在他面前时,他的第一选择是去奶奶面前哭泣。

这是奶奶对我说的,她回复爸爸:“你啥都不要说,你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

她又说:“后来你妈自己缩脚了。”

他们仿佛拿捏住了母亲的把柄,扬眉吐气、酣畅淋漓,我难以说出辩解的话语,哪怕心里想到了反驳的话语,可都是无法被世俗所认同的,我也是一个怯懦的人,我怕冲破伦理之后,面对的将是整个家庭的滔天巨浪。我只能安慰自己,幸好,我现下没有轻易附和奶奶去谴责母亲,也没再充当一个刀子扎向母亲。

这不是我第一次应对出轨该如何自处的问题,公司前辈在某次加班结束后送我回家时,抛出了他的得意门生爸妈各自出轨的事情,母亲找的是同龄人,父亲找的是和男生差不多大的女性,还卷走了家里的一大笔钱。他自己的事业正风生水起,一下子便陷入家庭的瓶颈,患上了心理疾病。我记得我那时候的想法是:“既然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离婚。”我认为追求感情不能突破家庭伦理,起码要离婚,秉持着这个想法,直至朋友终于向我说出她当年单方面决定我们“失联”的真相,我才发现一切没那么简单。

去年,我终于算能够从母亲的控制和剥夺中走出,并一步步从自伤变为反击。作为“一孩半”政策的女儿,弟弟未出生时,我尚且可以摸到一点儿温暖,母亲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喜欢辣条,方便面,果味牛奶,她不像严肃的老一辈,也不是科学育儿的新一辈,她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我们一起分享这些食物,有一种狼狈为奸的友谊,尽管经常是上一秒刚刚吃完食物开开心心,下一秒脸黑得像锅底支使着我去干活。她如同防贼一样防着我对奶奶亲近,只要时间待得长一点儿,就会来找我,晚上留宿也会反复要求我回家。

母亲和奶奶两个人都会极力地向我控诉对方的错误,极小的时候难以分辨,奶奶温声细语撺掇完我以后,我去母亲面前进行“表演”,迎来母亲的歇斯底里,谩骂,一爱就膈应。当母亲在我俩因为房子吵架时,会本能地泄露一星半点:“你奶奶编个歌儿教你唱,你学会了跑回来当着我的面,一边跳一边唱。”歌里头都是“妈卖X”、“不要脸”。

每当母亲说起这些,会刺痛我,但很快,对于“重男轻女”“房子”的焦虑,会把我所有的心疼压下去。我专心地同她对战,将她的算盘,她的控制,她的剥夺,一句句怼回去,并让她去向她苦难的源头算账,母亲去年和父亲奶奶吵了好几架,收效甚微。善恶交织就是她对我的爱的表达方式,她也曾坦然说过:“我恨你。”“你就是我的出气筒。”“我不向你发气,我没人发。”有了弟弟以后,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我了,但以她一人之力,无法托举我弟弟的人生,所以想尽办法从我这里获得关于弟弟上学、买房、婚姻的帮助承诺,最起码的,也是得要到钱。

未明白这些之前我做过承诺,同我父亲一样,想去得到不可能真心实意爱你的人的一点儿温暖。明白之后,我认定母亲是父亲的帮凶,是家庭的“打手”,是不值得同情的人,在和朋友的交流中,我把母亲干的事情桩桩件件细数,将其后的逻辑拆解出来,和朋友一起谴责母亲。朋友会和我细数她妈妈和爸爸之间的矛盾,她同我一样,本能地认为母亲们的歇斯底里、挑刺是没事找事,同意父亲们对母亲们操持家务务农的“无用高见”。

一次次的互相诉说以后,可能让朋友确认了我不会再站在母亲那边,所以曾经的真相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向我展开,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我亲眼看到了我妈出轨。那时候我觉得我好脏,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玩儿。”只此一句话,我们断了的线再一次相连,但这连结建构在共同的对母亲的厌恶中,我甚至会想,原来她妈妈对她那么好,是带着讨好的成分的吧。

5

直到今年六月离职前,我仍旧带着这样的想法。从去年到今年,我和母亲还吵了好几次架,微信上我发文字,她发语音,吵到喘不过气,甚至一听见她的语音,就条件反射的心跳加速、紧张、心悸。我知道我的状态不对,家庭里的矛盾引发了我在工作上的频繁崩溃。辞职时,领导也想尽办法挽留,但我知道我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仅仅凭借逃离和“重男轻女”无法解决我内心的黑洞,它会不断地把我拖回去,只需要一点儿和家庭相关的事情就足以办到。

今年四月最后一次吵架完,我拉黑了母亲的微信号,离职后我将她的微信号拿出黑名单,但直到九月份中秋,我们才有了联系,我和她说:“中秋节快乐,但是最近没什么钱,我就不发红包了。”母亲回复说:“你发什么红包!我有钱呢。你少让我生点气就行了。”后来又问我工作的事情,我以“下月找”搪塞过去。

这个时间段,我还是处在无法理解母亲的状态里,我和朋友还是会互相给妈妈列罪状。我用考试和大量阅读将那黑洞先盖上了,只要不踩,就可以暂时平静,可九月初备考计划被我暂时暂时停止之后,那盖上的黑洞被掀开了。现在想来这一切都蛮像梦的,我很早看到关于学习女性主义不能不体谅自己的母亲的说法,我一直不能理解,伤害已经发生了,怎么可能不在乎,要让受害者去理解加害者。上一份工作的领导也是,抱着过来人的想法,让我不要想太多,坚持留在大城市就好。可哪能不想太多,我被困在里面了,逃离于我而言根本不是解法,过去的一年多里只要母亲传来一条语音,就会立马点燃情绪炸弹。我在去年读了《厌女》,一度把它作为和妈妈对抗的武器,我能在我们的关系中找到无数种对应的情况,即便是书中已经点明真正的原因,可我没有勇气,也无法面对对我还算不错的父亲和奶奶背后的“真相”,只能对母亲百般指责。我强迫自己把《男性统治》《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看完了,又看了一本家乡那边的调查书籍,表面上可能是因为心智长一岁成熟了,现在想来是我想找到我与母亲关系解法的迫切,让我自主地迈出了那一步。

我打开了这个家庭的内里,或者说是翻开了现有的父亲和奶奶爱我,妈妈恨我的家庭模式所遮蔽的疮痍。母亲承担了双重的负担,家务劳动和农业劳动,她不是“无用的”;对于弟弟的爱,恰恰是对父权制建构的内化,她无法拒绝成为一个为儿子百般打算的母亲;之所以会出轨,是因为家乡这边男性的情感漠视传统,和一个20来年从来不回应感情需求的人生活该有多么的痛苦,我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斯德哥尔摩”,因为情感漠视导致母亲们习得性无助,所以才会歇斯底里。这个精密的结构,困住了我和母亲,本来我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开始把这一切都告诉朋友,我认为出轨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恰恰是母亲们在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感情,她们是无可选择的,朋友的母亲曾经自杀过,我的母亲想尽了办法出走。“贞洁观”深入骨髓的过去,朋友替父亲向母亲要了这么多年代价,家庭关系一团糟,这些年她泥足深陷,精神压力巨大。我们俩抱着团一起走出了这地狱。

10月份,妈妈又来找我帮她买票,她要换到深圳去打工,尽管目前正在做的工作工资相对来说更高,但是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放以前我同父亲的看法一样,她是不安分,但现在想来,是母亲爱惜身体,她已经无数次在同我们说累,生病,为什么我就一次次漠视了。找工作受到打击,我去找母亲要安慰,她毫不吝啬地给了我。我也和她谈论一系列的女性主义话题,妈妈能给出很好的见解,但我和她不算和解,我知道我永远对她身上不自觉地为家庭男性谋利益的部分保持警惕,走出“重男轻女”也花费了我这样长的人生,我不能再一次陷进去了。

因为换职业方向,我开始回家码字,见了见朋友的妈妈,她和我聊朋友,聊朋友终于走出了对她的怨怼,她猜测是我劝的,我在聊天里将出轨的话题置换到男性头上,朋友妈妈很坦然地说:“男的,有钱肯定会出轨的。”后来我们又谈了被遮蔽的家务劳动的价值,谈我们这个家族的男性“爱面子”,对妻子情感的漠视,谈他们以压妻子一头获得“权利感”的自欺欺人。朋友的妈妈同我的聊天里,早就明白了这些,她现下正以超级积极的态度努力生活,放下往前走,往前数的很多年都是,那些对朋友的爱,也从来不是刻意的讨好,是真的爱。

此前,我和朋友说,“我妈妈也出轨了。”朋友问我:“你准备做啥吗?”我回复:“不。”,实际上我撒了谎,我主动拐弯抹角地向母亲谈起了出轨,谴责婚姻里冷漠的男性,我希望她能够得到一点儿安慰。我共情母亲的处境,但还未想好要怎样去做,母亲说因为父亲慢性病她离不了婚,我猜测是因为外婆和弟弟的负担她一个人不太行,朋友父亲在我和她妈妈谈话间冲进来说:“不能动不动说离。”

我并不期待我可以对父母的婚姻做一点儿什么,我知道我没办法救赎别人,我也不勇敢,我和朋友说:“既然母亲们做出了选择,父亲们也做出了选择,如果他们不想离婚,我们也没办法做什么,更重要的,是照顾好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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