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hui
Xiaohui

摄影/报道/写作 常驻北京 拍的照片:Instagram@xiaohuiphoto available for assignments 联系方式:xiaohuiwucn@gmail.com

大流行纪事|上海女孩

今年四月的一天,凌晨两点,我收到一个陌生女孩(L)的私信,“你好,请问可以加入买药求助群吗?”“缺药。”

那天,我在豆瓣转发了一则“上海医疗紧急求助”在线文档招募志愿者的帖子。这个文档收集了上海封城期间市民的各项用药求助信息,我加入了信息核实和跟进组,帮助求助者联系居委会、医院、药店等配药途径。

那时候,几通电话打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对疾病和用药的了解实在有限。我才知道胰岛素有那么多种类,药品平替有风险。我也才意识到,很多患者缺药不只是因为物流受限、出行受限,一些药厂已经停工,因为工人无法到岗。

有一次,对接一位近90岁的独居老人,拨出电话前,我提前输入求助信息里的地址,某线上平台显示有药可配送。我以为自己做好功课了,电话那边传来,“在这上面买药,不能走医保啊。”“我挂号的那个门诊也取消了。我不是不拥护共产党,上海太乱了,真的太乱了。谢谢你的关心啊。”

这之后,我主要留意精神科的用药求助信息,尽管慢慢意识到,我对精神科疾病的了解也不比其它疾病多,不仅常见用药的名字是陌生的,诸如二类精神药品的严格管制、患者之间寄送药物的法律风险等常识这之前也比较少接触。即便没有配到药,能有人在电话里聊聊也是有帮助的吧,我当时心里这样想。

我把L拉入一个精神科用药互助的微信群,群里有专业的医生志愿者,群友之间也会分享配药经验,哪里可以开线上处方,哪里就诊处方可以互认,哪些医生值得信任等。慢慢我意识到,群内最活跃、对用药最了解的志愿者,往往本人也是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患者。有一天深夜,帮助过很多群友提供配药渠道的群主说,对不起,焦虑症抑郁症发作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这个微信群最活跃的时间,是午夜到凌晨。那段时间,每天清晨醒来,群里的新增消息常常是999+。一位群名备注“抑郁伴焦虑”的群友这样形容自己的状态——永远10%的电量,用到1%,再自己调整到10%。L在群里的活跃时间也是这个时间段,凌晨3点,她在群里问,有人住过精神病院吗?凌晨6点,她说,一夜没睡着。

L在群内发的问题有人帮助解决,就没再和她发私信了。我们在彼此的微信好友列表,在豆瓣上互相关注,她常常给我发的内容点赞,在我的豆瓣被禁言一个月期间,每隔几天,她来我的主页上点个赞。我们很少联系。

由于严格的进返京限制以及种种原因,时间到了九月,我的上海之行终于成行。

“我最近状态不太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走。”L隔了一天后回复我。

我们约在朋友推荐的一家诗歌主题书店,蓝白色基调的外墙上,店名旁写着“Poetry is our last shelter”。点完饮品,店员让我们从一个装满五颜六色药丸的透明箱里抽取一句诗。无意间,就来到了这样一处,仿佛在上心理疗愈课程的空间。

“你去过季风书园吗?要关的那一晚,有人用吉他唱歌,我也在。”L说。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singing a song of angry men? ”L背着双肩书包,穿着灰色运动裤和休闲上衣,一边快速扫过这家书店的书架,一边哼着这首歌。

“你为什么会喜欢蒙特利尔呢?”我尝试从一些相对轻松的话题聊起。L的微信地址设置在这座城市,我曾在那里生活过不到半年。

“我给你看我之前去那里的照片”,她把手机放到我面前——北美最大的Gay Village,席琳·迪翁举行婚礼的圣母大教堂,皇家山,老港……她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一点。

“有一次我从纽约坐大巴到蒙特利尔,一入境加拿大就感觉放松下来了,我觉得在纽约很不安全。”L说,“很多人喜欢蒙特利尔是因为它有小巴黎的感觉,但是在那里不会说法语也可以生活。”

“很多在蒙特利尔读书的学生都很向往纽约,离得又近。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是small town,自己是小地方来的人,”我回想起曾经一起上课的一些同学。

“我喜欢小一些的城市,人和人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和上海不一样,”L停顿了下,“有一次我在广州附近的中山,医院的人和我说了很多话,还问我要不要叫120。在上海,挂号很久,五分钟就看完病了。”

走出书店,天气预报中的大雨没有来,阳光明媚,高大的悬铃木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路上车流繁忙。我们从绍兴路走到瑞金二路,复兴中路,来到复兴公园南门。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得去,”L看了看我,“我好像是黄码,每隔几天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做核酸。”L闭上了眼睛,眼球看起来不停转动,“我很久没出过门了。”

“没事的,我扫完场所码把截图发给你。”缓慢的网速让图片传输停滞不前,我们站在保安旁边,L盯着手机屏幕,看起来有点紧张,“收到了。”

虽然已是九月,复兴公园里仍是盛夏的样子。两个爷叔在石桌上下棋,七八个人围成一圈观棋,一旁的荷塘里莲蓬长得茂盛。高耸茂密的悬铃木树荫下,两三对老人在跳交谊舞,也有老人独自踩着舞步,舒展双臂,兀自一人旋转,旁边的红色老年代步车座位上还铺着竹凉席。

“你有没有去过北京的龙泉寺?那里招义工和女居士吗?”

“是柳智宇出家的那个吧,我挺想去看看的,还没去过。”

“柳智宇现在开始做心理咨询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里的住持性骚扰女弟子的新闻?”2018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龙泉寺住持释学诚的丑闻曾引起巨大反响。

“没有听说过,但是出家的话”,L停顿了下。

会陷入另一种不自由和归束吧。我内心补了一句没来及说出口的话。

“出家需要很高的修行,我觉得我还没有达到。”

我们经过公园里的马克思恩格斯纪念像,已过盛花期的玫瑰园,法式立体式花坛和条带状绿篱。

“基督教是怎么看待疾病和死亡的?”L问道,在我和她说有家人信仰基督教后。虽然在我看来,那种朴素的信教和烧香拜佛没有太大区别。

“我也不确定,”我内心没有答案,只好沉默。

L在美国读的专业是公共卫生政策,去年回到上海,很快经历了漫长的封城。封城期间,在一片绝望中,她认识了一位朋友介绍的民间草医,这位医生给她算卦,建议她不要出国,不要打疫苗,然后开始推销没有成分显示的草药,最后告诉L,他们的缘分尽了,终止治疗。

“我自己学的循证医学,为什么会相信这种医生呢?”L看起来充满自责,“缘分尽了,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是骗子的骗术越来越高了,”我试图安慰。

“我的很多朋友,都想办法离开上海了。都走了,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离开的。”

L在上海长大,但她说自己对上海并不熟悉。她热爱更南方的城市,对粤语区着迷。“你看,我都没什么上海口音,我觉得我的粤语比普通话都要好。”

“我特别喜欢何韵诗,就是被封那个。她出生在蒙特利尔。”“我也特别喜欢王菲,我去了东直门中学,王菲的母校,在门口坐了一会。”L回忆自己北京之行去过的地方。

“我也很喜欢,还有窦靖童,”“我也是,前两张专辑的歌我那时候经常哼,”“Stone Café和Kids Only!””对对!”我们聊这些的时候,L露出那天少有的笑容。

回到北京以后,一个周日的上午,我去王府井天主堂参加了一场弥撒。我第一次注意到,堂内中央耶稣抱小孩油画的两侧,红色条幅上写着“病者之仰望 苦者之安慰”两列镶金大字,电风扇来回旋转,蜡烛火焰摇曳。

“当我们在世间旅行的时候,不要去想终点是什么样子,但我们要知道,天主的爱一直在。”人们排队走到神父面前,神父将圣水挨个撒向教众。“我们最终要回到父亲的家里,等我们回家时,会得到父亲最真挚的拥抱和爱。”

我没有起身,一个长者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是教友没关系的,你可以上前面,神父会给你送上一个祝福”。我按照电子屏幕上打出的提示,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神父在我头上划了一个十字,念道:“天主保佑你”。

弥撒快结束时,神父说,求主为教会祈祷,为全人类祈祷,为所有苦难的人们祈祷,为我们教区祈祷,最后为我们个人祈祷。闭上眼睛,我想起L,想起她问我的问题,她转述的自杀听闻,也想起她说的“we must outlive them all”。

那天在上海,离开复兴公园前,我和L在一大片草坪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身后是约两米高、绵延百米的蓝色围挡,将公园和旁边的一家医院隔离开来。

草坪上,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野餐垫上,从竹篮里取出准备好的食物,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在一旁爬来爬去,好奇的眼睛睁得很大;几名年轻男女在玩飞盘,时不时交谈,弯腰大笑着;遛弯散步的人们不断从我们面前走过。

台风天马上要来,天空出现大面积的卷积云,雨还没有落下,“这一切我永远忘不掉,”L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一阵阵微风吹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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