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u Ming
Wu Ming

You don’t know until you try (I write when I have occasion, and sometimes I have no occasion. ) Wuming@liker.social

亂雜無章~(26)吃蟹的人

(编辑过)
忘了第一次吃蟹是什麼蟹, 一打開雪櫃有幾隻青色蟹坐在雪櫃的第一層,眼珠轉來轉去,五花大綁地被捆起來,口裡吐出一串串泡泡。小手往泡泡碰,黏黏的。

外公大嗌:「妹(我的小名) 不要碰,小心把你手指斷掉。」

就是如此,就算是熟蟹,小時候也不容許我碰。外公雖是上一代人,但思想開放,沒有父權社會的男性至上主義。如果他吃蟹,都會把所有蟹殼,蟹鉗剝去,將蟹肉送到我們每一個小孫的碗中,不分男女,長孫,次孫,幼孫,也一視同仁。 因為外公處處照料,媽媽自然地只懂吃,而不懂處理。 

第一次學懂剝蟹,是在韓國旅行,食店的經理教我怎樣用蟹剪,把所有蟹肉取出。韓國的蟹剪比香港食店供應的鋒利有力,中間位置可作蟹夾。食店的經理以韓文教導,親身示範,我當然是聽不懂,不過看懂了。自此以後,我就愛上剝蟹的不求人技能。 

媽媽愛吃蟹,不過要她剝,她就寧可不吃。有次,她一面在吃我剝的蟹肉,一面說 「第一個吃蟹的人真聰明,人又怎知蟹,龍蝦,蝦等是可以吃?」

對第一個吃蟹的人,充滿讚嘆的不止她,魯迅當年在北平輔仁大學演講《今春的兩種感想》,也曾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

那時年少,讀着魯迅寫的 「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不太明白,但他以吃蟹再解釋「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

我就被當頭棒喝,明白他指的是, 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像神農氏嘗百草,就算賠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魯迅筆下的蟹還有《瑣記》,他憶起自己在南京讀書時,有些高年級學生「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隻螃蟹。」

很記得,筆鋒一轉,他說:「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現了這姿勢⋯⋯」

今天重温,噗嗤一笑,心中暗想,羣蟹剛在新聞出現。

毒蛇總曲走, 螃蟹總横行。一群螃蟹過街就是橫行霸道。 明明都不是什麼高尚讚譽的特質,但香港人很聰明,都知道自己是繼印度之後,最麻煩,最擅長投訴的社羣。 此點,我認自己非常香港人,我16歲已幫朋友媽媽寫英文投訴信,去電訊公司討回多收費用。

我們最明自己, 懂自嘲也懂戲虐。有年表哥和第18任女友拍拖,去維園年宵,就買了隻螃蟹型煙灰缸送給外婆作玩意。此設計師其實頗有想法,蟹蓋可揭開,煙頭置内,再合上蟹蓋就是個擺設。表哥把此玩物送給外婆,寓意她横行霸道。

外婆當然是呼風喚雨的長輩,我們對上一代都有一份對蟹的敬意。

九龍城街市有一個蟹檔,店主是個華髮蕭蕭的老人,我第一次買蟹什麼也不懂,他說:「如果信得過我,我選好嗎,不好的,告訴我,下次我賠給你。」 店主太懂做生意了,因為生意就是一次生,兩次熟,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第二次再去此檔,我已不多說,只需報上要多少蟹,就全交老闆決定。

有個星期天, 蟹檔老闆身旁多了位跟我差不多年齡的瘦削男生,Polo T恤,牛仔褲,非常詩文。 老闆說:「我兒子」 我微笑道:「我估到,因為很有父子相呢,老闆你今日人強馬壯喔!」

老闆如常幫我挑選螃蟹,身旁的兒子欲幫忙,就被老闆大吼:「不要碰!小心手指!」 我想起外公。 

又有個星期天,我在蟹檔看不見老闆,只見到我叫作「哥哥」的老闆兒子,原來老闆今日不太舒服,他頂上了,並說他也懂選蟹。 年輕的手的確跟老闆不同,沒有褶皺,沒有老繭。

穿上老闆的膠圍裙,手超刀落,半點新手的青澀也沒有,孩童的哥哥從前是有幫手賣蟹。難得是成了會計師的他,週末回家探探父母,也伴着老闆賣蟹。 

「你喜歡吃蟹呀?」 

我回説「是我媽媽喜歡吃蟹,但她不懂剝蟹,全家的蟹也是我剝的,也樂意剝,因為我都把蟹膏除去。為她和家人健康,淺嚐好了,老闆也知,專為我選些肉多的蟹。」 

同代人,香港養成,處處被上一代慣着。大家明白,家蟹橫行,飛揚跋扈並非為自己。

魯迅說:「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 

對!是一種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謝意。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